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的終結】


幻想島:魔劍之書

  座落於庫士島最東北的洛那城,不僅是全摩諾所非亞最早起的城邦,也是最早迎接春天的城邦。九月過了將近一半,雪早已不下了,只剩屋頂和路上的積雪一點一滴的消融。停戰雪飄落之初,洛那城的人民還擔心大雪帶來的休戰只是一時的安逸,春天一來便要再度面臨戰禍。誰知道,洛那城與拔爾城的戰爭,卻在這休戰季節之中迎來了真正的尾聲——以洛那城的敗北作結。

  而招致洛那城戰敗的罪人,如今就跪在城中央廣場的木架高台上,等待接受處刑。多年前洛那城漸顯頹勢之時,民兵團在廣場的鐘塔周圍開始增建防禦工事,萬一敵軍攻破城門進來,便要在此地集結全體居民作最後一搏。後來洛那城一次次僥倖退敵於城門之外,因此這座「鐘堡」不曾發揮原本的用處,倒是架高的看台成了公開活動的方便場所,用來處決囚犯也不是頭一遭。身著樸素灰衣的罪人雙手被反綁在背後,上半身伏在一張小桌上,穿過桌面小洞的繩索套住了脖子,令她既不能起身,也無法回頭。

  她瞪大了血紅的眼睛。映入瞳中的是台下那些神情怨懟的民眾,但她對他們毫無興趣。這些人連民兵團也沒有加入,未曾賭上性命戰鬥,如今城一陷,這些人卻忘掉了自己的無能,以為敗的只有她一人。戰場上的死屍都比這些人來得有價值。她憤怒,是因為自己不能成為那樣的死屍。

  敗者沒有資格選擇自己死在何處。但是,她可不是敗給站在自己身後的劊子手。若是在戰場上,這個人八成連她一劍也擋不下。她憤怒,是因為自己將被弱者所殺。

  然而她不能與強者光榮一戰而死,想來原因無他,正是因為她沒有能力贏得那份資格。她憤怒,究其實是因為——她自己也是個弱者。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高台之下的喧囂聲愈趨鼓譟。是了,高台上除了劊子手之外,還有幾個主持流程的官員,他們嚷叫了一大段廢話來數落她,對她而言雖然毫無意義,不過台下群眾的激昂想必就是由此而生。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要殺我,你們何不親自來殺。時至今日,你們仍然只懂假手他人嗎?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但她想起了,擊敗她的那個人也是如此,不親手殺了她,而是將她一路送到這座行刑台上。而且那個人連一句「殺了她」都不曾說過。

  「行刑——!」

  ——你又為何不親手殺我!

  「……雷明——柯羅德——!」

  安雅放聲嘶吼出的仇敵之名,穿破了群眾的喧嘩聲與執法官的號令聲,連她背後的劊子手也不由得使出多一倍的勁力來握緊大刀,彷彿害怕這股咆哮會將刀震落一般。他高舉大刀,用力劈入這面無形的巨浪。

  磅!

  轟天巨響驟然爆發,一瞬間將這巨浪連同周遭一切囂鬧全部吞沒。劊子手、執法官、台下的群眾,乃至於安雅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突來的強烈震動朝她迎面一拍,同時腳下的地板猛然打斜,令她頓時失去平衡。木片碎屑沖上天空,掃過她的臉頰,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在下墜。高台坍塌了,和小桌綁在一起的安雅在半空中轉了半圈,背朝下方摔進崩解的木架結構之中。她感覺到一根根細木條像鞭子一樣拍打她的雙臂然後應聲斷裂,上方則傳來幾個男人的哀嚎聲,大概是劊子手他們也摔下來了,只是小桌擋在眼前讓她什麼也看不見。她雙腿在空中踢中了幾片木板卻蹭不到任何能減速的物體,這時一股焦味與熱風隨著火焰的劈啪聲一起從背後襲來,她咬緊牙關,做好了跌入火堆的心理準備——然後澎的一聲撞上一堆布袋。

