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 Moment)】


他失去的蹤跡


-3◆Silva

  1993年1月3日,星期日。
  Silva難得正正當當的回到家來。繼父不喜歡他,妹妹不喜歡他,母親保護不了他。即使他的成績優秀,他也只能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關在學校宿舍裡,久久才能提起勇氣回去一次。而每次回去,母親身上的傷總是又讓他心痛一次。
  這一次回家來的時候,繼父已經失去蹤跡了。他知道他不需要過問,他想,即使他像母親那樣溫柔,處在那樣的環境中,總有一天也會爆發的。
  為此,他特地回來探望母親,也看看妹妹有什麼反應。他看著妹妹在他面前哭泣,心中有一種勝利的喜悅。

  Silva的心情並沒有因為這樣就特別好。在高中一個學期,他過得並不快樂。
  學校裡有個同學,老是在自己身邊晃來晃去,不時還會探頭過來看自己正在讀的書。
  那個同學姓閻。他還記不太清楚那個同學的名字,只記得他的姓很罕見。

  「『Silva』……這是什麼?你的筆名嗎?」那個人看著自己正在寫的散文草稿。
  「對。」
  「Silva是什麼意思?」那個人隨口稱著他的名字。
  「拉丁文,『林』。」他說。
  「哇,你會拉丁文喔?好強!」那個人在他耳邊大聲說著。
  啪,他摺起一張寫完的草稿,放進抽屜裡,抽出另一張白紙。
  「……那我問你唷,拉丁文的『鬼』怎麼念?」那個人又問。
  「『Umbra』。」他說。
  「Um……bra……。好,那我的英文名字就叫Umbra好了!」那個人擅作主張的決定模仿他。
  「為什麼?」
  「哎呀,你的姓是『林』,就用『林』來取名字,而我的名字裡正好有個『鬼』呀!」那個人說。
  「可不可以不要?」他說。
  「沒關係啦,反正我們是朋友啊!」那個人自稱和他是朋友。
  就這麼,他認識了Umbra,那個總是把他當成最要好的朋友的人。

  1月3日,Silva靜靜的坐在家裡。
  他期盼著,往後的人生中,他終有一天能免除痛苦。

  1993年,9月。
  升上二年級的Silva和Umbra。
  Umbra被派到一年級去輔導新生,而Silva則仍然過著平淡的日子,Umbra仍把他當作朋友。
  新生當中有一個很可愛的女生。Silva知道她住在學校附近,每次她經過他的視線,總是讓他停下腳步。
  他的腦中開始幻想。

  這一天,Umbra又在他讀書時湊到他身邊。
  「Silva,你有沒有拉丁文辭典?」他再度打亂了自己的思緒。
  「有啊。」
  「能不能借我?」他說。「明天就還你。」

  後來他聽說,Umbra負責輔導的班級就是那個女生的班。他也聽說,Umbra是那個女生的國中學長,或者也有人說,他們國中就常在一起了。他還聽說,他用那本辭典,為學妹也取了一個名字。或者叫做「Luna」的樣子。

  著實,這令Silva的幻想落空。當他向Umbra試探時,Umbra拿給他一張照片,幸福洋溢的告訴他,這是去年他和「Luna」一起出去為他慶生,請路人幫忙拍的照片。
  背景是人來人往的公園。長凳上有個眼熟的身影。
  「其實我剛進這個班就發現了,才一張照片我就照到好幾個同學。你看,長凳上那個在看書的是你,水池旁邊那兩個,有一個是風紀股長,另外一個是7班的一個女生。」
  「怎麼會這麼巧?」Silva好奇的問。
  「一點都不巧。那天就是因為公園辦了活動,我們才選定去那裡慶生的。其實那天我還碰到好幾個國中同學哩。不過,你怎麼不記得了?」
  「我是固定去那裡唸書。」Silva說。的確,他一點也不喜歡留在家裡唸書,所以經常去公園。
  「喔……總之,這證明啦,這張照片上的我們這些人真的是都有緣,所以現在又聚在一起了。」Umbra笑道。

