【5】
Nachtgaffer
「妳之前說過,我應該上台口頭報告,對不對?」 『嗯……好像有說過。』 「為什麼妳會這麼想?」 『因為我覺得,必須要有個人, 又不會死板的照演講稿來念,又不會像在唱歌一樣, 像這樣的人如果能站到台上贏得掌聲,應該很棒吧。』 13◆十二響 漸漸的我覺得,彷彿連自己的現實生活也受到訪客的操控。 我因為她而昏睡;我的鬧鐘因為她而改名;我因為她而努力的在講台上報告。 我為了她,而開始思考不同的人內心的想法。 2001年5月13日,星期日。 我將自己畫的卡片夾在媽媽的桌墊下。今天我所做的,就只有這樣而已。 今天的場景是一座謎樣城堡的瞭望台上,我們看著城外的一片森林,感受訪客所虛擬的那陣微風。我輕撫著瞭望台的扶手,或許是因為我並沒有真的去過什麼城堡,扶手的觸感竟然跟學校走廊上洗手台的感覺一模一樣。 夢境中的訪客跟往常一樣:看著我的時候,就興味盎然的淺淺笑著;不看我的時候卻有點憂傷。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頭髮變長了些,如今已經披到肩膀上了。 我看著她蒼白一片的身影。我知道,那當中藏著數不清的傷痕,只是她不讓我看見。 但是為什麼我會知道呢?我應該相信,她只是我的幻覺。 幻覺受傷—— 「妳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我受傷吧? 『你知道我不會回答的。』 「我不知道,妳如果不回答的話,我每天這樣繼續看著妳,能夠做什麼?」 『什麼也不用做……現在這樣就好了。』 「不行,我不要!」我自己硬是用雙眼對上她的眼睛:「妳以為妳隨隨便便就能像這樣在夢境裡碰到我嗎?我雖然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我確定這是一場奇蹟!妳不能這樣浪費這場奇蹟!」 『我就是希望這樣,這樣就可以了……我可以什麼也不說,你可以什麼也不知道,這樣就不需要悲傷了,難道不好嗎?』 「妳不悲傷嗎?——這已經很不公平了,只有妳能在這個地方隱藏自己的心情,即使我不用一秒就能看穿——難道我能跟隱藏一切的人做朋友嗎?」 『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存在就夠了——』 「這就是妳想要的『不會受傷的友情』嗎?」 我伸出雙手,緊緊掐住她的肩膀,直到她的表情由驚訝轉為痛苦。 「如果不靠近到會受傷的距離,怎麼能產生友情?」 然後我放開手。 「——算了。」 就在這瞬間,我明白了:我從來沒有把她當作幻覺過。 她是個人——是我的朋友。 訪客低下頭。我們的視線分開了,然後,她轉過身去背對我。 ——此時城堡的鐘聲正好響起。 我也轉身,走向台階。 「妳只要記得,我想知道。而且我相信,我們會在這裡,絕對不是偶然。」我說。 鐘聲十二響,夢瓦解消失。 「妳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呃?我……』 「沒有。那也沒有想過寫些……」 『自己的心情嗎?沒有。』 「我想妳可以試試看。」 14◆水 2002年6月,我從國中畢業。 訪客還是一直陪著我。我每天還是準時七點四十分醒來。 訪客不願意讓我碰觸她的過去,因此我試著和她談論未來。 可惜,我們似乎都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因此一切僅止於臆測。 反正關於未來的謊言並不能算是謊言。 「我覺得,人是不能靠自己看見未來的。」 『所以,你希望我幫你?』 「我也幫妳,我們互相發掘彼此的特點,找出我們的未來。」 『我……還有未來嗎?』 「妳擁有很多東西,其中某些就會變成妳的未來。」 那個夜裡,我向她提了一些有關寫作的事。我幾乎是把從媽媽那裡聽來的所有資訊都給她了。 正如她覺得我上台說話會很棒,我也覺得她不把自己的心情記錄下來會很可惜。 於是,我在那場夢裡改變了一個人。 我還記得夢的場景——有許多鯉魚游來游去的池塘,我跟她就坐在旁邊的草地上。 我偶爾會探出手,去觸摸水面,讓它產生波紋。 水的觸感是—— 那是—— 2002年6月18日,星期二。 「可可老師!」 