  她雙掌往布袋上一拍,想把身軀頂起來,只是手臂被綁著無法彎曲,一時施不出足夠的力道。她正準備靠腰力撐起上身,卻有一股外力拽住了她眼前的小桌子,她感到後頸被繩索勒得一陣刺痛,正心想不妙,就聽見嚓的一聲透過桌面傳來,繩索頓時鬆開。

  切斷繩索的人將武器收進鞘中,然後把壓在安雅臉上的小桌子扔到一旁。

  「沒事吧!」

  是個不高不矮的年輕男人。雖然周圍陰暗看不清臉孔,不過嗓音怪耳熟的。

  「手也被綁住了嗎?轉過來我幫妳解開!」

  「咳!」既知是友非敵,安雅也毫不猶豫,坐起身來讓那人為她解開束縛。「你是……?」

  正要問清他的身份,他背後卻傳來了一陣呻吟聲。

  「是劊子手!」安雅一鬆綁便伸手叫他提防背後。劊子手果然也摔下來了,而且這裡的地上似乎到處都擺了沙包,因此他八成也沒受什麼傷。

  「我們快走!」救她的人明明有武器,卻不打算與劊子手正面衝突,拉起她的手往一旁走去。 安雅這才看出這個地方並不是高台底下的洛那城地面,而是再低幾尺的地下。這裡是民兵團在建造「鐘堡」的同時開鑿的逃生道,設計目的是向東逃往冰石泊方向。但是安雅記得索里總長說過,逃生道還沒有全程開通,最遠只能逃到城東的一處小巷底,連東門都出不了。

