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陣雨微風曲】
故事 - Stories
對於一滴水而言,這世界可能沒有什麼上下左右的分別。它脫離雲層朝地表移動的時候,並沒有想過自己是因為重力而墜下,還是奮不顧身的飛上地面。它是顆圓球,在它能夠確立這一生的方向感之前,總是很快的會因為外力而旋轉,然後再度失去方向感。自由意志論的水滴會堅持自己從不迷路,它會說自己無論流向何方都是出於自己的意向;決定論的水滴不會發言,它放空心思,讓重力拖曳它到任何陌生的地方。不過,大部分的水滴都太忙了,一生都在奔波勞碌,沒有空選擇自己要相信自由意志還是命運。它們混雜在群眾當中,對它們而言降雨是一趟盲目的旅程,別的雨滴都是這樣走的,因此它們也依照慣例繼續走。 「啊——依照慣例。」 期末考前一天的傍晚下起了雨,依照慣例公車總是會因此誤點的。她雖然沒料到會下雨,所以身上沒帶傘,但是她知道公車一定會誤點,因此在變得泥濘難行的學校後門小徑上,她還是小心翼翼的走路。淋濕不算什麼,每個人都淋濕過,可是別像上次那樣滑倒,搞得全身泥濘。現在只不過是雨滴打在身上(今天這場雨的雨滴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大顆呢),沒什麼好煩躁的。 到了公車亭,竟然沒半個同學在等車。她抬起手腕,擦了擦滿是水滴的錶,一看時間是五點五十七分。公車的時刻是五點五十五分。 「今天竟然準點?」她不敢置信。這時雨又停了。期末考前一天,在沒有雨的公路上、有屋頂的公車亭裡,有個高中生全身濕透的坐著等車,她剛剛好晚了兩分鐘,車子才走沒多久。綜合來說,比在雨中滑倒而全身泥濘更狼狽。如果這時候她再打個噴嚏就更狼狽了。 「哈……」 她把噴嚏給忍住了。自由意志的表現。 夏末秋初,陣雨,霞,無風。 六點二十五分的時候,尾班公車來了。時刻表上寫的是六點半沒錯,不過這班客運本來就有時早到有時晚到。她搭上公車,投了三個十元、一個五元和兩個一元。以前有幾次剛好身上只有小錢,所以投了十幾個一元,結果被司機刁難,後來她每次都會準備好一看就知道是三十七元的零錢。 車上空無一人。她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天色還沒全暗,她的手機響了。 「喂?喔,我沒搭到車,嗯,嗯,現在?在尾班車上啊,嗯,……怎麼可能嘛,我又不知道會下雨……不是啊,因為早上天氣那麼好……啊就很麻煩啊!……沒有啦!我就不知道會搭不到車吼!……哈——哈——」 她打了個很暴力的噴嚏。沒辦法,這是命運的決定。 「……沒怎樣啦!妳不要大驚小怪好不好?沒有,沒有感冒……我現在到五里牌了……沒啊,就六點半的車啊!……嗄?什麼?」 不知道是開過什麼地方,雜音突然變得很大。 「我聽不到啦!雜音很大呢!」 「——安靜一點——。」 從話筒裡傳來清晰而低沈的男聲。她嚇了一跳。 這一瞬間,她看清楚車上的狀況了。她的隔壁坐著一個穿黃棕色大衣的中年男子,正用一根指頭在嘴唇上點著,示意她安靜。不止他,車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坐滿了乘客。天完全暗了。 「車上很多人在睡覺,可以安靜一點嗎?」那個中年男子彬彬有禮的說。 她的耐性也真是很好,直到公車到了她家附近的站牌,她才沒命的一邊尖叫一邊逃下車。 夏末秋初,陰,雨初歇,無風。真是要人命的天氣。 蝙蝠雖然經常和陰暗的洞窟連結在一起,不過實際上蝙蝠只住在離洞口很近的地方。牠們必須隨時可以往外飛。某一天,洞窟崩塌了,蝙蝠們就成群的飛出洞外,尋找新的住所。有的時候人類居住的地方也會看到蝙蝠,人類多半會受到牠們的驚嚇。對於蝙蝠而言,聽見人類、聽見窗邊的壁虎、聽見水田裡的青蛙,這些都是習以為常的東西,因此牠們大多數也會忘了自己初次遭遇這些事物時的驚愕。而鄉下的民居當中,有很多對於夜間蝙蝠飛舞見怪不怪的人,說不定也從未回想過自己孩提時第一次看見蝙蝠的情況。久而久之,世界探索得越來越多,蝙蝠和人類都一樣認識了越來越多驚嚇的來源,越來越見怪不怪,然後,再也不會想起發現新事物時的興奮刺激感。這無藥可救的遺忘,唯有以從未見過、比新還要新的事物作為治標的緩和劑,一次又一次的施打,企圖在探索未知的心死去以前盡可能延長它的生命。 「媽——!我碰到鬼了……」 她一回到家裡客廳,立刻撲進正在看新聞的媽媽懷裡。 「妳淋濕了先去洗澡了!把我衣服都弄濕了。」 「可是……媽……我碰到鬼了!就在公車上,滿車都是……突然『碰』一下就通通冒出來了!我差點就死在車上了!」 媽媽的反應是輕嘆一口氣。 「是喔……妳看新聞。」 電視畫面裡,新聞主播正在訪問一位臉方方大大的、戴著眼鏡的人物。桌上擺著兩個名牌,左邊是本台主播,右邊寫著「冥界台灣區發言人」。