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前的一箭】


幻想島:魔劍之書

  納拉卡罕坐在森林邊緣的一個大坑裡,生了一小堆火,吃著肉乾。這個坑是從前邊防軍進攻時挖的,原本是為了在緊急撤退時絆住魔獸而設的陷阱,然而先鋒部隊遇上的獸人頭目根本不讓他們逃出密林之外,結果這個坑只在日後偶然困住了幾隻零星魔獸,並在今夜成了納拉卡罕待命用的掩護。

  工程兵杜斯布就坐在他身旁。

  「我明明沒叫你來。」納拉卡罕雖然這麼說,還是遞出了一條肉乾。

  「只要您沒命令我不准來,不管您在哪裡我都要來,這是前任總帥的遺命。」杜斯布斜眼一瞥,頭都沒轉。

  「那是因為你爹懷疑我會造反。」

  「他沒有說過理由。」

  納拉卡罕見他死不轉頭,便自己把肉乾吃了。「……杜斯布,你覺得我會造反嗎?」

  「您是不怕造反的人。」杜斯布說:「否則您就不會自己一個人護送王宮那兩個人來了。要是他們這趟死了,王宮的人十成會說是您謀害他們的。可是您還是來了,這就表示,即使被冠上叛賊罪名,您也不在乎。」