  Umbra說得有道理。他們確實是有緣。

-2◆反鎖   Silva和Umbra都住在宿舍的四樓,而Umbra也是四樓的中隊長。四樓這裡,以前因為常常有人說他們聽見十三室傳出奇怪的聲音,沒有人敢靠近,學校也決定把這間寢室上鎖。   Silva並不怕。事實上,他還利用了這一點。   有的時候,他真的很想靜一靜。所以,他就帶著書本,到四樓十三室去讀。   有時候他也會帶一盒便當進去,整晚待在那裡。   1994年1月18日,星期二。   這一天Silva買了新書。他帶著新書和晚餐一起,偷偷打開了四樓十三室那把他早就摸清楚密碼的鎖,潛了進去。   當晚,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十三室,他享受著完美的寧靜,沈浸在書中。   凌晨一點他才睡覺,而且是睡在十三室裡。   19日,星期三。   Silva醒來,抱著書和便當盒,走向寢室門,轉了轉門把。   ——反鎖著。   以往他不曾在這裡過夜,每次他讀完書離開十三室,都是親手把密碼鎖鎖回去的。   密碼鎖還在他的身上。那麼這道門上鎖的是什麼?   Silva用力撞門。他記得有人曾經不小心把室友鎖在寢室裡,結果是那個室友從裡面把整個鐵片從門上撞下來,硬是逃出了寢室。   但他發現自己的力氣太小。   Silva開始大聲呼救。雖然這裡是頂樓邊間,大聲喊的話或許還有人聽得到。   但他很快就發現,現在的時間是早上八點半。   宿舍裡是不會有人的。   四樓十三室,門被反鎖,窗戶是密封的,全室除了他自己帶進去的東西之外,別無他物。   Silva撞門、跺地、呼喊、尖叫。但是都沒有用。   到了九點,他覺得又累又餓了。但是他沒東西吃。   他一路撐到了十一點。胃開始痛了起來。   Silva打開了昨晚那個便當盒。他想,裡面該有些油滴或殘渣吧。   一陣噁心。他不能接受自己做這種事。   ——但他還是這麼做了。他用舌頭,將便當盒裡的殘渣舔舐得一點不剩。   那一點也沒有解飢的效果,甚至他覺得胃又更痛了。   或許是下午一點,或許是兩點。   Silva漸漸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影像似乎變成一格一格的,又似乎不斷的旋轉。   眼前正越來越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陽漸漸下山了?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Silva鼓起最後的力氣,使勁的撞門、吼叫。   用力過猛,胃部一陣絞痛。   Silva是在當晚七點半,被室友們救出來的。那時候,他已經兩眼翻白的橫臥在地上。地板上還殘留著一大灘的唾液與嘔吐物。   雖然室友一句話也沒說,不過他們早就知道Silva喜歡一個人讀書了。   倒是Umbra,對此一無所知。   Silva被救出來之後,那天的晚餐是室友們出錢請的。他從沒有一餐吃得這麼感動過。   後來Umbra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天哪!聽說你居然被鎖一整天,太強了吧!」   他滔滔不絕的說著,前一天晚上學校是怎麼發下新的密碼鎖,怎麼通知宿舍全面更新,他又是怎麼因為很晚回宿舍所以半夜才去找各寢室長換鎖……   那個晚上他就沒有注意到Silva不在了。他覺得四樓十三室這種地方,直接鎖上就好了。   他也沒注意到,當他去換鎖的時候,四樓十三室原本的鎖為什麼不見了。   1995年9月。   Silva與Umbra考上不同的學校,各自分飛。   去年的事情,Umbra當然已經忘了。   而Silva也不曾對其他任何人說。   「好久不見了,Silva!」   1999年4月。再度見到Umbra的時候,令他驚訝的,Umbra已經結婚了,而且已經好幾年了。   Umbra的高中生活,他一向不太在乎,正如同他也不想讓別人瞭解他的生活。但是Umbra生活之複雜,確實遠超過他的想像。據說——基於某種緣故——Umbra高中一畢業就結婚了。   說起來,Umbra對愛情的專一實在令他驚奇,不過除此之外,Umbra對自己所謂的友情也是相當專一的。雖然分開了那麼久,他仍然一眼就認出了Silva。   他們寒暄了一番之後,Umbra提到他今年八月就要出國去了。   「在國內得到的學位對我而言根本不算什麼,我決定去學真正獲得世界認同的東西。」   言下之意,他會在國外待很久,也就是說他們全家都會一起離開囉。   「我可能會在國外住下,不過或許幾年後我會回來一趟,順利的話大概是四年之後。」Umbra說。   很快的,他就靈機一動,打算事先預定好他回來之後要做的事。   「到時候我會邀請我的朋友們齊聚一堂,或許開個派對如何?就訂在四年後我的生日那天好了。」   Silva想起,以前Umbra就是這樣,他認為一年最重要的日子就是自己的生日。   「好,就這麼決定了,」他自言自語的說:「我去邀多一點人,到時候我回來的時候一定很熱鬧。地點就訂在高中好了,我想到一個很有趣的點子了呢……」   Silva很想問他,還記不記得1994年初的事情。   潛意識裡,Silva希望聽到的答案是:   「什麼事?我已經忘光了。」   這麼想著,他心中的念頭開始在體內蔓延開來。他握緊了雙拳,將那股意念暫時鎖在自己身體裡。