畫面上的新聞標題是「冥界向地上提出臨時避難請求」。 「嘩,可是這次真的是嚇人一大跳。」主播笑著說:「突然冒出好多幽靈,沒有看新聞的人說不定會嚇破膽呢。」 「有看還是會嚇破膽吧,一般對幽靈的觀感就是這樣。」發言人說:「我們會盡快解決危機,讓大家平安回去,不過在那之前,有勞你幫我們宣傳。不宣傳真的是會嚇破膽,我敢保證。」 「是,現在冥界的情況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因此如果觀眾朋友晚上在路上偶爾碰到鬼,請不要太驚慌,因為他們也是被迫上來避難的,絕對不會對各位造成任何危害。」主播重申了一次十分鐘前剛講過的話,他好像打算每十分鐘重複一次。 「而且我覺得喔,現在這個樣子說不定對你們而言還比較安全。」發言人推了推眼鏡:「平常不是都有些鬼害人的事件嗎?我們雖然有在抓,不過真的是抓不勝抓。現在地上的一般老百姓比較多了,逃犯也比較不敢出來作案。」 「不過不會有一般幽靈害人的事件吧?」主播問。 「我們也加強警力,應該是不會,就算發生了我們也會辦。現在我們那邊也不需要警力了,所以應該可以全力上來保護一般活人。」 電視上的兩個人——左邊是現在的新聞主播,右邊是冥界的發言人,也是幾年前去世的新聞主播——就這麼稀鬆平常的討論著幽靈的事情。這現象太不自然了。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她瞪著電視螢幕,完全聽不進畫面裡的兩個人在說什麼。「鬼全部都跑出來了?」 「他們說是地獄裡發生了火山爆發的事件。」媽媽大略的把十分鐘前他們討論的內容講了一下。「說是鬼王生氣了,火山爆發,所以鬼都出來逃難了。」 「太扯了吧。」她簡短的用四個字表達了感想。 「可是真的出現了啊,右邊那個都死八年了。而且他變胖了說。地獄裡是有那麼享受喔?」 她雖然沒辦法接受電視上的人講的話,不過她確實記得他們說的不是地獄。 「……所以,因為太陽光對幽靈有害,他們白天會寄住在室內,不過他們會隱形,所以不會給各位造成困擾。晚上他們會盡量到室外活動,請各位安心。」主播又重複的解釋了一次。 「我看不下去了,我先去洗澡。」她站起來轉身就走上樓了。 「剛才還嚇得跑來抱我……」媽媽感嘆道。 夏末秋初,夜,眉月,無風。室外的黑延燒到室內。 她拖著疲憊的身子(還有濕透而變成三倍重的制服)走上二樓,打開房門,正準備要按電源開燈,卻發現房間裡有個人影。因為太暗了,看不清楚臉,但是一頭長髮,身上的衣服非常寬鬆,簡直像是棉襖。那個人頭上還戴著一頂圓筒形的斗大帽子。雖然身影很模糊,但是至少看得出來那個人正在看書,看她書櫃裡的書。 她僵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踏進去。 最後她決定敲門。 「……請問是幽靈嗎?」 對方嚇了一跳,手一滑,把書給摔在地上了。她也嚇一大跳。一人一鬼面對面。 「我……我有嚇到妳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個幽靈蹲下身匆匆忙忙的撿起那本卡夫卡的《變形記》塞回書架上,然後背貼著書櫃假裝自己完全沒看過那本書。 「沒關係,我、我應該沒嚇到妳吧?」她也依樣畫葫蘆的問。 「沒有!沒有,請進,不用客氣,把這裡當自己家!」 「這裡本來就是我家。」 「啊,說得很對!」那個幽靈驚呼。「請進!不用管我!我馬上消失!」 連半點聲音也沒發出,那個幽靈一瞬間就消失了。 「……妳還在嗎?只是隱身而已吧?」她試探的問。 那個幽靈又出現了,也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她兩次都期待會有「砰」的一聲,或者至少「咻」的一聲,像小說裡寫的一樣。 「妳好厲害,怎麼看出來的?」那個幽靈敬佩的說。 「那個……你們發言人在電視上有說,你們會隱身。」而且我剛剛才跟一大群該死的隱身鬼(當然他們都已經死了)一起搭公車!不過這點她倒是沒說。 「喔,說得很對!」那個幽靈讚嘆道。「雖然我不知道是誰,不過那個發言人說得很對!」 「妳是什麼幽靈啊?」她換了個話題。「妳好像是外國人。」 「我是移民!」那個幽靈大聲的說。「我是在那個——什麼來著——總之是在某個很遠的國家出生的。」 「怎麼會有人連自己出生的地方都記不清楚?」 「因為我兩歲的時候,全家就搬到別的國家了。搬呀搬的。一直搬。一直搬。最後我還是死了。」幽靈說。話中之意,她們一直搬家的原因,是害怕她死掉。 「妳生了病之類的嗎?」 「嗯。很重的病。會一直咳嗽,咳出血來,咳到暈倒。我的父親為了找醫生治好我的病,帶我到各個國家拜訪名醫。我吃了很多藥,每天都吃,為了盡量延長我的生命。可是,反正,我就像現在這樣,死死的。那已經是幾百年以前的事了,我爸說,就算我沒有生病還是會死。」 