  「的確,那也是一種轉機。」

  「總帥,」杜斯布終於轉過頭來:「您覺得這種事要發生了嗎?」

  納拉卡罕也跟著轉頭,卻是望向森林深處。「……中午就聽見他們打起來了,可是之後就無聲無息。」

  「需要我去探嗎?」杜斯布問。「如果只是隱藏氣息潛進去刺探,我還行。」

  「不必。不管怎麼說,這都才第一天而已。」納拉卡罕呼了一口氣,然後對杜斯布說:「你要是自己帶了口糧,留下也無妨,否則就回去吧。」

  杜斯布站起身來,但旋即又低下頭詢問:「如果需要援兵,我現在仍可為您喚來。」

  伊德族的湖畔營地上,眾族人坐在左右,一邊你一口我一口的啜著湯,一邊聽著族長對兩名「客人」說話。伊德.拉莉塔的雪白長髮與尾巴,在搖曳的火光照耀下,彷彿一幅變幻不定的畫。周圍的伊德族人也個個表情不同,今早與愛蕾和瑪爾交手過的那幾個明顯仍有所顧忌,至於剩下的生面孔雖然也都不停打量他們,但是眼神裡興味居多。瑪爾和愛蕾就這麼一邊小心翼翼的打量眼前這片全然陌生的景象,一邊品嚐手中獸骨碗裡全然陌生的湯。   「怎麼樣啊?我們的湯。」拉莉塔問。   瑪爾雖然好奇湯裡面加的白色果實和小片獸肉是什麼,不過還有一大堆更要緊的事是他更想知道的,因此他只簡單回答:「好喝。」   「那就好,我還怕人類沒有鹽不行呢。」拉莉塔也喝了一口湯,然後終於回答了他們方才的問題:「要拿到妮兒.休達的鱗片啊,說真的不是什麼難事。你們認識她就知道,她比誰都愛交朋友。」   瑪爾連忙點頭,想讓她快點說下去,盡量別停下來喝湯。旁邊的愛蕾正好和他同時點頭,半秒不差。   「不過呢,會特地把她送的鱗片戴在身上的,你還是第一個。」拉莉塔看著瑪爾的胸口說。   「咦……?」瑪爾輕撫鱗片上的紅色細繩:「其他人都不戴嗎?」   「要戴就得連其他人送的禮物一起戴了吧。對艾芬法安的那些古魔族來說,休達總也不會是唯一的朋友……也不會是最重要的朋友。」她喝了一小口湯,接著問:「她應該還是老樣子,住在西海岸上吧?」   瑪爾點了點頭。   「原因就在這裡。她跟那些躲在城市裡的傢伙不一樣……她的眼睛到現在仍然一直看著摩諾所非亞的內海。住在那裡頭的東西,才是唯一真正值得關心的事。」   「『步震魔王』……」愛蕾喃喃唸出了那個名字。   「喔,你們知道這名字啊。」   「我們也只知道名字而已。」   「那是當然,你們一輩子都沒見過嘛。就算是我們這些六百年前親眼見過步震的人,現在大多也只剩下模糊的記憶了。」   愛蕾忍不住問:「妳們古魔族就算活了幾千歲,還是會忘記幾百年前的事嗎?」   「廢話,」拉莉塔笑著說:「我們一天要刻進心裡的事情也不比人類少啊,活得越久忘得越多是正常的吧。」   「呃,可是……」   「我開玩笑的啦。」拉莉塔又喝了一口湯:「我們記不清步震的模樣,是因為打從一開始就不曾看清過『牠』到底是什麼模樣。實際跟牠近距離戰鬥過的人,大概也沒見過牠的全貌吧。」   「包括『破天』嗎?」   拉莉塔露出讚賞的表情:「休達還真的跟你們說得一清二楚呢。這也不意外,她到現在還守在海岸上,就是因為敬愛破天。」   接著她一口把骨碗裡剩下的湯喝乾了,然後將碗扔給坐得離她最近的紡蒂沙。紡蒂沙慢條斯理的站起來,晃著那頭灰色捲髮三兩步蹦到鍋邊給族長舀湯。拉莉塔顯然也不急著喝,而是要接著往下講。   「在古魔族當中,妮兒是最沒有必要來摩諾所非亞探險的。我們這些住在狹窄陸地上的種族,想要見識新的世界就只有爬上無限階;音左略跟瑪杜克這種會飛的,也寧願往高處探索。但是妮兒可以在魔界大大小小的河川湖泊裡探險,還能游到海裡去,而正如陸地上有無限階,海中也自有通往其他世界的門徑……聽她們族長說,其中也有不輸給摩諾所非亞的寬廣世界。話雖如此,以她們那種個性,大概也沒多少人想去探險吧。你們別看休達那樣,她在妮兒當中算是數一數二的叛逆,所以才會選擇和其他同胞完全相反的方向。」   「妳是指她追隨『破天』……?」愛蕾捧著一個空碗,不太篤定的說。坐在她附近的徐風(被瑪爾扔出去的那個棕髮伊德)也偷偷盯著她的空碗,不確定到底要不要幫她再裝一碗湯。   「她那個時期的古魔族,一離開魔流聽到的大概就是破天有多麼十惡不赦吧。就連我們伊德之中,也有一些人是為了追殺她和其他罪犯特地爬上來的,不過一旦上來了就得歸我管,而我的命令就是:眼見為憑。先用自己的雙眼看清楚,再決定要不要殺。畢竟咱們可是——」   拉莉塔提高聲調說完這最後一句,手一舉,周圍的伊德族立刻齊聲高唱:「愛好和平的伊——德族!」   瑪爾和愛蕾被這突來的合唱嚇了一跳的同時,拉莉塔轉頭往鍋子的方向大吼:「紡蒂沙妳唱個頭啊!我的湯呢!」   「對不起!」鍋子旁的紡蒂沙連忙端著湯跑回來。   「順便幫他們兩個再裝一碗!」   「是!」於是這位今天不曾出戰的伊德族就笑吟吟的收走了瑪爾和愛蕾的碗,為他們盛上新的湯,令一旁的徐風暗自鬆了一口氣。   「嘖。我剛剛說到哪了?」   「愛好和平的伊——德族。」瑪爾以不錯的音準回答。   「不是啦,更前面——算了,我想起來了。上來摩諾所非亞的伊德,最後沒有一個選擇去追殺破天。至於休達呢……我是不知道詳細經過,不過她大概也憑自己的意志做過相同的觀察,才選擇了相同的路吧。現在艾芬法安巫術學院的那些傢伙,當初也都是選擇過同一條路的人,所以才會聽路達恩.馨的話,蓋那麼一座學院塔,把自己關在裡面。只不過這麼一關,眼界自然就窄了。」   「拉莉塔族長……」暖了身子之後拾回了些許勇氣的愛蕾,知道現在就是她再問一次的時候了:「妳們還是……恨艾芬法安的古魔族嗎?」   拉莉塔的表情沒有變。這一刻,卻是兩旁伊德族人的反應令愛蕾詫異。   她們竟開始面面相覷。神情既非緊張,也非肅穆,而是純粹的互相確認,就好像她們都聽過這個問題,只是沒想過該怎麼回答。   「我不是說過了嗎?」拉莉塔銳利的目光,重新鎖住了愛蕾漂移的視線。「知道了答案,也改變不了什麼。」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倒想問妳,艾芬法安跟我們幻影盆地的對峙是怎麼開始的,她們教過妳嗎?」   「那是……」愛蕾最初是從雪洛可.飛路口中聽到那段歷史的,其後則以王女身份,又聽梅加瓦里說明了一次,但是內容總是一樣的:「伊德以外的古魔族為了和人類融合,平時都以近似人類的『收斂形態』生活;然而伊德族沒有收斂形態,永遠是與人類相異的外貌。