畢業典禮當天早上,我帶著畢業紀念冊去找她,希望她在我的本子上簽名。 可惜,今天門口掛著的是另一塊木牌,正面寫著「可可不在家」。 我一回頭,就看見陳怡君站在那裡。 「咦?『你』也是來找可可老師簽名的嗎?」 一時間我竟然說不出話,只有用手指著那塊木牌。 「喔……真可惜。」她說,但是仍然不走。 我仍然說不出話。我們就這樣呆立在原地望著彼此。 良久。 「……我走了。」她說。 「嗯,再見。」 跟我向來預期的一樣,國中生涯,以及和這些同學們的關係,就在簡單的道別中結束了。 ——我連水的觸感都不記得了。明明是每天都摸得到的東西…… 一切就像幻覺一樣。 『敏,你還是找不出原因嗎?』 「老實說,這已經超出我的理解範圍了。」 『那……你有認識什麼人,可能對這方面比較熟的嗎?』 「有啊,妳也認識。」醫生說:「就是妳自己。」 『什麼意思?』 「妳兒子跟你很像。」醫生說:「所以他總有一天也會恢復,然後變得跟平常人一樣。」 『變得不會作夢嗎……』 「沒有人不會作夢的。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想把夢拉到自己身邊的、以及想把自己塞到夢裡去的。」 15◆淹沒 起初,為了尋找一份新的友情,她造訪我的夢境。 後來,她的情緒、思念、記憶、痛苦,一步步的侵入我的心。 進而,我的身體也不再完全由自己控制,而是被她的任性所影響。 最後,我整個人終於完全落入她的掌控。 上了高中以後,訪客變得比較開朗了。 她經常跟我說些她寫在日記裡的事,聽得出來她現在已經交到朋友了。而那是真正的朋友,不是像我這樣只存在夢境中的朋友。 現在有人在支持她了,我感到欣慰。只是,她仍然不告訴我她的名字。 2004年。 那是我高二那年的事。因為國文老師從我身上看到了才能的幻象,我參加了校內的演講比賽。那只不過是一場說謊大賽——我為自己的優勝感到羞愧。於是我去參加了全國的複賽,並且終於無功而返。 訪客並未理解我的感受。 一切都像幻覺一樣。不,一切都是幻覺。 只有自己是真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想通這一點的。或者,我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只是經過長時間的掙扎才說服自己。 然後,那一天的那一場夢裡,我徹底讓自己相信自己了。 1月3日,星期六。 我坐在一塊冰冷的水泥平台上,背貼著牆。平台周圍是深不見底的水池,它深黑而沈重,我不想去觸摸。 水池的彼岸是比我高出一公尺的另一個平台。我抱著雙膝凝視著水波拍打平台。 『 。』 我聽見那模糊的聲音。於是,我知道訪客就在對面的平台上。但是,她的聲音如今比她初次侵入我夢境時還要模糊不清。 反而是,漸漸的我聽見水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聽見它漉漉的流動;我聽見它漱漱的沖落。 我也看見它越淹越高。 幻影的聲音在我頭上重複響著,但是我並未抬頭。我看著水面。水花。水珠。 場景越來越清楚,而幻影的聲音越來越細微。 水淹到平台的邊緣。 這樣就好了。我想,這樣就好了。幻覺,就讓它消失吧。 我發覺這個夢境當中沒有時鐘。除了不斷往上淹的水以外,我感覺不到時間。 而且,幻覺的聲音並沒有消失。它還是一直在那裡。 為什麼會這樣?我不要這樣。 你應該馬上離開——這是我自己的夢境,再也不要有你了。 水沖上平台。我的雙腿很快就被浸濕。 就讓我一個人—— 在這裡—— 即使淹死也好,就讓我一個人死在夢裡! 『 !』 我彷彿有聽見什麼聲音。轉眼間,訪客出現在我的眼前。 她在激流中揮動著四肢,死命的往我這邊游過來。這瞬間我也感覺到自己浮起來了,被水流沖離平台。但是我一點也沒有抵抗。 「妳走吧,不要出現在這裡。」 『 !』 我根本就聽不見訪客在說什麼——但她卻拉住了我的手。 「妳——究竟——?」 我沒有辦法聽見她的回答,就在此時,水流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我們兩人吸進水底。 「離開我!不要出現!」 『 !』 「這是——幻覺——不要——接近——!」 『 !』 「為什麼——明明是幻覺——」 『 卻也是真實!』 