「對,人都會死。」她心裡感覺放鬆了不少,因為眼前這個幽靈提醒了她,反正她自己以後也會去當幽靈,沒什麼好怕的。 「其實,也不用那麼想活下去嘛。妳看,我就像現在這樣,雖然死死的,可是還是活著。在這裡。」幽靈振著自己的衣領。她身上穿的原來是一件寬鬆的長袍,應該是白色的。 「冥界好不好玩?」她問。 「一點都不好玩,無聊死了。我很久以前就想上來玩了。」幽靈回答。 「嗯,如果活著的話,就能一直在這裡玩,可是死掉的話就要去無聊的地方。所以人都要盡量活著。」 「喔……」幽靈眼睛一亮。「說得很對!不知道為什麼,我有被說服喔!」 「哈哈,謝謝啦。」 一人一鬼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裡說了很多話。說了很多幽靈的事。然後,從樓下傳來媽媽的聲音。「吃飯了——」 她感覺自己被拉回現實了。也就是,她一直到剛剛為止都有種自己已經陷入幻想的迷眩感。那個幻想當中有幽靈、有另一個世界、有異國、有穿著白色長袍戴著圓帽的少女。可是媽媽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了,現實就是,她現在要下樓吃飯,她身上還穿著濕透的衣服,有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在自己房間裡,她無法擺脫想跟她繼續聊天的渴望——可是明天就要期末考了。 夏末秋初,夜,眉月,無風。天氣只有往壞的方向發展。 這裡是哪裡? 「——嗯……」 她從熟睡中被一陣細微的聲音吵醒。睜不開眼睛,昨晚讀書讀到太晚了。 昨天晚上她在做什麼?喔,對了,她和那個幽靈的交談結束了,所以她開始專心讀書。 ——其實我是1485年死的。 ——哇!好久以前了。 ——妳呢? ——咦,什麼?什麼「我呢」?我還沒死啊! ——說得很對!我是要問妳是怎樣的人。妳出生在什麼地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 ——其實我明天要考試了。 ——「考試」? ——嗯,期末考。很重要的考試。 ——是要決定什麼的考試嗎? ——其實……也不會決定什麼啦。因為有很多的考試,全部累積下來才會造成結果。但是,每一次都要努力,才能確保有好結果。 ——喔……那麼妳要休息了嗎? ——不,我要讀書了。 交談是在這裡終止的。在她回想起來,似乎太過刻意了,不過幽靈似乎很天真,沒有考慮那麼多。她說要讀書,幽靈也跟著說要讀書,於是她開了檯燈,讀起自己的參考書;幽靈從書櫃裡拿出了卡夫卡的《變形記》之後坐了下來,背靠著書櫃,翻開書頁(裡面還夾了幽靈自己帶來的書籤),然後很舒服的隱身消失了,剩下《變形記》浮在空中上下飄動。 她到了凌晨一點才關掉檯燈上床睡覺。那本《變形記》還在陰暗的角落飄動著。 不曉得那麼暗的地方幽靈怎麼能看書。——這是入睡以前,她心中最後浮現的疑問。 然後她被一陣細微的聲音吵醒。這中間不知道過了多久,但是她感覺到天有一點點亮了。或許真的該起床了。 她在棉被裡扭動了半天身子才喚醒睜開眼睛的力氣,甫一張眼,就看見幽靈站在窗口透進的黎明微光照不到的陰影中,手裡捧著夾了書籤的《變形記》,直視著窗外的某個東西。她順著幽靈目光轉過頭往窗外看。 黑色的人形站立在窗台上。 是個銀白頭髮的少年,一身黑裝束,漆黑閃亮的皮靴踩在窗台上。他右臉上有個S形的焦黑烙印,穿過了眼眶刺進鐵灰色眼睛裡,與瞳孔連成一線。 「我絕對不回去。」白袍的幽靈少女說。 「好吧,我就這麼跟他稟報。」黑衣少年向躺在床上、為了看窗外而扭成一個奇怪姿勢的她點頭致意。「打擾了。請您繼續休息吧。」 「沒有……我要起床了……」她迷迷糊糊的回答。 黑衣少年的背後伸出了一雙黑翅膀,他往後一仰,雙腳蹬離窗台,然後翻身一百八十度,轉瞬間飛到遠方去了。 她滾下床。 「剛才、剛才那個也是幽靈嗎?」她急促卻無力的發出聲音問。 白袍幽靈搖了搖頭。「那個是『Die Slave』。」 「呆——什麼?」 「『Die Slave』。」 「算了,我聽不懂。」她心裡已經暫時將那個少年貼上「惡魔」的標籤了。「他要妳回去哪裡?」 「妳今天不是要考試嗎?」幽靈反問。 「咦……」 「我不打擾妳了。」幽靈的形體融化在空氣中,剩下一本《變形記》晃晃悠悠的飄進了書櫃。 昨天自己用過的招數,今天換對方用了。她看看桌上的鬧鐘,現在才五點。那麼來翻翻書吧。 夏末秋初,晨,霧,無風。不尋常的天氣。 幽靈消失之後過了兩小時,她斜背著比平常重許多的書包,搭上了早班車。公車上滿滿的都是學生,她感到莫名的安心。可是,這種安心並沒有維持多久。外面的霧越來越濃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公車司機已經看不見眼前的路了,只好打開大燈和除霧器,減速慢慢的磨。 