  果然,他們進了逃生道沒跑多久就到了盡頭,只能登梯子爬上地面。回到陽光底下之後,安雅總算認出了那個紅頭髮的男人。

  那恐怕是她此時此刻,最無顏面對的一個人。

  「望遠鏡角的……」

  「我昨晚路過這裡投宿,順便打聽近況,沒想到竟然聽到妳的名字,還挾帶了這麼大一個壞消息。」瑪爾撥掉頭上的灰,不疾不徐的向安雅解釋自己出現在這裡的來龍去脈。「我到處找人套話,但是這座城的狀況似乎很複雜,大家都不想跟我這外地人解釋。到了今天早上我才終於找到一個好心的老爺子,透露逃生道的事,託我賭這一把。」   想必是退役的老民兵了。安雅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在洛那城還有人希望她活著,讓她心中的憤怒消退了幾分——連帶的慚愧也增添了幾分。「……可是你為什麼要賭?你是拿了火藥來把行刑台炸垮吧,一個弄不好自己也要受傷的。我可不記得我們的交情有這麼好。」   瑪爾用的其實是梅加瓦里送給他的「爆環術」咒圖,要說他巫術資質不足而啟動失敗的可能性是真的很高,傷及自己的風險倒是絲毫沒有,不過現下他也沒空向安雅說明詳情。   「咱們好歹也並肩作戰過一次,要是我明知道妳要被殺了還躺在同一座城的旅館裡睡大覺,神明會詛咒我每睡一張床就塌一張的。」   「你的信仰還真奇特……」   「話雖如此,」瑪爾又說:「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有妳幫忙會好辦得多也是真的。」   安雅輕嗤一聲:「你又知道了?」   「我正想問妳——」   巷子外傳來的急促腳步聲令他頓時噤聲,轉頭一看,五六個士兵已堵住巷口。   「糟糕,竟然一口氣來了!」瑪爾拔出腰間的遮日劍遞給安雅:「妳還有力氣吧?」   「你竟然一個人帶兩把劍?是想學達克斯.凱貝流斯嗎?」安雅詫異的接過劍。除了瑪爾一人攜帶兩把劍的事之外,這把長劍的式樣也令她意外。這是東方的劍,在摩諾所非亞極其罕見,而且還不帶魔法元素,不知瑪爾是從哪裡弄到的。   「我學得會就不用借給妳了!我把他們纏住,妳找空隙鑽出去!」   「不必!」安雅只揮了兩下遮日劍確認重量,便逕自奔向前去。「你跟在我後面!」   「什——」   瑪爾連她做了什麼也沒看見。視線再度找到安雅的時候,她已經隻身站在巷口,所有的士兵都倒在血泊之中。   怎麼可能。   「叫你跟上!」安雅回頭大喊。   「好、好!」瑪爾只得提著火焰劍拔腿追趕。一路上他只看見安雅長髮飄揚的背影與遮日劍的寒光一同左右閃動、聽見背後士兵的奔跑聲越來越遠。衝過東門時,餘光瞥見的門衛已是屍首。他想起當初在葡萄城時,她拿著短劍奔跑的背影。當時雖然沒有機會實際看見她戰鬥的模樣,但是瑪爾隱約感覺到,現在他所目睹的這份異常的強悍,是當時的她所沒有的。   出了東門,若向東南跑,便是瑪爾昨天登陸庫士島之後的來時路。但瑪爾並非本地人,除了走過的路之外對環境一無所知,而他搭來的船也已經被梅加瓦里開回去了。因此——其實也輪不到他思考什麼因此不因此的,安雅已經帶著他奔進了正東方的樹林。   這片樹林並非未開之地,林間道路寬敞得足以供馬匹通過,而安雅也沒有要躲進樹叢中的意思,顯然打算一路穿到另一頭去。瑪爾跟著她不知快步走了多久,才看見視野盡頭浮現了出口的景象,同時一陣寒風也撲面而來。   林外是一座潔白的岩丘,彷彿不會融化的雪堆一般。瑪爾即使不曾親眼目睹,也聽說過這個庫士島三大奇景之一:冰石泊。   「還有力氣吧?」輪到安雅問他。瑪爾想到安雅的劍術不知為他省了多少力氣,不禁苦笑。她輕盈的跳上岩石,他也跟著攀爬上去。兩人登上岩丘頂端,眺望整片樹林,不見追兵蹤影,於是瑪爾忍不住轉頭欣賞岩丘另一頭的湖泊。水位離丘頂意外的近,水面清澈如鏡。   他不大放心的又回頭往樹林的方向瞥了一眼,果然還是毫無動靜。「……他們大概只會在城牆周邊巡邏,等著妳回去吧。」   「哼,那座城裡已經沒有我回去的理由了。」   瑪爾總算開口問她:「安雅,他們究竟為什麼要殺妳?」   「你不是花了一整晚打聽嗎?洛那城向拔爾城投降了,我是敗軍之將,這些你總不會沒聽說吧。」   「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清楚告訴我,為什麼……」   用慣了的行刑台與刑具。神情怨懟的民眾。熟知鐘堡地道的士兵。   「……卻不是拔爾軍,而是洛那城自己的人要殺妳呢?」   安雅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   「好吧。這條命是你從地獄邊緣撈上來的,我這段沒死成的始末根緣,你就給我負起責任聽好了。」