16◆流失 不知道缺氧了多久,當我再度恢復神智的時候,水槽已經消失了。 我和訪客頭頂著頭躺在一片平坦的不知道什麼東西上面。 「——妳還在?」 『這是我的夢啊。』不可思議的,我再度聽見了訪客的聲音。有點沙啞破裂的感覺。 「那,我為什麼還在?」 『這也是你的夢。因為你期待一個能看見你的心的人,所以你來到這裡。』 「而妳則是期待一種不會受傷的友情,所以造訪我的夢。」 『結果,我們的期待都落空了。』 「這世界上雖然有不會破裂的友情,卻沒有不會受傷的友情。」 『而且即使我能看見你的心,也不可能走進裡面。』 「那現在這個夢還有什麼意義呢?」 『……夢就是夢的意義。』 「我還是很想知道妳的名字。」 『我叫妮璐妮璐。』訪客說。 「我聽得出妳說謊。」 『名字這種事物……原本就是一個謊言。我們用名字藏住真實的自己,但同時也讓別人對自己所有的印象,被自己的名字奪走。』 「但是名字本身,卻只是符號構成的裝飾,跟自己的靈魂連最起碼的關聯性也沒有。」 『我寧願沒有名字。』 訪客牽起我的雙手。 我就這樣看不見訪客,而她也沒有再度說話,只憑身體的感覺繼續和她接觸。 而其實,在夢裡應該不會有身體感覺的。這一切都是幻覺。 但是——我感覺到訪客正在說——對人的情緒、對事物的理解,也都是一種幻覺。是幻覺建構起生命的一切,包括夢與現實。 後來,夢境即將結束的那段片刻,訪客終於結束了沈默。 『你說過,我們會在這裡,絕非偶然。』 「但是為什麼?」 『不知道。』 「夢要結束了。」 『嗯。』 「我們從最開始時的共鳴,到現在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如今,我也不知道明天我們是不是會再見面。」 『不知道——不過——幸好——』 然而,這次訪客並沒有把話說完。 我醒過來。 「喵——!」 我用左手在床邊摸索了一會兒, 「喵——!」 抓到妮璐妮璐的尾巴, 「喵——!」 把牠扯到身邊, 「喵—」 按下牠頭上的按鈕。 叩叩。 媽媽打開了我房間的門。 『早安!今天怎麼這麼早起?』 鬧鐘都響了,不算特別早起吧。我這麼想,但沒有說話的念頭。 我感覺自己做過一場很冷的夢,好像胸口被挖了一個洞,溫暖和喜悅都從我體內流失出去。 還有眼淚。我打了個呵欠來掩飾。 『難得早起,不要再賴床了喔!快點起來,早餐待會兒就好了!』媽媽說。 她似乎很高興? 我換上制服,走下樓去吃早餐。餐桌上放了一本書。原來是媽媽和可可老師第四度合作的作品,的確是很值得高興的事。 「印出來了?好快呀。」 『這本是試印的,昨天晚上才拿到,校對完還要送回去。』 「這次封面裡也是可可老師畫的頭像嗎?」 『不,我把國中時代的照片拿來貼。』 「是喔?」我翻開書皮,快速看到作者介紹的折頁。 「媽,我還以為妳是開始工作以後太操勞皮膚才變差的?」 『沒有,我先天體質就不好,常常住院。』 「然後這個髮型好好笑喔,妳們那個年代都要理這種頭嗎?」 『對,大家都一樣耳上兩公分,所以不會覺得很怪。』 「不過,一畢業以後就留長了吧?」 『其實我二年級留過一次……還要躲教官,後來我就不留了。』 「為什麼那時候要留?」 『哎,當然是有原因的啊……』 「什麼原因?」 叮。 『土司烤好了,去拿出來。』 「是什麼原因啦,告訴我沒關係吧?」 『早餐慢慢吃,你以前都很趕,今天時間很多,可以慢慢來。』 「媽!我想聽啦!」 『哈……我還有點想睡,先上樓去囉……』 「媽,妳是不是在偷笑?我看到妳在偷笑喔!」 『沒有,我一向微笑迎人的!』 在一番清晨的嬉笑中,我們家的週末正式展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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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4月8日~2006年2月連載於芙月古堡 2006年3月發表 2006年5月修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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