漸漸的,連大燈也失去效果了。公車司機不得不停車。才在原地等待了不到三分鐘,外面突然颳起了風,霧一下子散了。 她隔著窗玻璃,看見天空的一角,有幾個黑色的影子在飛,轉眼間就消失在地平線另一端了。 就好像這世界在慌忙的掩飾自己的過錯似的。 上午,她的父親趁她在學校考期末考,偷偷回到了這個家。他穿著一套把自己搞得很熱的西裝,提著一個袋子按了電鈴。 她的母親隔著門看見是他,沒有開門。 「你提那個是什麼?」 「今天……是她生日。這個……蛋糕。」 「你想拿這個施捨我們,是嗎?」 「不是,畢竟是生日……」 「不需要。」她的母親板著臉說:「我們家不需要一個不瞭解我們的人來假好心。」 提著蛋糕的男人被獨自留在門口。他在原地呆站了足足二十分鐘。最後,他才沮喪的掉頭離開。 她沒辦法靜下心來寫考卷。這一天外面的天氣變得奇怪透頂,像剛才那樣的大霧一陣接著一陣的出現。她看見了那些惡魔,不只一個,他們在霧中飛翔,隱藏著某種陰謀。其他同學即使不知道惡魔的事,也因為幽靈事件的關係而變得很浮躁。全班每一個同學都說他們已經看過幽靈了,有的家裡還同時有一整個幽靈家庭來借住。相形之下,她只看見一個幽靈算是最少的。因此她打算維持這種低調,不告訴任何人惡魔的事。 霧散了又起,起了又散。等到期末考第一天結束,她感覺自己已經快被這煩人的天氣逼瘋了。如果繼續維持下去的話,公車八成會誤點。不過今天她連百分之一的風險也不願意冒,一定要提早去等車。 結果……直到日落,公車都沒有來。她和許多學生一起,搭上了晚上的尾班車。這樣也好,至少有很多伴。而且幽靈都已經上電視了,就算現在出現也沒什麼好怕的。 夏末秋初,人們擠在一個密閉小空間的夜晚。她的衣角被拉了兩下。 她在最意想不到的地點以最銷魂的距離跟白袍幽靈面對面。她差一點點就尖叫了,不過她現在正斜倚著最後一排座椅,頭剛從正在看窗戶的朝右轉到和幽靈面對面的朝左,這個姿勢不太適合尖叫。 「妳怎麼來搭公車——?」因為是兩張臉幾乎要貼在一起的距離,所以即使車上滿是聊天吵鬧的聲音,她還是能低聲和幽靈說話。 「不會有人想到我會搭公車吧!」幽靈得意的說。 「的確不會——啊,妳在躲那個呆什麼的喔!」 「『Die Slave』!」 「不管啦,他們為什麼要抓妳?不只一個吧?我今天早上看到好多!」 幽靈眨了眨眼,然後一瞬間就消失了。 「喂,至少說句話轉移話題嘛!很沒禮貌耶!回來!」 幽靈會隱身。不管那一點的話,她是很想相信現在家裡只有自己跟媽媽兩個人。期末考第一天,跌跌撞撞的度過了。但是今天不只是期末考第一天而已。她把書包扔在客廳的沙發上。 「媽。」 「怎麼樣?肚子餓了?」 「爸今天有來嗎?」 「……沒有啊。」 「喔。」她得到了自己的答案,轉身走上樓去。今天是她的生日,爸爸一定來過,就跟以前一樣,拚命的想踏進這個家門。媽媽的反應就是最好的證明。 回到自己房間,她才猛然想起,那個白袍幽靈說不定又跟著她回來了。她關上門,在房間裡獨自低語著:「如果妳在的話,現身讓我看到。如果妳在的話,現身讓我看到。如果妳在的話,現身讓我看到。」 幽靈沒有出現,倒是從窗外傳來了啪嚓啪嚓的聲音。她按下電源開關,日光燈亮起的同時,白天才見過的那個銀白色頭髮的惡魔出現了。他這次猖狂的爬進了她的房間。 「打擾了——」 「『打擾了』個頭啦!」她跺腳大喊:「怎麼可以隨便闖進別人房間?」 「抱、抱歉!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確認一下』個頭啦!這種爛理由就可以隨便闖進別人房間嗎?」 「非常抱歉!是我失禮了!我只是想——」 「她沒來啦!不在這裡!」她大吼,然後突然感覺到心虛而小聲的補了一句:「大概吧。」 「不是不是——我知道她不在這裡。我只是受她拜託,來拿她忘記帶的東西。」 她愣了一會兒。 「呃——」他爬出窗外,用兩隻手勉強勾著窗台撐在那裡。「是一張淺藍色的紙片,大概跟大拇指一樣大……唉唷,手好痠。」他鬆開雙手,伸出翅膀拍了幾下,讓自己飄浮在半空中。「上面寫了一些字,是她自己寫的詩……她喜歡拿那個來當書籤。」 「等等、等等,她怎麼會跑去拜託你?」 「不拜託我要拜託誰?」他一臉糊塗的反問。 「可是,你不是要來抓她嗎?」 「啊,那真是困擾啊,妳說得很對。」他竟然講了白袍幽靈的招牌台詞。「我應該是來帶她回家的,可是她說什麼都不肯回家,我也狠不下心硬拉她回去……」 「回家?等一下,你跟她是家人?」 「失禮了,我不應該講出這種讓您誤會的話!」他急忙解釋:「我只是個僕人而已!」 這麼說來,雖然這傢伙囂張的站在人家窗台上、引起大霧在天空飛來飛去、背後有黑色的翅膀,不過從頭到尾都只是她自己把他假設成惡魔。 「那你跟她到底是什麼人?」 這話說完,從樓下傳來媽媽的聲音。「吃飯了——」 「你跟她到底是什麼人?」她重複了一次。 