  三個月前,在舊友的請託之下攜帶火槍設計圖來到洛那城支援的安雅,幾乎只憑一人之力就驅散了拔爾城的兩百人騎兵隊,昭示了她這名特異人物的存在。非但如此,她還立即遣使者發出聲明,向拔爾軍要求休戰。然而雷明.柯羅德將軍從容不迫,既不回應安雅的休戰要求,也不再度發兵騷擾。   一度大搖大擺出現在她面前的索左爾.蘭其柏,看來並沒有依照預告出現在拔爾城。雖然索左爾是個難以預測的狂人,不過安雅猜想他繼續蟄伏的理由也只能有一個了。拔爾城的主要領土雖是庫士島北岸上的都市,但是真正的司令中心位於北方外海小島上的要塞,城主威廉.帝洛卡司一年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那裡。連通要塞島與本島的橋樑是起降式的,只能從要塞控制。除非索左爾插了翅膀飛上天,否則他的武器再厲害,也殺不了要塞裡的人。他現在不出手,證明了帝洛卡司的確不在庫士島上。   整整過了一個月,到了停戰雪飄落之時,拔爾城仍沒有再發動任何攻擊。   「這都是妳的功勞,安雅。」孟克勞斯.索里總長當眾表揚她。「現在我們有一整個冬天的時間備戰,等到火槍隊陣容齊全了,必定能教柯羅德的騎兵嚐到前所未有的苦頭。」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區區『苦頭』是趕不走拔爾城的。」安雅說:「既然知道柯羅德決定不動,那便是我們動的時機了。」   翌日,她帶著佩劍和一柄瓦蘇利卡火槍隻身離開洛那城,回來時騎著一匹馬,還繳出了一名拔爾兵的耳朵。索里總長對她這番舉動大感震驚,因為她能下手的地點分明只有一處:西方烏萬山上的營寨——拔爾軍最前線的基地,也就是先前派出騎兵來騷擾卻被安雅羞辱了一頓的大隊所在之處。「如此一來豈不是擺明挑釁嗎?」   「正是,」安雅當著民兵團眾人的面說道:「就看他們有沒有種在這下雪天裡出兵還擊。他們一日不來,我就殺他們一人,直到全寨死盡為止。」   總長也壓不住她這個戰爭女神,半個月下來,她果真狙殺了十五個拔爾兵,擊傷的人數則算都懶得算了。民兵團多年來何曾聽說這等大快人心的戰果,於是眾人也躍躍欲試,想和她一同出動。這正合安雅的心意,她挑選了十六名實戰經驗最豐富的重營區民兵,隔日便帶他們離開洛那城。安雅似乎早在秋末冬初抵達洛那城之前,就已經在拔爾城東部一帶佈置了好幾個藏身之處,令民兵分成幾隊潛伏在不同的地點,而且不論哪個地點都有火種與備用的武器衣物,令隊員們嘖嘖稱奇。   「你們太高估我了。」安雅向他們解釋:「這些是你們宗玉老大準備的,每一處物資都只有一兩人份,你們可別太仰賴了。」   民兵們的任務並不是和安雅一起打游擊。實際上,烏萬山營寨在區區一名劍士手下折損了這麼多兵員之後,已經不再派出巡邏隊了,全軍固守營內。安雅正是在等這一刻。   三天後,安雅不僅再度現身,還大搖大擺的闖過了營門,甫一露臉便斬殺了兩名衛兵。其餘衛兵哪敢應戰,連忙敲響警鐘,於是大批士兵提著盾牌與長槍從各個營舍湧出,列隊阻擋。安雅見這陣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立即以旋風之勢衝入陣中——並非只是氣勢有如旋風,而是真的挾帶著魔法劍的強風襲去,捲起地上的沙塵灑上他們的面門。最前排的士兵根本沒有時間想到那是風元素魔法劍的力量,便已失去性命。原本在長槍陣後方準備放箭的弓手們眼見陣形大亂,也只好拔刀迎戰,但他們根本看不到安雅的身影,只見旋風捲著沙塵與血沫四處飛濺,不時還有被魔法劍削斷的槍頭和盾牌碎片噴上空中。