因此,在建立艾芬法安王國的過程中,其他幾族決定放逐伊德族,不讓人類知道妳們也是古魔族的一支。於是,妳們在人類眼裡,便成了異形的『魔獸』。」   「沒錯……所以他們才會每隔一陣子就派兵過來,想把我們收拾掉。」拉莉塔笑著說:「我們也每隔一陣子就派兵去找他們麻煩就是了。」   「可是妳們甘心這樣被誤解嗎?」愛蕾問:「妳們明知道艾芬法安人是被其他古魔族騙了,還這樣不明不白的一直戰鬥下去,妳們不覺得……不痛快嗎?」   「不痛快……是嗎。」拉莉塔一口氣喝下了半碗湯,閉著眼睛嚼了嚼裡頭的料,然後說道:「我這個人,的確不喜歡打不痛快的架。幸好,和人類為敵這件事雖然不痛快,但是每次跟人類打架的時候還是挺痛快的。『怪力』,今天跟你打就相當痛快喔?」   「呃……謝謝?」瑪爾不太有自信的回答。他確實記得自己轟轟烈烈的打了一場,不過他心裡到現在還有一半被「我怎麼還活著」的疑問佔據著。   「『巫師』啊,」拉莉塔指著瑪爾的胸口說:「衝著你們是妮兒.休達的朋友,我才特別告訴妳:我們幻影盆地的伊德族,是自己選擇這條不痛快的路的。」   「可是……這究竟有什麼意義?」   「現在還沒有。正因為如此,才必須走到有意義為止,否則就白走了啊。」   「不,我不懂……」愛蕾的眼神裡閃現了一絲火光:「妳說的『路』……到底是什麼?」   拉莉塔凝視著她的眼睛。片刻之間,她的嘴角微微泛起了一絲笑意。「『艾芬法安的下一任女王』……不是隨口胡說的呢。封陣魔法用在妳身上,看來也只有一半不到的效力……」   「拜託妳告訴我。」愛蕾也緊盯著拉莉塔那雙水藍色的眼睛,不願讓她迴避話題。   「我說了我會告訴妳的,別急嘛。」拉莉塔舉起碗,看著愛蕾心有不甘的喝了一口湯之後,才接著開口:「我們所選擇的路,就是我剛剛說過的,妮兒.休達選擇的路,以及艾芬法安巫術學院的那些人選擇的路。」   「在艾芬法安成立之前,紫冰島上所有的古魔族冒險家,都聽一個人的命令,那就是路達恩.馨——在沙星祝福之下誕生的天才。她是五萬年前第一批踏上紫冰島的冒險家之一,也是當中最強的。雖然伊德的女兒還是歸我管,輪不到她發號施令,不過凡是牽扯到兩族以上的事情,各族領袖討論不出個共識的,就請她來決定。她這個人嘛,是那種蟲子爬到臉上了才會拍一拍的懶骨頭,所以本來不是當領袖的料,可是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也是她的優點,她不會偏袒路達恩族。要是各族領袖都只爭自己同族的利益,最後靠打架決定的話,打十次有十一次會是我贏,不用說其他族的領袖不想白費這種力氣,連我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所以我們就說定了,讓比我還強的馨來當仲裁。」   「馨雖然不愛管閒事,不過她對自己『最強』的地位是很有自信的。所以後來突然聽說破天要消滅內海的惡魔,她就不高興了。她這個最強的古魔族,每次遇上步震發威都只能帶著大家逃命了,破天那傢伙竟然自以為能打倒牠,多麼大的口氣啊。她那時候差點就衝到麥達島去跟破天決鬥了,畢竟破天要是真的去挑戰步震,結果卻輸了,我們也得一起遭殃。幸好,她自己一個人過不了海,其他人也沒有笨到敢帶她去找那個『危險的罪犯』,所以最後她就說啦:破天想找死就盡管去死吧,她要留在紫冰島上準備保護大家躲過步震的報復。」   「但是呢……這件事的結局,休達也告訴過你們了吧?」   愛蕾和瑪爾一齊點頭。他們並不敢說,休達當初所形容的路達恩.馨,沒有拉莉塔描述的這麼心胸狹隘。   「破天那傢伙,沒有靠任何人的幫助……不如說,是在一大半的古魔族都想阻止她的情況下,成功了一半。她沒能徹底消滅步震,而且自己也受了重傷,但是至少那個怪物沉進了海底,暫時不會再危害摩諾所非亞了。」   「如果只是這樣,馨還可以嘲笑她自不量力,誇口說換作自己上場一定能贏得更漂亮,反正現在無從驗證。但是後來麥達島上的音左略和瑪杜克來到紫冰島上,大家才從她們口中得知,破天挑戰步震的目的不是為了炫耀自己有多強,而是為了平定內海。她不只要團結全摩諾所非亞的古魔族,更想要終結人類之間的戰爭,讓摩諾所非亞完全和平。聽到這番話,你們說路達恩.馨會有什麼想法?」   愛蕾嚥下一口口水。「覺得……慚愧嗎?」   「慚愧只是一種情緒。」拉莉塔說:「我是不知道路達恩.馨有沒有經歷過這種情緒,不過就算有,她的思考也不會這樣就結束。從後來她的行動看來,她還思考了兩件事。首先是『過去』——假如她沒有冷眼旁觀,而是和破天一起戰鬥,說不定就真的能夠消滅步震、達成破天所說的那個目標了。接著是『未來』——步震被封陣了,可是沒有人知道封陣魔法的效力對那個怪物能維持多久,而現在破天又受了重傷無力再戰。假如步震復活,而且真的如她事前料想的發起報復,破天之外的人有能力抵抗嗎?」   愛蕾恍然大悟。「所以她就在這時候決定加入破天的行列,並且建立艾芬法安……對嗎?」   「妳說得倒簡單,好像她『想出了正確解答』似的。」拉莉塔將手中的湯一飲而盡,然後把碗遞給不知何時已經湊到她旁邊的紡蒂沙。「……她只不過是拚了命的,把做了可能有用的事全都做一遍看看而已。既然破天有辦法封印那個怪物,她能康復自然是最好,所以馨才趕到麥達島去幫忙醫治她;但要是她來不及康復,我們這些剩下的人就得自己應付,所以……」   「所以她才帶大家團結起來……?」   拉莉塔問:「把一群力量遠遠不如古魔族的人類團結起來,妳覺得就有辦法成為對抗上古魔王的戰力了嗎?」   「不試試看就不知道吧?」愛蕾雖然不服氣的反駁,但眼前這名古魔族的強大,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拉莉塔接過了一旁紡蒂沙端上來的湯,喝了一口。然後,出乎愛蕾意料之外的,她從骨碗後頭拋出了一個讚賞的眼神:「答得好。」   「……呃?」   「路達恩.馨的決定就是『試試看』。你們人類跟我們古魔族相比,雖然力量較弱、壽命有限,但有一個最大的長處。你們能夠自己增加數量——而且增加得非常快。我們所有古魔族費盡心思也想不出的步震對策,你們人類可以用千倍的心思來尋覓。只要保護好你們,讓你們順利增長,還能變成萬倍、十萬倍、百萬倍。數量越多,想出辦法的可能性就越高。路達恩.馨,就是打算賭你們的可能性。」   拉莉塔見愛蕾似乎稍微被這番話感動了,立刻又半帶竊笑的補了一句:「說得難聽一點,她打算把問題丟給你們,自己就省得煩惱了。