「我是她們家的僕人,她是我主人的女兒,大概這樣。」 「什麼都沒回答到!」 「說得很對。」 「所以可以講得更詳細一點嗎?你都闖進我房間了。」 「我現在在窗戶外面喔!」 「你剛才闖進來了!不要浪費時間好不好,今天一整天你們搞那一堆霧把我害慘了,我期末考要是考不好就是你們害的,快說!」 「對不起、對不起!」他忙著彎腰鞠躬。「我們會盡量賠償!」 「分數怎麼賠呀,你去說服學校讓我們重考?」 「我們會盡量幫忙!」 「天哪,不是做那種事的時候好不好!你們到底在幹嘛?」不知不覺問題已經換了。 「他們只是在找小姐而已……因為我不肯說。我翅膀有點累,可以讓我進去坐嗎?」 「我要昏倒了,好啦,你快點進來,在那邊好礙眼。」 夏末秋初,夜,晚餐前一刻。惡魔獲得人類的允許,進入了人類的私人空間。 這個世界正反覆演奏著不和諧的八個音符組成的小節,在她的周圍擾動著空氣。 期末考第二天的教室裡異常的悶熱,而外面下著從未見過的大雨。雨絲彷彿是黑色的,飛快的向下掉。世界的播放速度似乎被調快了一倍。天空中,黑色翅膀的惡魔群恣意的飛舞著。就像夏日打不完的蚊蠅。天色陰暗,沒有陽光,白晝如夜。 ——找到了! ——這本是她一直在讀的書…… ——「一年中最愉快的時節開始了 樹葉們脫離了大樹 乘著風飄呀飄落」…… 轉眼間她又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個人坐著看電視。新聞主播詢問著冥界的發言人,為什麼天空中會有黑色的東西飛來飛去。 「那個是我們的警察,在地面上巡邏可能會影響到活人,所以我們是採取空中巡邏。」 「喔,原來那個就是警察啊!很多呢!」 「當然,我們必須確保幽靈遵守秩序。」 她按下遙控器轉台。發言人說的是謊話,那些惡魔根本不是在巡邏。他們是在找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少女幽靈,想把她帶回某個地方。 ——呆…… ——嗯? ——呆…… ——啊啊? ——呆先生? ——真是失禮,我是特考前百分之一的耶。 ——什麼特考? ——軍警隊入隊特考。別看我這樣,我筆試可是第一名。術科沒那麼好,不過也是頂尖的。所以我才會來當「Die Slave」啊。 ——就是那個,那個呆什麼的。那到底是什麼? ——鬼王「Dice Master」的近衛隊。呵,也是全冥界官階最高的軍人。 ——鬼王……不就是生氣了所以搞出火山爆發的那個嗎? ——表面上是這麼說啦……啊! ——怎麼了? ——我不能跟活人說那麼多,這樣是違反命令。 ——你知道那個幽靈在哪裡卻不告訴同伴,已經違反命令了吧。多違反一條又不會怎樣,他們不知道就好了。 頭頂上的吊扇繼續旋轉。這世界的速度並沒有變快變慢,而是每個人的心在調整自己的時間。電視的畫面不停切換。天空中,Die Slaves繼續飛舞。烏雲抹著天上漸漸豐腴的月。沒有風,大氣凝結成黏稠的液態。電視的畫面繼續切換。門鈴聲響。 她站在門前,對面是她的爸爸。她二話不說就開門了。 「媽媽呢?」 「在浴室,等一下就出來了。」 「來,這個。」爸爸把手裡的袋子交給她。「生日快樂。雖然晚了一天。」 「謝謝爸爸。」 她驚覺自己即將流淚了。她上前緊緊擁抱住爸爸,沒有讓他看見眼淚。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爸……繼續留在這裡好不好?今天不要走好不好?」 「妳媽媽會生氣的。因為我是個不愛她的沒用男人……」 「她不會生氣……她知道你很愛她……你留下來好不好?」 「對不起……」 ——那聽好了,不准跟別人說。 ——嗯,我絕對不跟別人說。 ——借住在妳家的,是「Dice Master」的女兒,也就是公主殿下。 ——咦……鬼王的女兒?可是她說…… ——上個月她離家出走了,Master非常著急,出動了所有的Slaves要去找她。搜索行動足足花了一星期,整個冥界都沒有她的蹤影。 ——所以鬼王就大發雷霆,火山就爆發了? ——大發雷霆的不是Master……是我們的隊長。Slaves分成「四面」、「六面」、「八面」、「十二面」四個階級,還有統率所有四個階級的隊長「二十面」。本來Slaves是絕對不能質疑Master的命令的,可是隊長對於Master為了自己的女兒而勞師動眾感到不以為然。 ——可是你們不是鬼王的近衛隊嗎?幫他找女兒是很應該的啊!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怎麼說呢,我想隊長是有點失常了。應該說,我覺得隊長瘋了。 ——啊?瘋了? ——隊長的怒氣爆發起來,Slaves全部加起來也抵擋不不住。隊長是除了Master之外,全冥界力量最強的鬼。結果,Master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擊給重創了。