他們若是拉開距離,便給了安雅以風魔法加速衝刺的空間;若是撲上前去,又會被她飛身從頭上翻越,下一秒背後就要挨劍。常人活不過幾秒的人數差距,安雅卻纏鬥了將近一刻鐘。不過她這深不見底的體力也不是無窮無盡,只見她攻勢漸顯疲態,旋風的威力越來越弱;拔爾軍雖已折損許多士兵,但仍有數百人將安雅團團包圍,營區司令當然下令傾注全力奮戰到底,要在今日永絕後患。   到了旋風不再颳起之時,司令才聞到了從營區後方飄來的焦味。然而為時已晚,潛入營內縱火的洛那城民兵早已逃脫,糧倉也已燒起熊熊大火。司令這時才知中計,連忙叫士兵們趕往滅火,然而方才還像是強弩之末的安雅,這時突然又復活了似的,大肆追擊退走的拔爾兵,殺得他們左支右絀。最後拔爾軍非但沒能阻止安雅逃跑,還損失了大部分的軍糧,只得放棄此營,撤往西方通士提溪畔的第二線營寨。   洛那城的安雅並不是狡詐的將領,或者她可能是,但她更渴望戰鬥的快感。洛那城民兵之所以能快狠準的潛入營寨燒毀糧倉,是因為她在隻身游擊的半個月期間,早就在營寨圍牆上動好了手腳;換言之,她自己一人便能下手縱火了。她不這麼做,就只是為了與拔爾軍血戰一場——也為了引來下一次血戰的機會。   果不其然,撤退的拔爾軍並不願就此認栽。短短兩天之後,他們便率領大隊人馬再度攻上烏萬山。然而安雅根本沒有要佔領營寨的意思,她老早就和民兵一起帶著拔爾軍來不及搶救的殘餘物資下山,還把營寨內剩下的房舍也給燒了。反攻部隊無功而返,才得知在他們出動期間,安雅竟大膽西進,出現在通士提營寨口,砍傷一人之後逃逸無蹤。   安雅宛如不死之身的善戰表現,讓民兵們看見了希望,也看見了危險。領導他們的這位戰爭女神,無疑是洛那城有史以來最有機會為他們贏得勝利的人,但她這種賭命的作戰方式究竟能撐到何時仍是未知數。   「我不要求你們信任我。」帶領民兵遁入烏萬山北方的樹林之後,安雅給了他們一次機會:「接下來我要做的事跟之前一樣,只不過更靠近敵人的大本營。你們如果想要品嚐勝利的滋味就隨我來,否則便回去聽總長發號施令,我一個人也能繼續。」   這十六名民兵的決定,是成為戰爭女神的工具。   自那一天之後,洛那城民兵正式展開了多點游擊。最擅長潛行的一員擔任聯絡兵,每兩天往返溪畔地帶與洛那城一次,向安雅回報洛那城的狀況,其他人則在宗玉準備的藏身地點間移動,到處不定時偷襲。半個月之間,不只通士提營寨,周圍的其他哨站也相繼遇襲。事實證明瓦蘇利卡火槍用於狙擊尚不可靠,幾乎只有用了好幾年槍的安雅才打得中敵兵,但是拔爾軍摸不清奇襲小隊的底細,也無從判斷每一次敵襲的虛實。   通士提營寨的反應和烏萬山不同,這回他們毫不猶豫就增派兵力到各個哨站,甚至向拔爾城請求了援軍——這反應正符合安雅的期待。狠狠羞辱了烏萬山的司令一頓之後,通士提的司令既須避免重蹈覆轍,也有了個「從前人失敗中汲取教訓」的藉口,可以大大方方向拔爾城求援,反正丟的是烏萬山司令的臉。   援軍一出,冬季停戰的規矩已名存實亡,但由於戰場不在洛那城,而是在拔爾城的腳下,安雅並不需要將龐大敵軍擊潰,只要持續活下去,在這個地方當他們的心腹之患,他們便只有兩條路,一是退守拔爾城內,承認自己連幾個游擊兵也對付不了,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搬出更強力的手段來抹殺她。假若雷明.柯羅德還有身為將軍的自尊,最後終究會親臨前線。冬季之內也好,雪停以後也好,她必定要教柯羅德率兵奔出拔爾軍營地的大門。