妳應該知道吧,艾芬法安王國成立之後,她馬上就把王位讓給妳的祖先,自己一個人又冒險去了,直到現在都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呢。」   「她是……期待我們的『縛神』之力嗎?」   「『縛神』……?那是啥?」   愛蕾沒想到熟知紫冰島歷史的拉莉塔竟然不知道這件事,便簡單向她解釋了一番。她聽完之後,卻只輕哼一聲,說道:「那個力量,對統治王國沒幫助吧?」   想到眼下艾芬法安女王面臨的壓力,愛蕾也很難反駁她這句話。   「路達恩.馨不會用那種無聊的理由決定人選的。妳的祖先被她選上,是因為妳的祖先是個優秀的領導者。」   愛蕾看她說完之後心滿意足的又喝起湯來,突然想起:「不對,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所以呢?這跟妳們伊德族選擇的『路』到底有什麼關係?」   「急什麼啊,人類的命有短到這個地步嗎?」拉莉塔翹起了腿擱在膝蓋上,然後從容的往後仰,靠在自己膨鬆的尾巴上。她噘起嘴,慵懶的盯著愛蕾手中的骨碗,直到愛蕾終於乖乖端起碗來將剩下的湯一飲而盡,她才抬起頭,看著天上的一彎殘月,緩緩開口。   「我剛剛說過了,路達恩.馨決定要把可能有用的事全都做一遍。建立艾芬法安王國這件事,巫術學院所做的不過是一半而已。」   「……什麼意思?」   「啊,太難了是吧?」拉莉塔把視線降回愛蕾身上:「簡單說呢,光是叫人類去想,人類是不會聽話的。步震在的時候,人類還知道要想辦法保護自己,但是現在步震被封印了,記得牠有多可怕的人類也會慢慢死去,慢慢被不記得的人類取代。所以,讓人類增加數量,只算是做了一半而已。另一半,是讓人類記得保護自己。要做到這一點,最簡單的方法——」   拉莉塔兩手一攤,知道自己不必把話說完。那個方法就在愛蕾的眼前。   「妳們……根本不是被放逐的!」   愛蕾總算明白了拉莉塔之前說過的話。知道了恨與不恨也不能改變什麼,因為伊德族根本就不恨。既不恨人類,也不恨其他的古魔族。即使不恨,她們還是必須與艾芬法安王國為敵——為了實現六百年前路達恩.馨的意志。   「妳們只是在……『假裝』成艾芬法安的敵人嗎?」   聽了這話的拉莉塔,突然收起從容的姿態,瞪大眼睛面目猙獰的看著愛蕾:「這是妳該用的詞嗎,艾芬法安的下一任女王?我們的殺戮可不是『假裝』的。過去被我們殺死的艾芬法安人、未來會被我們殺死的艾芬法安人,都不是『假裝』死掉的。」   「啊……」   所以就連艾芬法安巫術學院的古魔族,也不知道伊德族的真意。路達恩.馨為伊德族準備的,是一條不需要、也不該被任何人理解的道路。而伊德族也接受了。   「艾芬法安的下一任女王啊,現在是妳死心的時候才對——我們幻影盆地的伊德族,早已下定決心要當你們的敵人了。妳要化解誤會也好、要公開真相也好,從今以後,幻影盆地的伊德族,還是會繼續當你們的敵人。你們唯一活命的路,就是『想出辦法』打倒我們這個敵人。靠力量、靠智慧,怎樣都好。而你們現在,還差得遠呢。」   拉莉塔的話語,就像她那雙拳頭一樣重重的轟進愛蕾的心口,粉碎了她原本的一切盤算,令她近乎昏厥。   半晌,她才掙扎般的求問:「為什麼……一定要用這種方法?如果成功的話,妳們不就都會死嗎?」   「妳不要搞錯了,」拉莉塔說:「可不只是我們在扮演艾芬法安的敵人,艾芬法安也在扮演我們的敵人。我們伊德族,也同樣必須為了迎戰步震,永遠處於備戰狀態,而你們艾芬法安,就是我們鍛鍊魔流和身體用的獵物。要是我們先一步得到消滅步震的力量,我們才懶得陪你們繼續打呢,只是那種未來還沒到而已。」   「可是,就為了這樣,冒著死掉的危險,跟自己明明不恨的人一直戰鬥下去……」愛蕾望向兩旁的伊德族人:「妳們難道都願意嗎?」   拉莉塔閉上眼睛不發一語,一臉不耐。   一直表情溫和的伊德.紡蒂沙,等待族長沉默了片刻之後,平靜的告訴愛蕾:「會留在這裡的伊德,就是願意的伊德。」   「為什麼……」愛蕾的質問比剛才虛弱了許多。   「為了……知道馨的決定到底是不是對的。是吧?」紡蒂沙轉頭問旁邊的旭鈴。   「當初我們也贊同了,所以這是我們的決定了。」旭鈴的語氣比紡蒂沙沉重多了:「我們想知道,我們的決定到底是不是對的。」   「再說了,會不會死還很難說吧?」滿臉傷痕的西季雅在一旁小聲說道:「要是有一天他們變得比我們強了,我們可以趕快投降啊。」   「嗯,他們不讓我們投降的話,我們就逃跑嘛。」矮個子的牧音一邊說一邊踢動雙腿:「不然就像西季雅一樣裝死。」   西季雅大聲抗議:「我才沒有裝死,我是真的昏過去了!……呃。」然後察覺自己並沒有捍衛到多少尊嚴。   愛蕾感到彷彿無處使力。她的視線一掉進手中的空碗裡,紡蒂沙卻又立刻貼心的上前來收走了她的碗,幫她舀湯去了,令她不知道該看哪裡好。   「……妳懂了嗎?」伊德.拉莉塔終於再度開口。   幻影盆地的伊德族並沒有仇恨,因此無從和解;她們沒有赴死的決心,因此無從動搖;她們更不曾計算過自己的選擇是否合理,因此也無從說服。她們只不過是六百年前射出的一支箭,至今仍在空中,期待著命中某一個目標而已。除非將她們橫空擊落,否則她們是不會停下的。   愛蕾唯有接過紡蒂沙端給她的湯,繼續一小口一小口的啜。   「懂了就好。」拉莉塔卸下了那副猙獰的表情:「天亮之後,我就送你們出森林。直到你們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為止,我保證不傷害你們兩個。不過要是你們改天想再來戰,記得還是要把休達的鱗片戴在身上,好讓我殺了你們之後帶去跟休達道歉。記住了嗎?」   愛蕾就連自己出了森林之後要怎麼跟納拉卡罕交代都想不到了,更遑論再度挑戰。她感覺自己在伊德.拉莉塔面前,除了點頭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很好。接下來……我們伊德的事情也說得夠多了,該說說你們的事了吧?這裡幾百年來從來沒有一個人類客人,今天一口氣就來了兩個,你們說什麼我都想聽。」但她接著就話鋒一轉,指著瑪爾說道:「不過呢,『怪力』,要是你能說說你那個力量到底是怎麼來的,那就更好了。」   已經好一段時間不發一語的瑪爾,緩緩遞出自己的碗:「那我也要再一碗湯。」