我們把Master救出來,可是隊長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 ——然後他就跟火山一樣爆發了? ——比火山還可怕。在幽靈們決定撤退之前,被隊長摧毀的幽靈超過一萬人。 「……我還是……不能留下來。」 她並不強求。沒有辦法強求。她鬆開雙手,任父親為她關上大門。 「告訴媽媽,我還愛她。」他說完這句話,轉身走了。夜晚很黑,他的身影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她回頭,母親正在客廳看著她。 「妳臉上還濕濕的。」媽媽柔聲說。 她擦了擦自己的眼眶,然後提著那袋蛋糕,緩緩的走過媽媽身旁,走上樓梯。 媽媽拿起遙控器,把還開著的電視給關上。 「——爸爸說——他還很愛妳——!」 隔著一樓天花板聽見了她的聲音。 一年中最愉快的時節開始了——樹葉們脫離了大樹——乘著風飄呀飄落—— 挑選自己喜歡的大地——一片一片掉下去—— 「啊,就是這個混蛋!」警察局裡,坐在折疊椅上的幽靈指著資料簿上貼的照片。「就是他不知道拿了什麼東西往我後腦勺敲!後來把我丟進海裡的八成也是他!」 「強盜、吸毒、走私……這下加一條殺人。」警察在筆記本上塗了幾筆。 「什麼?」旁邊一個幽靈看著那張照片驚呼:「就是這個人!」 「你也是被他殺死的嗎?」警察問。 「還有我兩個朋友!」 「嘖嘖,大豐收……」警察又在筆記本上塗塗改改。 警察局裡擠滿了幽靈。好不容易有機會回來,很多被殺死的人都急忙到警察局去指認兇手。有的老早就被逮到了,也有的經他們指認才找出來。這一間分局現在只剩下兩三個警察,其餘大部分都出去抓人了。 「這位小姐,妳也是來指認兇手的嗎?」警察積極的詢問一個表情很憂鬱的長髮女子。 「不是,我是自殺的……我只是來找殺死我男朋友的人。」 「妳男朋友?他怎麼不自己來?」 「他去投胎了……他說他要原諒那個人……可是我不能原諒……」 「妳可不可以大聲一點講話?我覺得有點起雞皮疙瘩。那邊那位?妳是來做什麼的?」 「沒事,警察先生,我只是來看熱鬧而已!」一個聲音從幽靈群當中傳來。她太矮了,只露出那頂圓形的白色帽子。「請當作我不存在!」 「那妳就隱身啊!」警察不耐煩的嚷著。這同時在他坐的折疊椅旁邊又冒出了兩個幽靈。 「靠,有完沒完啊。」警察掏出了香菸,可是立刻引來一部份幽靈的白眼。 夏末秋初,無風,無風,無風。煩死了。 回到房間的她,對著書櫃發愣。 書全部都亂了,因為剛才那個Die Slave翻找書籤的關係。她走上前,雙手並用,靈巧的將書本重新一本一本抓出來塞回正確的位置、抓出來塞回正確的位置、抓出來塞回正確的位置、抓出來塞回正確的位置……越抓越慢…… 她身子往前一傾,趴在書櫃上。 「放暑假了……」她近似嗚咽的嘆息著。 暑假開始了,但是因為幽靈的關係,人們完全沒有因為放假而放鬆。到處都是人,而且有的人還是憑空冒出來的,這讓活人們壓力很大。當然也有很多人因此得以跟死去的家人再度見面,可是對他們而言這不一定是好事。已經死掉的人,有時候很難去面對。 沒過幾天,幽靈們變得白天也會在街上亂跑了。他們戴著墨鏡、撐著陽傘,穿著看了就熱的長袖衣物,全身包得密不透風的。看到很多這樣的人,原本已經悶熱的夏末秋初,好似又變得更悶熱了。 她把自己關在家裡不想出門。這個家有一種奇怪的阻力,幽靈們都不想來借住。她抬頭看著房間的吊扇旋轉。順著吊扇的轉向看,盯緊一片扇葉,看得頭昏眼花;反向看,讓吊扇旋轉的速度看起來加快一倍,但是房間並沒有變涼一倍,反倒是吊扇看起來更累了,所以室內的溫度好像又攀高了一兩度。 夏末秋初,暑氣蒸騰,無風,暑假過了一半。 八月上旬的某一天,電視新聞說颱風要來了。就在這個幽靈遍布的片刻,另一個巨大的威脅也逼近,全國上下變得手忙腳亂。 「窗戶關好——!」 媽媽在樓下嚷著。 「喔——」她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音量弱得不可能傳出她的房間。她從書桌前面的椅子上往右一躺,跌在軟綿綿的床上,伸長了手,勾住房間唯一的窗戶。她躺著關起了窗戶,還順手拉上窗簾。 這麼一來,管他什麼Die Slave還是白衣少女都進不來了。大概吧。她有一秒鐘是這麼想的。 然後就傳來了書本掉到地上的聲音。她翻過身去,從床上滾到地板上。原來那是卡夫卡的《變形記》。 「我數到三,妳出來讓我看到。」她歪躺在地板上,一隻腳還在床上,用不客氣的語調命令著。 「一——」 「二——」 「三——」 等到「三」的聲音拉到最長不得不停止時,白袍幽靈的坐姿才出現在書本後頭。大概是白袍幽靈照字面解讀了她的命令吧。 「妳在這裡多久了?」 「剛剛才來,謝謝關心。」 「Die Slave有把書籤還妳嗎?」 「有,謝謝關心。」 「妳為什麼不自己來拿?」 「……」 「……?」 