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Nachtgaffer
『這個鬧鐘是你的嗎?』 「呃……我的並沒有這麼大。」 7◆<0 原本,我還覺得訪客與我的夢境,是個公平的世界。雙方的記憶與感覺,一人一半。 但是漸漸的,我發現每次我都處於被動。 而今天,我似乎是被動過頭了。 訪客居高臨下。她坐在三層樓高的小貓鬧鐘——應該說是大貓鬧鐘——的頭上。 一身白色短衣。她似乎又成為病人了。 大貓鬧鐘的尾巴伸了過來,飛快的撞上我的腳。我被絆倒,於是摔在柔軟的尾巴上,然後被慢慢抬升到和訪客一樣高的位置。 我趴在貓尾巴上,抬頭看著訪客,又不解的看了一眼大貓鬧鐘。 『你不高興嗎?』訪客注意到我的情緒了。 「……有一點。」 訪客的表情沈了下來。在那之前,她一直是神采奕奕的,即使穿著病人的衣服。 『可是我想見你。』 「我們會見面的,但是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啊!」 我馬上對自己的坦率感到後悔。 眼淚在訪客的眼角。 她閉起眼睛,試圖停止,卻適得其反。而且,從這瞬間開始,她的身上開始了一些變化。一團紅暈從她的左頰擴散開來,而她的右臉則裂出一道傷口,鮮血從中溢出;她的右臂與小腿浮現幾道擦傷的痕跡,膝蓋也聚出瘀青。 我從貓尾巴上爬起來,但是我不知道如何阻止這一切。我和她的距離太遠,而且我也沒辦法為她急救。 『為什麼有些人總是喜歡傷害別人呢?』無法止住血與淚的訪客問。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我急忙安慰她:「我也有錯……如果我不要工作得那麼熱中,就不會這麼晚還沒睡了!」 訪客用手往臉上抹了幾下。那似乎很痛的樣子,不過她並沒有出聲。 『沒關係……我不是在說你。』她總算破涕為笑。 那是什麼意思呢? 「……妳被欺負了?」 『不要問,好嗎?』擦乾眼淚的訪客說。 「可是,看到妳這樣,我實在……」 『不要難過……如果你傷心的話,我也會傷心的……』 不公平。這個夢境的世界,確實一點也不公平。 原來是我進入她的夢境,而非她造訪我的夢境。我悲傷的時候,她會跟著悲傷;而當她悲傷的時候,我卻只能旁觀。 結果,我只能因為心痛不足而心痛。 大貓鬧鐘的指針滑過三萬。夢已經進入尾聲了,我卻覺得什麼都沒有結束。 『……你可以陪我嗎?』訪客說。 「咦?」 『我不想再醒來了。』 「可是……不、不行!」我說:「時間到了呀!」 如果訪客可以決定立刻將我拖入夢的世界,那麼她也可以不放我回到現實世界——那麼,我會永遠沈睡不醒嗎? 『一天就好……拜託。』 我怎能答應?我不能答應。我不可能答應! 可是,我能就這樣離開嗎?不,不能,我辦不到。 天平的一邊是整個現實世界,另一邊是訪客。 在夢裡只能依賴直覺。 因此,我站了起來,助跑了兩步,然後跳躍到大貓鬧鐘的頭上。但是我們之間的距離還是太遠了,我踩在牠的額頭上而滑了下去。 訪客伸手抓住了我,而我也勉強抓住大貓鬧鐘的毛。 「喵——!」 大貓鬧鐘喊疼了。不,是時間到了,夢境要結束了。 夢境還是得結束的……即使是她也不可能延長夢境啊。 「喵——!」 但是,我卻在她的幫助下,爬上了大貓鬧鐘的頭頂。我們的手還緊緊握著。 我突然發現,這是我們在夢境中第一次「接觸」。 「喵——」 可是,我們之間的距離,從一開始就已經小於零了。 而現在,我和訪客,坐在貓的頭頂上。我們肩併著肩。 貓鬧鐘的開關在頭頂上——現在它被按掉了。 指針開始轉第二圈。 8◆一天 我不知道現在的時間。 『這隻貓有名字嗎?』訪客一開始先問了這個問題。 「有哇!」我說:「牠叫妮璐。」 『尼祿?那個暴君嗎?』 「……暴君?」我原先的設定中,妮璐是一隻母貓啊。 於是訪客竟然非常詳細的告訴了我尼祿的故事。 我記不太清楚,只知道尼祿是西元六世紀到七世紀時的羅馬帝國皇帝。他的三任妻子、親生弟弟與母親,全都死在他手上。為了興建自己的新城,他縱火焚燒羅馬城,並嫁禍給基督徒。當全國群情激憤時,他下令戒嚴,又有更多的人死在恐怖統治下。最後,他被人民推翻,逃出城外,用匕首自殺。 看來我幫牠取了個不得了的名字了呢。 「那我幫牠改個名字好了……聽妳這麼一說,我以後都不敢帶牠出門了。」 『你會帶鬧鐘出門嗎?』訪客笑著問。 「碰到要住在外面的時候,我都會帶牠一起去。」 『那你要改什麼名字呢?』 「嗯……妳也幫忙想一下好不好?」 訪客彎下腰來,顛倒著看妮璐的貓臉。 『……璐妮。』她提議。 「就這樣嗎?」 『我不擅長取名字嘛……你有創意,你想就好。』 「其實妳的創意才強呢。自從上次在餐廳的場景,我就已經這麼認定了。」 『那只是聯想,不是真正的創意。從無裡面生出有來,才是真正的創意。』 「無中生有才算嗎……」 因此,最後貓鬧鐘的新名稱訂為「妮璐妮璐」。怎麼樣,很了不起吧,憑空多出了一個妮璐呢。 雖然我聽說,有些人醒來之後,會忘記自己做的夢,而我也的確忘記過一些夢,但是訪客出現之後,夢境的內容我從未遺忘。