  愛蕾已經重新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僥倖撿回了一條命,此行的目的仍舊是徹底失敗,如今她和瑪爾坐在這片湖畔的意義,只剩下滿足伊德.拉莉塔的好奇心。   她並沒有心情服務這個敵人,但是瑪爾似乎不像她那麼心灰意冷,他喝下了湯,便大方的講起了自己的故事,而且還是從頭講起——從介紹他們的故鄉開始。憑他的古魔族語能力,當然不可能把每件事講得一清二楚,但他斷斷續續的拼湊字句,間或直接拋幾個畢路亞語詞彙,反倒讓伊德.拉莉塔更加專注,豎起了她那雙尖耳朵仔細傾聽,隨著他每一次吞吐而微微點頭。他費了好一番工夫,講麥達島和庫士島上的城邦割據、講百年連綿的戰爭、講黛奧城與望遠鏡角的生活。他從師父傑克.寇諾和王家騎士團的眾人、老朋友提德和占卜師瑞果,一路介紹到貓鈴鐺酒吧的麥克塞特老闆和同僚們,還有那些良民與罪犯交雜的常客,甚至連偶爾混進來跟人類搶食物的紅魔都介紹了。   熟悉的人物與往事,給瑪爾用古魔族語這麼一說,聽在愛蕾耳裡,懷念與新鮮的感覺交錯夾雜,很是奇妙。好多事情已經變了,她自己也和從前大不相同了,但是眼前瑪爾說著拉狄亞、文生他們的名字,就好像是從前隔著吧台和常客閒聊的模樣。瑪爾的故事,從漫談漸漸聚焦到他在黛奧城的最後一段日子,最後說到了他救威森老爹一命,卻反被訓斥一頓的那場遭遇。   「……望遠鏡角的這些人,有的是好人,有的是壞人,更多的是說不準是好是壞的人。但是我一直以為,我們終究只是望遠鏡角人。我以為,戰爭是『外面那些人』造成的,不像『我們這些人』只想過好望遠鏡角的日子而已。可是那一天我明白了:『外面那些人』發動戰爭的原因,在『我們這些人』的心裡也都存在。我每一天看見的每一個人,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得到了機會,都有可能讓戰爭繼續下去。而我只是一直躲在望遠鏡角裡面,以為遠離了自己討厭的戰爭,但其實什麼也沒有遠離。於是我決定了,我要反過來離開望遠鏡角,去找出結束戰爭的方法……」   話說至此,瑪爾看了愛蕾一眼:「而她就跟著我來了。」   「嗯……啊?」愛蕾回過神來:「太草率了吧?我也有我的目標好不好!」   「那接下來換妳講啊。」   愛蕾轉頭看了拉莉塔一眼,瞧她一臉「你們誰講我都想聽」的表情,便滿不樂意的說:「算了,你繼續講吧,我想聽你講。」   瑪爾聽了這話也不勉強她,欣然接續話題,說起了他出城之前和拉狄亞.克朗茲的比試。當時愛蕾也在場,不過她只記得拉狄亞那副刁難人的態度,詳細的戰鬥過程則印象模糊,也不知瑪爾現在述說的精彩激鬥之中,有幾分是真正的回想、幾分是臨場編出來的。比試的結尾倒是符合她的記憶:瑪爾和拉狄亞雙方各自啟動了自己的魔法劍——而這一幕也格外挑起了伊德.拉莉塔的興趣。   「我早就聽說你們那裡流行鑄造魔法劍,沒想到這麼普及,平民跟混混也拿得出來。又不像紫冰島有古魔族公開傳授咒圖學,到底是怎麼流行的?」   瑪爾解釋:「我們流行的魔法劍並不是古魔族的咒圖,而是從一個叫畢路亞的地方傳來的技術,名叫……呃……『Gledemitia』。」   「『Gledemitia』……」未曾踏出紫冰島半步的伊德.拉莉塔,興味盎然的覆誦畢路亞語的「鍊金術」。對於古魔族來說,鍊金術就是最低階的咒圖機械技術,因此即使是通曉畢路亞語的古魔族,也不會特地另找一個詞彙來引介這個概念。但是鍊金術在摩諾所非亞西側的特殊地位,不是咒圖機械一詞能夠傳達的。「這麼說……」拉莉塔撿起了剛才擱到一旁的腕甲:「你使『怪力』用的這道具……也是『Gledemitia』來著?」   「哦,妳已經看穿了?」   「哈哈,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誰看得穿啊。」拉莉塔一邊翻轉腕甲仔細觀察,一邊回答:「我只是看它跟你的盔甲一點也不搭。」   「那副腕甲是巫術學院的瑪杜克.文妮院長借給我的。」瑪爾這回答顯然是避重就輕。「她的確說過那是某個從海對岸來的鍊金術師打造的,所以大概就是了吧。她說那裡面有『重力魔法』,可以把我手中的物品變輕……」   「『重力魔法』……?」拉莉塔輕嗤一聲:「那個小不點懂什麼『重力魔法』啊。」   「呃?」   「算了,」她不理會瑪爾的反應,隨手又把腕甲扔到一旁:「既然你也一知半解,我就不多問了。照你這麼說,那塊大石頭也是巫術學院的?」   「大石頭……喔,千家劍嗎?」瑪爾問:「對了,劍在哪裡?」   「那邊啊,沒看到嗎?」拉莉塔隨手一指。   瑪爾和愛蕾一同往那個方向望去,但只看到湯鍋。   「不對不對,」拉莉塔瞧見他們的視線,擺擺手說道:「往下看。」   「……啊!」   原來千家劍一直橫躺在湯鍋旁邊——它正是剛才被好幾個伊德族踩在腳底下的那塊墊腳石。   「厚度正好,而且比我們平常用的石頭平坦多了。」拉莉塔率直的稱讚了千家劍這項意外的優點,接著便明白指出它明顯的缺點:「不過正常來說用不了吧。」   「呃……嗯。」瑪爾看來也無從反駁。   「很像是巫術學院會做的垃圾。你倒也厲害……那麼大一塊石頭裡面的火元素,你竟然能全部啟動。我看除了這腕甲給你的『怪力』之外,你自己的魔流也稱得上『怪力』呢。」   在瑪爾醒來之前,愛蕾就已經聽拉莉塔嘖嘖稱奇的說過這件事了,但她沒有親眼看見,因此仍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而且要不是她的封陣魔法失敗,瑪爾也不必豁出全力,因此她總也無法為此振奮。   「應該再也辦不到了吧……我的魔法劍術不怎麼樣的,麥達島上比我厲害的人多的是。」   「哦?你們那邊懂得用咒圖施術的人類很多嗎?」   「應該說,魔法劍比紫冰島上的咒圖容易啟動多了……我想是裡面的元素濃度非常高的緣故吧。一直帶著魔法劍的人,久而久之自然就能感應到元素。而且魔法劍是戰爭的工具,所以每座城邦都有幾個人能教魔法劍術。」   