-1◆地獄   2003年8月15日,星期五。   今天一如往常,是Silva前來察看的日子。   他還活著吧?還痛苦的活著嗎?還恐懼的活著嗎?還有沒有掙扎的力氣?   盡量反抗吧,盡量害怕吧。   Silva想著,他有個女兒是吧?她一定為了父親的不知去向而擔憂吧?   就像自己那個在自己身上與心裡留下許多傷痕的妹妹一樣。   而妹妹為了父親而痛哭的模樣,是最令他滿足的。   雖然很能忍耐,但是當忍耐到了極限之後爆發出來的,則是破壞與殺戮的惡鬼。這一點遺傳自母親,Silva深深引以為傲。   那個男人,他可真是堅韌啊。   或許這裡——四年前他決定要當他回國的歡迎會的地方,男生宿舍四樓十三室,那個諷刺的地方——是最適合他的環境,所以他才能夠生存那麼久。   生存得越久,痛苦的姿態就越令Silva產生快感。   Silva不想將他綁得太緊。血液循環不暢通的話,可能會導致什麼病變。再者,就這樣留下看似存在的一線逃脫希望,會讓他更加的努力生存下去。反正他的骨頭已經斷得差不多了,逃不了的。   努力生存吧。Silva每週二、五都會出現在他身邊,用輕柔的語調,對他說些安慰的話,告訴他「活著讓朋友們來迎接你吧,他們會來救你的」,然後給他食物。   「那一天我吃的東西跟這個很像」,Silva指著自己給他的,那種總是令他恐懼的食物。   雖然恐懼,但他無法發出聲音,因為聲帶已經毀了。   「天哪,你是在模仿我那天的表情吧,太強了」,Silva偶爾也會模仿他當初的語調。   他別無選擇。他要活下去,只有吃下那些東西。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呢,你還拿了我的名字去為你取了筆名不是嗎?」Silva也曾這麼笑著說。   那個男人真是堅韌。Silva還沒料到,他居然可以這樣子活了這麼多年。   Silva很體貼他,為了怕他麻痺感覺不到痛苦,還常常翻動他臥在寢室地板上的身體,避免同一面一直靠在地上。   「你不可以死喔,要堅強的活下去呀。」Silva鼓勵他。「你要活下去,直到你的朋友來救你,直到他們見到你現在這個模樣呢。」   上禮拜,Silva拿了一台單眼相機。搭好三腳架,將焦點對準他。   「你很喜歡上鏡頭吧?」Silva說:「和你合照的人,絕對是有緣人。」   Silva用自動快門為他們兩人拍了一張合照。照片中的他,頭髮已然全白,皮膚枯黃乾癟,雙眼中看不到任何元氣。   今天Silva仍然趁宿舍空無一人的時候潛了進去。   「你要感激我呢,為了來探望你,我總是冒著被抓到的危險呢。」   Silva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或許是飲食中缺乏某些維生素吧。   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說不出,而且早已放棄掙扎而一動也不動,但他確實還活著。   然而,他快要死了,Silva看得出來。   「你也是有極限的啊。」