希望我醒來之後,能記得以後要叫牠妮璐妮璐。 不過我會在什麼時候醒來? 我不知道現在的時間。但是現在一定已經過了上午七點四十分。 上學要遲到了! 可是,從一開始我就已經決定要留下來了。 我和訪客一樣,不想醒來。因為我們想要作夢,夢才讓我們相聚。 反正才一天而已。現在,姑且不用那麼在意。 反正才一天而已…… 2001年3月23日,星期五。 數學課是最需要集中精神專心的。可是她現在靜不下心來,完全沒有時間思考黑板上的拋物線圖形。 同學們起初好像還有點關心夏文豪的,可是到頭來他們閒聊幾句就不管了。為什麼呢? 因為夏文豪只是他們的同學,不是朋友——是嗎? 這樣想,可以嗎?我可以這樣想嗎? 我可以的……放輕鬆一點,不用那麼在意。 他只是請了一天病假而已。雖然他以前從來沒有請過假,不過凡事總有個開頭嘛。對,不用那麼在意。 下星期一他還是會來學校的。也才三天見不到他而已。對,沒錯,不需要那麼在意。 同學們既然都不在意了,我何必——我怎麼能在意?放輕鬆……放輕鬆! 被戲稱為撲克臉的胡老師,用一貫的誇張手勢指向她,眼神還跟老鷹一樣銳利。 「這一題,妳來做做看!」他鏗鏘有力的講出名言的同時,全班幾乎是齊聲應和。 她站了起來。她有在聽課,她知道老師點她起來回答。 可是剛才老師到底講了什麼?黑板上的代數符號哪一個是哪一個? 「呃,老師,你可不可以再講一次?」她有些畏縮的問。 「可以!沒有問題,請坐下!」撲克臉面不改色的爽快回答。「我再說一次,把它弄到懂!」 在撲克臉的眼神移往黑板的一瞬間,一張紙條以驚人的速度傳到了她的桌上。 「Good Job!」——沒有署名的紙條上寫著。 但是她現在只覺得好累。她試過放輕鬆,結果完全失敗。 她在課本上,用自動鉛筆用力的寫下一行「今天我要去看他」。 ——現在她覺得好多了。 這時候,夏文豪的母親,正靜靜陪著醫院病床上的兒子。 9◆無知 我不知道現在的時間。但是我感覺得到,許許多多的手正在拉扯著我。來自現實世界的「責任」,化為一隻一隻的手,想將我拖離夢境。 「我應該繼續留在這裡嗎?」沒有辦法自行解決的問題,只好問別人。 困惑的情緒。我想她也感覺到了。 『一天還沒過呢。』訪客惆悵的說。 「可是,我不能繼續這樣了。待在這裡,我什麼也不知道。」 『什麼也不知道的感覺,你討厭嗎?』 「誰會喜歡啊?」 『我。』 訪客身上傳來的,是寂寞的情緒。 因為,她是為了尋求一個不會傷害她的朋友,才進入夢境的世界。可是我還是傷害她了。 『我什麼也不想知道。真想回到剛出生時的懵懂……你不會懂吧?』 「我們的個性很不同呢。可是,相同的部分卻也出奇的多。妳可以什麼也不想知道,而我則繼續討厭什麼都不知道……即使這樣,我們還是可以同處在一個夢境當中。」 『你不知道。』訪客將臉埋進雙臂中。 「……我不知道什麼?」 『不告訴你。你就繼續這樣,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這樣最好。』 「可是我討厭這種感覺啊!」 『我不管。』訪客簡短的說。 「唉,好吧。我投降。」 巨大貓鬧鐘「妮璐妮璐」的頭頂上,兩個互不相識的人,肩併著肩坐在一起。 說得準確一點,因為訪客比我矮一些,所以是她的頭側倚在我的肩膀上。 「喂。」我說。 『……怎麼了?』 「難得有這麼長的時間可以在一起,真的要這樣一直發呆嗎?」 『這樣很好。』訪客動也不動。 「不,我不要這樣。我想要知道多一點妳的事。」 『你只要認識我這個人就好了!』 「我想要見妳……!不只在這個地方,在妳決定的時間地點……我想在現實世界見妳!」 『不要!』訪客大叫了一聲。我被她推開,而就在這一瞬間,大貓鬧鐘又開始響了。 「喵——!」 訪客神色驚恐的望著我。她伸長手臂想把我抓回去,但就在此時,她的右臂浮現出幾道擦痕,鮮血立刻從皮膚分裂的地方噴出。緊接著,訪客就像是被看不見的魔鬼攻擊,一道又一道的傷口,不斷蔓延。 『不要!不要——!』訪客瘋狂的吼著,手卻沒有力氣再朝我伸出半分。她臥在柔軟的毛皮上,一面尖叫一面翻滾。 「喵——!」妮璐妮璐叫了第二聲。我該走了!不能繼續留在這裡! 『不要離開我——!』訪客伸出手向我求助。她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著我。 「喵——」 在我自己察覺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前,妮璐妮璐的叫聲停止了。 訪客被我抱在懷裡。她身上的傷口,同時啃咬著我們兩人的心。 「對不起。』 就像第一次與訪客接觸時那樣,我們兩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時針劃過零,開始轉下一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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