「唔……真可惜這種技術沒傳到紫冰島來,否則跟艾芬法安打起來就好玩多了。」   「我們那裡戰爭的技術可多了,」瑪爾無奈的說完,趁機把話題轉回了他們的冒險:「我們出城沒幾天,馬上又見識到另一種技術。」   這指的當然就是葡萄城的火槍了。瑪爾把他和愛蕾躲開衛兵攻擊的過程形容得分外驚險,順便把材料、構造等等都介紹了一番。他的火槍知識來源八成是《望遠鏡角人》週報之類的,用古魔族語和手勢想描述那麼複雜的技術理論可費力了;拉莉塔倒是聽得起勁,接二連三的追問,這才在一問一答之下補足了瑪爾一個人說不清楚的詳情。   「比我以前聽說的進步多了呢……」拉莉塔摸著自己的下巴說道:「艾芬法安人也用火藥,不過從來沒見他們造出火槍。」   「對上妳們這種對手,火槍大概也沒用吧。放箭快多了,而且妳們也不是穿著什麼厚重鎧甲。」   「哼,那是這幾個小短毛連凝結盾都不會使,否則人類肯定巴不得武器威力越強越好。」   拉莉塔這一數落,愛蕾才驚覺兩旁的伊德族人不知不覺間全湊到身邊來了,而且個個眼睛睜得又大又圓。   「呃……她們不學防禦魔法,也是因為人類的武器威力不強吧。這種事是互相的。」瑪爾為她們辯護了幾句。   「別管她們了,你繼續說!」   拉莉塔反應熱烈,瑪爾也興奮了起來,接著便說起他和愛蕾幫助衛兵安雅復仇的事、目睹索左爾.蘭其柏大開殺戒的事、結識羅安格林.瑪烏比士的事,然後就是在游城撞見那個戴著貓面具的——   「啊!」愛蕾突然大叫一聲,打斷了瑪爾的故事,也嚇得兩旁的伊德族縮成了一團團毛球。她衝著拉莉塔問道:「拉莉塔族長!妳知道『斑喵咪』嗎?」   「斑……什麼?」   「我們遇到了一個戴著貓面具、手套上裝了鐵爪的傢伙!我早就想問了……那傢伙該不會是伊德族吧?」   「慢著慢著……」拉莉塔的反應不只錯愕,還夾雜幾分慍怒:「妳說什麼?面具?手套?妳以為我們是什麼啊?」   「呃,不是,不只這樣……」愛蕾連忙解釋:「他還長了一條尾巴……」   「尾巴!」拉莉塔憤怒的重複了一次。   愛蕾一時間也不懂她為什麼反應更激烈了,只好趕緊再補充:「而、而且他還用了很像『風刃術』的招式!」   這下拉莉塔表情中的怒氣總算消散了,轉為純粹的疑惑。於是愛蕾向她詳細的敘述了自己遭到斑喵咪襲擊的事(也因此跳過了瑪爾還沒講的一大段旅程),還掀開自己的衣服,讓拉莉塔看她腰部的傷口。「現在連疤痕都快不見了,所以可能看不出什麼……不過我絕對沒有說謊。那個戴著貓面具的小偷,從十幾尺遠之外切穿了我的身體,卻沒有割破衣服。」   「……我可不知道這是什麼。」拉莉塔觀察了一番之後皺著眉頭說。   「啊?」   「妳看那邊。」   拉莉塔指向愛蕾背後的一棵樹。愛蕾轉頭過去,就聽見「劈啪」幾聲,樹皮猛然迸裂,破出一道乳白色的口子。   「啊!就是這個!」愛蕾回過頭來,看著拉莉塔懸在半空中的手指說道:「不是往樹幹發射風刃,而是直接在樹幹內部引發風刃,從內側切斷!」   「笨蛋,所以我才說不是了嘛。」拉莉塔擺出一副牙齦畢露的兇相。「妳沒看到樹皮破了嗎?」   「呃,那不就是因為……」   「因為風刃術在那裡啟動了啊。風刃碰到的地方,只要是它切得斷的,都會被切斷。」拉莉塔這才明白解釋:「妳遇到的那招,只切開妳的皮肉,卻沒有切開妳的衣服。風刃術根本辦不到那種事。」   「會、會不會是因為它從皮肉的內側啟動……」   「那妳還活得到現在?再說了,一個人就算沒有魔流認識能力,只要還有生命,身體以內就是絕對不可侵犯的『魔界』;再強大的巫師也不可能從別人的身體內部施術。」   愛蕾從知道風刃術的那一刻起心裡就一直悶著這個猜想,還以為十拿九穩,結果卻徹底落空,頓時陷入了今夜第二次的沮喪。「唔……所以那到底是什麼……」   「我就說我不知道了啊。」拉莉塔顯然也不滿意自己這個結論。「你們那裡不是一大堆紫冰島上沒有的技術嗎?別往我們這裡找答案啊。」   「可、可是他扮得像貓一樣啊,所以我以為……」   愛蕾這一胡亂迴避,拉莉塔剛才的怒氣又回來了:「那關我們什麼事!我們哪裡像貓了?」   「鼻子?」坐在一旁的伊德.飛塔拉低聲說。   「噓!」飛塔拉旁邊的徐風急忙制止她。   一旁的瑪爾打圓場道:「對不起,艾芬法安的人都叫妳們『魔獸』,所以我們才誤會了。」但他接著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啊,可是他們說妳是『九尾狐狸精』,我剛剛算了一下,妳的尾巴好像只有五條……」   拉莉塔尖起嗓子大叫:「人家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啊!我哪裡像狐狸了!」   「耳朵?」飛塔拉再度搶答。   「噓!」   瑪爾再度安撫她:「對不起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說……艾芬法安人還不瞭解妳們,所以告訴了我們很多跟事實不一樣的話。」   「哼,那也是當然。有辦法攻進來森林、見到我一面,還能活著回去的人類,算算也沒幾個吧。」拉莉塔一臉得意,然後又舒適的往後靠到自己的五條尾巴上,把空湯碗擱到一旁。「那個叫斑什麼的,總之我是不知道。你剛剛說到哪裡了?說下去吧。」   瑪爾瞥了一眼那個空碗。   「不,拉莉塔族長。妳剛剛說的話,讓我心裡出現了一個疑問。」   「哦?」拉莉塔微微揚起嘴角,顯然很歡迎他提問。看來剛才她那番叫罵並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和兩人聊開了所以亢奮起來而已。   然而,瑪爾卻以平淡的語調,問了一個嚴肅至極的問題。   「既然妳們這麼強,為什麼不走出森林,全力攻打艾芬法安呢?」   愛蕾和周圍的伊德族頓時都緊張了起來。   拉莉塔雖然面不改色,卻緩緩挺直了身子,帶著笑容反問他:「……我可以當你這話是在挑釁我嗎?」   「妳何必問呢?如果妳想做的話,應該早就做了。」   愛蕾喉頭擠出一絲聲音,但她不敢打斷這兩人的對話。幾秒之前氣氛還很熱絡的,如今卻像是好久以前的事。   