Silva感嘆的說。「還有四個月呢,你失敗了呀……」   Silva為了這一刻,已經準備好了銳利的工具。   「本來,對你而言,一年當中最重要的日子,是你的生日。」   「所以,最適合結束你生命的日子,應該也沒有別的可以選了吧?」   「很不幸的,你只差一點點,沒有辦法慶祝你今年的生日。」   「我想,你邀請的朋友們應該還是會來找你吧。」   「躺在這裡別動——約定好的事,絕對不能爽約唷。」   「你要一直待在這裡,等你的朋友們來迎接你……」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Silva一改剛才溫柔的語氣。   「你後悔嗎?你生氣嗎?你失望嗎?還是你什麼都不想?」   「不,我不准你什麼都不想。生氣吧!你一定在生氣對吧!」   「我太瞭解你了,你覺得你一點錯都沒有!你不應該遭到任何的報復!」   「你很困惑吧!既然你一點錯都沒有,為什麼我要殺了你?」   「你就困惑吧!到死我也不會告訴你!」   「你就抱著困惑墮入地獄吧!」   因為,Silva也說不出,自己恨他的理由。   那或許是不斷累積而成的,又或許是自己的心魔孕育出來的。   Umbra,變成了後來被目擊者發現時的那個模樣。   那一刻,Silva茫然了。   他這才發現,有時候,「令人憎恨的人」,只是一種幻覺。   一個啟動幻覺的關鍵,讓自己所有憎恨的事物,全部聚集到一個人身上。   只是Silva竟然帶著那幻覺,從高中一直到大學畢業,一直到現在。   Silva的生活已經毀了。為了那幻覺,他的人生一直走在偏激、冷漠、痛苦的邊緣上。   結果,憎恨什麼也沒有留給他。   Silva想起自己的妹妹。半年前他回去家裡一趟過,他的妹妹看起來仍然很憂傷。   現在回想起來,她憂傷的表情,是如此的深刻。直到現在,仍烙印在Silva心上。   Umbra有個女兒吧?   她一定為了父親的不知去向而擔憂吧?   Silva逃離了學校。那間寢室被他貫注心力牢牢的鎖上了,就像封印住一個潘朵拉的盒子。   他逃回自己的家,逃回自己的房間,逃回自己的心裡。   但是自己的心,卻張牙舞爪的威脅著自己。它憎恨著自己,要把自己像那個人一樣撕成碎片。   Silva迷惑著,現在的「自己」到底是什麼?「自己」無助的被整個世界拋棄,甚至被「自己的心」怨恨。   被「自己的心」怨恨的「自己」是什麼呢?   2003年8月16日,星期六。   Silva的「自己」許下了一個願望。   不是讓自己獲得幸福——他已經發現,他不可能獲得幸福了。   「自己的心」正悔恨著。「自己」最後的願望,就是彌補那個過錯。但是,除非時間倒退,否則錯誤是不能消除的。   「讓我去守護吧」   Silva的「自己」,抱著這個願望,墜入了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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