「……」 「……?」 「謝謝關心。」 「不要敷衍我!」她從地板上一口氣爬起來,然後重新在幽靈面前坐下。「Die Slave都跟我說了,妳爸爸正在找妳,妳是冥界的公主!」 「才不是。」幽靈冷冷的說:「我是1485年生病死掉的小孩,我父親是個商人。他們全部都認錯人了。」 「妳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我生病死了!很重很重的病!沒有人治得好我,所以我死了!」 「而且,妳父親現在陷入這麼大的危險,為什麼妳不回去?」 幽靈捧起了《變形記》,把臉埋進書裡開始讀。 「只要妳願意,大家都在等著妳回去見父親……」 幽靈讀完了左頁,繼續讀右頁。 「……那本書不是那樣印的。」她指著《變形記》的中譯本說:「要從右邊看到左邊。」 「難怪我從來沒看懂過,說得很對。」幽靈躲在書後面回答。 她一把抓走書,摔到一旁。「可是我就算想見我爸爸,全世界都在阻止我!」 幽靈爬到書旁邊,撿起書繼續看。 「每個人都不一樣。」幽靈不甘心的說。「我是我自己,跟誰都沒有關係。我已經離開大樹自己飛了。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她站了起來,走出房間,用力甩上門。 「有風的話。想去哪裡。都可以去。」幽靈繼續喃喃的說著。 夏末秋初。有風,是吊扇吹來的。 更大的風來了。中央氣象局發佈了陸上颱風警報,強烈颱風已經開始影響天氣了。活人們開始害怕,不只因為颱風,也因為幽靈的「警察」們受天氣影響不得不停止空中巡邏。活人們不信賴幽靈,他們認為幽靈隨時有可能攻擊人類。 雨也來了。雨是橫著飄的,因為風實在太強了。傘、雨衣,這些東西在這場豪雨當中毫無意義。走出戶外的人會被淋濕。即使幽靈會隱身,還是無法避雨,所以他們乾脆不隱身,在積水的街道上奔跑。有些地方很快就開始淹水了,人們用沙袋和木板擋水。幽靈們坐在路邊被淹沒一半的廢汽車頂上,有的爬到屋簷上。可是雨沒有停,他們還在淋雨,沙袋和木板也漸漸被突破。 她的母親一整天都沒看到她,喊了幾次也沒人回應,終於決定去她房間敲門。門沒鎖,打開以後,只有一個穿著白色寬鬆衣服的少女,坐在一大片散亂的書堆中間,一頁一頁的翻著書。她的母親開始尖叫。 幽靈決定稍微休息一下。她把書籤捏在手裡,然後跟著寄宿處的屋主人一起走出戶外,前往那個末日般的世界。 一年中最愉快的時節開始了——樹葉們脫離了大樹——乘著風飄呀飄落—— 挑選自己喜歡的大地——一片一片掉下去—— 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只要有風——就能成行—— 夏末秋初,風有點太大了,夾帶著殺人的雨滴,盲目而華麗的墜落。 她的傘早就飛走了。淋濕不算什麼,每個人都淋濕過,可是別像上次那樣滑倒,搞得全身泥濘。現在只不過是雨滴打在身上(今天這場雨的雨滴打起來只是比以往痛一點),沒什麼好煩躁的。 到了公車亭,沒半個人在等車。她抬起手腕,勉強從水花迸裂的錶面上看出時間是四點四十一分。公車的時刻是四點四十分。雨絲彷彿是黑色的,飛快的刺向她的身體。世界的播放速度似乎被調快了一倍。 她不會累。她吃了蛋糕,精力充沛。公車會來的,絕對會來。有風的話,想去哪裡都可以去。既然妳這麼說,趁著如此的狂風,我就去我最想去的地方。 她抬起手腕,勉強從水花迸裂的錶面上看出時間是四點四十四分。 或許不是這世界的速度變快,而是她浸了水變重一倍,所以速度也慢了一半。她覺得自己的頭髮好像比頭還重,衣服比身體還重,鞋子比地球還重,下一秒地板就會被壓裂,她會陷進去,掉到另一個世界,或許是冥界吧。 她抬起手腕,勉強從水花迸裂的錶面上看出時間是四點五十六分。 手機不會動了,大概是泡了水的關係。反正裡面也沒有她想打的號碼。她可以嘗試一億個號碼,裡面一定有一個是爸爸的,或許兩個。他也可以有第三個,只跟自己的女兒通話的號碼,只是女兒的手機現在壞了。 她抬起手腕,勉強從水花迸裂的錶面上看出時間是五點三分。 那天晚上的他是個廢物,他喝醉了酒,拋棄理性選擇暴力,親手傷害自己的親人,破壞自己的家庭。她從來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如果只是因為一個晚上而必須失去父親,她寧願失去一個晚上。 她抬起手腕,勉強從水花迸裂的錶面上看出時間是五點十二分。或許公車不會來了。 黑色的雨絲當中,更巨大的黑色物體掉了下來,轟然巨響。銀白色頭髮的年輕DieSlave墜落了,他的黑色羽毛被狂風給捲得殘破不堪。 她跑過去,靠近倒在馬路中間的Die Slave,扶起他,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隊長……來了。」 「隊長?就是那個,發了瘋殺掉一萬多個幽靈的『二十面』?」 