「笨蛋。」拉莉塔輕嗤一聲,又往後仰了回去:「要是我們全力進攻,人類的國家就完蛋了,這可不符合我們的目的。」   然而瑪爾卻不肯讓這氣氛緩解。「可是我看起來……卻正好相反。妳從剛才就一直說人類力量不夠,還打不倒妳們。但其實是妳們……沒能讓人類使出全力吧?」   「……你說什麼?」拉莉塔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對艾芬法安來說,妳們只是『南方的魔獸』而已。妳們雖然是危害王國南方的災禍,卻沒有對整個王國構成威脅。我很不想這麼說,不過……」瑪爾露出了憐憫的表情:「要實現路達恩.馨的理想,妳們的實力還不夠。」   「瑪——?」愛蕾還來不及制止,伊德.拉莉塔已經撲上前去一把攫住了瑪爾的脖子。愛蕾身軀一動,左右立刻伸來兩隻伊德族的胳臂,將她架住。   瑪爾的咽喉並沒有被勒緊。他仍是一臉從容,看著拉莉塔那隻毛茸茸的右手說道:「妳要殺了我嗎?這點小事,妳確實還做得到。但是,殺了我……伊德族會變強嗎?」   那隻右手不為所動,但是愛蕾感覺到揪著自己的兩隻手臂更加緊繃了。而瑪爾絲毫不退縮。   「或者我該問……這六百年來,妳們究竟變強了多少?」   愛蕾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她不敢想像接下來會聽見什麼聲音。   但她什麼聲音也沒有聽見。再度睜開眼睛時,拉莉塔已經放開了瑪爾,一臉不甘心的坐回了原本的位子。架住愛蕾的兩名伊德族,也略帶猶豫的鬆開了手。   「『怪力』,你給我聽好了,」拉莉塔不屑的說:「我現在不殺你,不是因為你說的話多有道理,而是因為我還記得剛才的承諾。」   「我明白。」   接著拉莉塔卻話鋒一轉:「反過來說呢,雖然這不是我不殺你的理由,不過你說的話確實有道理。」   「又來了!族長的拐彎抹角!」一旁傳來飛塔拉的私語。   「噓!」   「我們幻影盆地的伊德族,人數就你看到的這十個,剩下的都是動物。牠們數量雖然龐大,也學得會幾招小伎倆,但是終究只習慣這一帶的風土,離不開森林太遠。上回我派了一批會鑽洞的,想在艾芬法安人腳底下打造一條補給線,結果也失敗了。如果想要攻到艾芬法安深處,就只有靠我們寥寥無幾的伊德族。」拉莉塔掃視了左右的伊德族部下們,輕嘆一聲說道:「而我們跟人類不一樣,倘若稍有差錯死了一個,下一次再等到伊德族從無限階爬上來,就不知道是幾百年後的事了。一旦我們身陷艾芬法安內地,『對整個王國構成威脅』都嫌太手軟了……最壞的狀況是巫術學院那些傢伙也出面,到時候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把艾芬法安連同她們在內的所有戰力通通殺光——或者被她們殺光。不管是哪一種結果,伊德族都會離目標更遠。」   拉莉塔理所當然的認為她們區區十人就有可能打倒全巫術學院的古魔族加上艾芬法安的軍隊,不過今天愛蕾和瑪爾使盡了力量、用盡了詭計甚至還引發了奇蹟,到頭來也只在她身上留下幾道兩天就能痊癒的燒傷,自沒有質疑她實力的餘地。   「說到底,我們跟步震終究是不同的。如果步震復活,牠要出全力殺光我們也不必顧忌什麼,但是我們伊德族卻不能賭上全力——理由正在於步震。這一點你該明白吧,『怪力』?」   「我明白。」瑪爾又說了一次。「可是,艾芬法安也不願意出全力攻打妳們。妳有所不知,要不是艾芬法安陷入了內亂的危機,今天我們根本不會來這裡。」   於是瑪爾便將艾芬法安目前的緊繃情勢,向拉莉塔全盤托出。恪守分際而無所作為的巫術學院、孤軍奮戰而渴望援助的邊防軍、力保王統而忌憚軍權的王宮。數百年來只知與艾芬法安為敵的伊德族,今夜首次認識了「敵人」的全貌——即使路達恩.馨以巫術學院與伊德族這一內一外、一軟一硬的雙面手段企圖扶植,仍然無法團結,反倒因此失和的,不爭氣的「敵人」。和方才的麥達島旅程比起來,瑪爾講解得分外簡明扼要,彷彿精心準備過一樣。   不只是伊德.拉莉塔,愛蕾感覺得到湖畔所有伊德族都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拉莉塔族長,妳們不願意出全力,艾芬法安也不願意出全力。所以,你們再怎麼戰鬥,雙方也不會變強。這就是現在的狀況。」   愛蕾總算明白了。她聽完伊德.拉莉塔訴說的真相,就以為自己此行已來到了終點,但是在她灰心喪志的同時,瑪爾卻沒有放棄。他一面以麥達島上的見聞吸引拉莉塔的興趣,一面從她的反應中,摸索可能令她動搖的材料,以及與她交涉時最恰到好處的分寸。愛蕾猜也猜不透他究竟是怎麼同時思考那麼多件事的,但他終究在這絕對強者的壓迫感之下,找出了打破僵局的契機。誠如拉莉塔所言,伊德族的內情即使揭曉,艾芬法安的局勢也不會有絲毫變化;然而,艾芬法安的內情,卻攸關伊德族行動的根本意義。伊德族是為了逼人類變強而戰的,那麼一旦知道人類並沒有變強,她們勢必要做出某種改變。   但是愛蕾只明白到這裡。然後呢?   「『怪力』,就算你說的都對好了。」拉莉塔思索了一會兒之後,果然開口問道:「你告訴我們這些,到底有什麼打算?難不成你要我狠下心出全力嗎?」   愛蕾差一點就脫口附和了,這的確是她最不解的部分。   「如果妳想做的話,應該已經下決定了吧。」   「沒錯,我不會做的。你盡管笑我們實力不夠吧。」   「就算我笑妳們,也不是因為妳們實力不夠,」瑪爾首度挺起身軀,彷彿倚在他和伊德.拉莉塔之間一道無形的吧台上:「而是因為妳們自己都忘了路達恩.馨的做法。」   「啊?」拉莉塔立刻又舉起了拳頭。但是瑪爾已經完全掌握她的脾氣了:她看似火爆,卻總能沉住最後一口氣,而且無時無刻不為了伊德族的目標著想。如今瑪爾出言要助她實現目標,她是不可能不傾聽的。   「可能有用的事,就要全都做一遍,對吧?」瑪爾向他眼前的這位「酒客」提出了建言:「可能讓艾芬法安人變強的,或許在紫冰島上就只有妳們而已。不過,這世界上並不是只有紫冰島——不管是妳們,還是艾芬法安人,都該是看清這一點的時候了。」