  「妳這完全不是腦筋正常的人想得出來的戰略。」瑪爾邊說邊鼓掌。   「哼,我還以為你會說我吹牛呢。」   「妳的身手我剛才也親眼見識到了啊。雖然……剛才見識到的那瞬間,我的確懷疑過我的眼睛對我吹牛。」   「洛那城那些三流衛兵跟拔爾軍差遠了。」   「而妳卻決定對抗整個拔爾軍。換作是我,就算有同樣的實力,也絕對沒那個自信選擇這種作戰。」   「我才沒有什麼自信。」安雅歪著嘴笑了一聲。「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就決定了……不要再管什麼自信。我想要的勝利只有一種形式,而如果要實現,我就必須比包括雷明.柯羅德在內的整個拔爾軍都強,沒有第二條路。既然如此,我就只能以此為前提來制訂作戰。」   「妳這邏輯……竟然行得通啊。」   「笨蛋,就是行不通我才輸了啊。我接下來就告訴你,我的戰敗是怎麼開始的。」

  民兵伊奧羅一面尖叫一面拔腿在樹林中狂奔,再也顧不得隱藏行蹤。他還沒跑到安雅駐守的藏身地點,就先見到安雅帶著聯絡兵延特流斯趕來。   「安雅……」   氣喘吁吁的伊奧羅在安雅跟前撲倒在地,絲毫不知眼前令他安心的兩位救星,已是湖畔地帶僅存的洛那城民兵了。其實就連安雅此刻也不知道這件事實,只是她知道沒有樂觀的理由。   這一天的敵襲太過匪夷所思了。拔爾城派出的「敵人」,不知為何知曉宗玉所設的所有藏身地點,僅僅一個上午的時間,就將潛伏中的民兵逐組殲滅,還把空藏身處的物資也順手銷毀。伊奧羅氣息回穩之後,安雅給他喝了水,問他是否看清楚敵人了。他的說詞和憑著潛行本領逃回安雅身邊的延特流斯一致:敵人僅僅只有一人,是個身著漆黑鎧甲的槍兵,而且此人來臨之前,必定會颳起一陣強風。   「『風』……」安雅握緊了腰間的魔法劍。「你們兩個,在敵人過來之前,不要離開我身邊。敵人是衝著我來的,只是為了打擊我的戰意,所以會先挑你們下手。」   兩人還來不及答應,那陣強風已然吹得眼前的樹葉嘩嘩作響。安雅不待敵人現身,就先啟動了魔法劍,在身邊捲起旋風對抗。敵人顯然她一樣善於奇襲,絕不能失了先機。   然而這一回,敵人卻不使任何伎倆,從容的自樹影之間走出。果如聯絡兵所說是一名手持長槍的士兵,只不過體格意外的嬌小,頭盔底下飄著乾枯的棕色長髮,容貌看來也是個普通的女人。   安雅解除旋風,朝她輕嗤了一聲。「……知道我沒那麼容易偷襲,所以打算跟我正面交手是吧?那還不報上名來?」   「我根本不打算殺妳。」那人將長槍架在肩上。「其餘這些小兵除了礙眼之外別無意義,我才將他們簡單清掃了一番,妳該慶幸自己的價值不只如此。」   「妳是怎麼查出我們躲在哪裡的?」   那名槍兵微微翹起下巴,沒有要回答的意思:「要跟妳說話的不是我。」   這話說完,就聽見一陣馬蹄聲徐徐接近。一匹套著華貴銀白戰甲的駿馬,載著一名體格魁梧、英氣風發的武士,停步在槍兵的背後。   「雷明.柯羅德……!」躲在安雅身後的伊奧羅驚叫。   這還是安雅第一次見到這名頭號敵人的長相。一頭梳理整齊的金髮,方方正正的臉孔,下巴蓄著一小撮鬍子;雙眼雖然有神,但並不流露半分殺氣,彷彿只是來此視察一般。他穿著一套金閃閃的板甲,腰上的佩劍卻從劍柄至劍鞘完全塗成漆黑——安雅聽說過,那正是雷明.柯羅德的魔法劍,劍名「三月」。安雅並未想過給自己的劍命名,不過若能戰勝柯羅德,或許她便有時間考慮這種奢侈的概念了吧。   