「對不起……我都在……說謊……。因為,原本是幽靈的Die Slave……為了得到鬼的力量……訂下契約要絕對服從的,不是Master……而是隊長的命令……」 年輕的Die Slave闔上眼,身體化為黑色的煙霧,在強烈颱風中一下子就飄散不見了。 五點二十分,公車還是沒來,但卻有一輛小客車來了。因為雨大,車緩緩自略有坡度的公路駛來,停在公車亭前。有兩個人下車。 她的母親和白袍幽靈一起跑向馬路中央。她站在那裡抬頭看天,臉上都是彈跳的水珠。 「妳怎麼在這裡!」她的母親拉住她的手。「也沒說一聲,我嚇死了!」 「公主……」她望著天空說。 「什麼事?」幽靈回應。 「那個Die Slave堅持到最後一刻,都沒有硬拉妳回去。我一直想勸妳回去,妳也沒有聽。現在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傻傻的在這裡,你們的決定都是正確的……」 「他……怎麼了?」 「不知道,就這樣,」她伸出手指向天,「咻……就消失了。很快的,靜靜的,不見了。」 「女兒,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跟她有關係對不對?」 「對,我們趕快回去,不要留在這裡。這裡很危險。」 她的母親也覺得這裡很危險。她們盡可能用跑的回到公車亭,可是白袍幽靈——公主——並沒有跟上來。 「公主,快點過來——!妳是最危險的!隊長會來殺妳啊!」 公主朝她們開朗的笑。 「我不怕——!」 「為什麼——?」 「因為剛好相反——!」 她有點聽不懂公主的話,但是更奇怪的是,雨突然停了。一滴雨也不下了。剛才為止還侵襲著大地的黑色雨絲,現在完全消失了。而,在公主頭頂上的天空當中,浮現了一個漆黑的人影。 Die Slaves的隊長「二十面」,擁有三對黑翼,其力量在冥界當中無人能匹敵,連鬼王Dice Master也被他打敗。他的面目猙獰,眼神邪惡,渾身散發著鎮壓一切喜悅的絕望氣息。他居高臨下,俯視著地面上的公主。 「我總算找到妳了,這麼久以來監聽地上一切聲音總算有代價……!」 公主抬起頭睜大眼睛凝視著他,無所畏懼的樣子。 「如果沒有那個叛徒,我應該可以更早找到妳的。哼,不過他還是引誘了正確的對象,讓我監聽到妳跟人類那些對話,所以……或許我可以追封他為『十二面』?哼,很快的一切就隨我高興了,根本不需要問妳。」 公主還是凝視著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在妳那裡吧?Dice Master的『命運九兆面骰』……是時候把它交給我了——交給我這未來的鬼王!」 公主的眼神沒有露出一絲疑惑,隊長因此更加確定了,他要的東西就在公主的手上。 「妳一直沈默也沒關係,我可以讓妳沈默更久……」隊長用雙手在胸前捏成一個複雜的形狀,然後猛然從空間的裂縫當中拔出了他的刀。「……『逢魔臨光』,試試你的鋒利吧——就用你眼前的這個女娃!」 隊長的刀化為黑色的火焰,爆炸性的擴張,迅速往下一路伸長到公主的頭上。公主輕輕舉起右手,抵在刀尖上,「逢魔臨光」一瞬間化為烏有。隊長臉色大變。 「這……這是什麼……?」 公主的手上捏著一片淺藍色的紙片。 「『符』。」公主唸道。「『護界反殺魁魅爪降』。」 公主周圍的地面浮現了一個金黃色的光圈,九道光柱從光圈當中延伸出去,刺穿了隊長的六片羽翼,釘破他的雙手與心臟。九條光柱合而為一,將隊長整個吞噬進去。 「這到底是……為什麼……」隊長在熾熱的光柱當中嘶吼著。 「趁我不在就欺負我父親,」公主將紙片翻面,「不可原諒!」 「……我怎麼沒聽說有這種事啊……!」 光柱帶著他被燒成灰燼的身體飛上天際,在濃密的烏雲當中打出一道火花。 夏末秋初,八月上旬的某一天。 冥界的事件結束了,幽靈們陸陸續續回到他們該回去的地方。有很多不捨,也有很多遺憾。 「暑假快過完了……」她對著房間地板上那一大堆書發愣。然後,她決定先不管這一堆書,打開她的窗戶,讓涼風透進來。 自稱是1485年生病死去的,個性不夠直率的少女,最後還是決定當一片掉在大樹腳邊的葉子,回到Dice Master身邊去了。她離家出走的時候,Dice Master偷偷塞進她袖袋裡(但是一開始就被發現了)的淺藍色護身符,被她送給寄宿處屋主人的女兒當紀念品。可惜,那位很關心她的女孩的父親,已經在期末考第二天,Die Slaves引起的大霧當中,因車禍而喪失了性命。他唯一留給女兒的是一盒蛋糕,到現在還沒有吃完。 微風,霞。露點溫度二十度,眼淚不會蒸發,停留在臉頰上的天氣。 |
2006年8月8日發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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