  清晨的微光尚未照進納拉卡罕躲藏的坑中,森林中傳出的腳步聲便將他驚醒。他拔出了腰上的佩刀,縱身躍上地面。   原因無他。逐漸接近的腳步聲,聽來竟有三人。是否王女和聖衛皆已命喪林中,如今獸人要發動比前天更大規模的攻勢報復人類了呢?但若是如此,這腳步聲未免欠缺警覺,而且也感覺不到其他魔獸的動靜。   昨夜他並沒有准許杜斯布呼叫援兵。這決定是否正確,再過幾秒便見分曉。   薄明之中,浮現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納拉卡罕看出其中一人手持千家劍,頓時鬆了一口氣。走出林外的果然是聖衛奇瑞克蘭,只是他的裝扮和昨日大不相同,沒有了頭盔,鎧甲也不見了,卻穿著一件未曾見過的棕色獸皮衣。再看一同現身的菲莉雅王女,倒是還披著原本那襲深紅王家披風,只是珍珠圓帽也沒了。   納拉卡罕還不及猜想發生了什麼事,緊跟在兩人背後的第三個身影,便讓他的腦中化為一片空白。   那身雪白的毛髮、健壯雙臂上的紅色刺青、膨鬆招搖的長尾……   「總帥!」菲莉雅王女一聲招呼,他才想起要將佩刀暫時納回鞘中。但是此刻的狀況究竟安不安全,他仍是一頭霧水。王女看來神色自如,但他總覺得她的眼神似乎比先前黯淡了些許。   「殿下……」   「哦?」雪白長髮的獸人頭目一瞧見納拉卡罕,臉上便露出與舊識重逢般的笑容。「你臉上的疤痕……」她舉起自己的右爪:「……你是前陣子從我手底下溜走的那個戰士吧?」   納拉卡罕仍記得自己臉上這三道疤痕成形的瞬間。那時獸人頭目的笑容比現在猙獰多了,而記憶中撕心裂肺的咆哮,如今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獸人頭目的戰吼,還是他自己狼狽逃跑時的哀鳴。   「這位是艾芬法安邊防軍的總帥納拉卡罕。」愛蕾向拉莉塔介紹。「總帥,你大概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吧?她是幻影盆地伊德族的首領,伊德.拉莉塔。」   「殿下,請恕末將駑鈍……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愛蕾擺出了自信滿滿的微笑,向納拉卡罕宣布:「我與拉莉塔首領達成了協議。她們伊德族——也就是我們所謂的獸人——答應暫時停止侵擾我國。」   「這……這是天大的好消息,只是……」納拉卡罕當然不可能立刻相信。從聖衛、王女和獸人頭目的模樣看來,他們分明交戰過,而且是獸人頭目勝出。獸人的優勢分毫未減,怎可能突然收起利爪與人類議和?   「當然是有條件的,我也說了這是『協議』。」愛蕾接著按照昨晚擬好的說詞,向他解釋:「伊德族乃是出於狩獵本能,以我們人類作為戰鬥演練的對手。既是本能,我們也無法長期抑制,但反過來說,我國只消為她們另覓一處狩獵場,雙方便不必再相爭鬥。」   「另覓一處狩獵場……?」納拉卡罕不愧思緒敏捷,立刻質疑:「倘若連幻影盆地的魔獸都不足以滿足獸人的狩獵慾,我國又何來更好的場所?」   「確實沒有。」愛蕾一翻披風,伸手指向西方:「因此我答應拉莉塔頭目,要以王室權限命令巫術學院造船,送伊德族渡海前往麥達島。」   納拉卡罕聽得是瞠目結舌。光是渡海這件事本身,便已超出了艾芬法安人想像的範圍,更不用說以此法排除獸人威脅了。這種奇策,確實只有渡海而來的菲莉雅王女想得到。「這……若是獸人頭目願意接受,末將當然也無反對之理……」他心中的一大疑慮在於造船能否成功,畢竟巫術學院若造得出橫渡內海的船隻,艾芬法安人應該老早就渡海了。只是王女都宣布協議已成,他怎敢在獸人頭目面前提起任何動搖協議的因素。   「我明白,你是懷疑巫術學院能否造出船隻吧?」愛蕾親口說出了他心中的疑問。「拉莉塔族長是謹慎之人,當然也有此疑慮,所以我已答應帶她前往王宮,一來正式簽署協議,二來也讓她暫時留在我國,親自監督。我對巫術學院自然有信心,但不管成功於否,至少只要拉莉塔族長仍在我國境內,幻影盆地的其餘伊德族便不會出手。如果船隻建成,我也將親自挑選一批精銳將士組成探勘團,陪同伊德族一齊出航。」   納拉卡罕所不知道的是,愛蕾和瑪爾當初就是搭乘古魔族造的船渡海而來,因此他們早就確信巫術學院的古魔族有能力造出功能相仿的船,她們只是不願意賦予人類渡海的手段罷了。如今愛蕾既有王室權力在手,在古魔族過度保護之下閉關自守數百年的艾芬法安人,也該是時候見識相隔一海之遙的危險世界了。
【雷,火,風,水】 【無期之託】
標音對照
人名
人名標音備註
伊德.飛塔拉Id Fitt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