「妳可是洛那城的安雅?」柯羅德居高臨下的質問聲傳來。   「正是。」   「此處乃是我拔爾城轄地,妳率眾連日在此行兇,有何意圖?」   柯羅德這話乃是完全不把安雅的游擊當作戰爭的一環,而只是單純的犯罪行為,安雅當然不可能乖乖循著他的前提答話。「笑話,拔爾城的轄地便是你們的城牆之內,你們在牆外調度軍隊,除了蓄勢侵略洛那城之外別無居心,大可不必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們洛那城早已發出聲明要求休戰,你既然要把我的話當作微風拂袖,我就讓這陣風颳到你臉上。」   游擊隊被那名黑鎧槍兵殺到只剩兩人的這當下,安雅也知道自己的挑釁對柯羅德而言八成不痛不癢,不過真正能逼他拔劍接招的是她右手緊握的魔法劍,現下這番應酬不過是衡量出手時機用的前奏。   只見那槍兵依然面不改色,而柯羅德則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若是為了攫取一紙休戰協定而來,則毋須再勞神費力。」柯羅德提起右手,指向安雅背後的遠方:「兩城休戰之事,我等與洛那議會已然談妥,只待近日正式簽署協定。」   「……什麼?」他這話完全出乎安雅意料之外,就連躲在安雅背後的伊奧羅也詫異得伸長了脖子。   「妳身為傭兵,或許比較不清楚,不過城與城之間的衝突,並非只有以戰爭解決一途。在談判桌上化解,比起妳的做法,更不需要流血。」   「放屁!」安雅怒聲反駁:「你們跟洛那議會商議?你們的使者走的是哪路哪門,豈有民兵團不知情的道理?」   柯羅德泰然自若的答道:「兩城之間的官方談判,走的自然是正路正門,在你們民兵團的守望之下入城。多半是妳數十日來不曾回城,才錯過了這項消息吧。」   安雅回頭望向聯絡兵。「延特流斯!有這回事嗎?」   然而,延特流斯卻飄開了視線。   「延特流斯!」   安雅不惜背對敵人,轉過身來正面朝著他再問一次。他這才深吸一口氣,忿忿不平的回答:「我不甘心啊,安雅小姐。議會原本就是一幫懦夫,首長和元老們被索左爾.蘭其柏殺掉之後更是全都嚇成了廢物。他們……他們根本就只是害怕被殺,所以寧願把洛那城賣了,也不要當索左爾專門獵殺的『城主』!那絕對不是休戰協定,威廉.帝洛卡司哪有可能跟我們這種小城簽什麼休戰協定……議會要簽的,根本就是向拔爾城投降的附庸條約!既然這樣,還不如把希望賭在妳身上!」   安雅深深感覺到自己的失策。延特流斯腳力過人,她才將回城聯絡的重責大任全交給他一人,沒想到他卻擅作主張截住了自軍的情報。他這一番行動雖然是出於對安雅的信任,卻同時背叛了安雅對他的信任。如果洛那議會果真已經決定成為拔爾城的附庸,而民兵團也知悉此事,安雅的作戰就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後援了。   「兩城交戰多年,你們對拔爾城的敵意難以消解也是情有可原。」柯羅德依然高坐在馬鞍上侃侃而談:「然而所謂附庸,並非要洛那城淪為奴僕,而應該視為一種利益交換與政策合作。拔爾城將會給予你們最大的庇護,而你們所需負擔的部分成本,遠低於你們目前自力更生的開銷;相對的,在庫士島第一大城的先進政策與律法引導之下,洛那城的人民必定能享受更美好的生活。走上這條互助互惠之路,便不須再犧牲你我兩城的寶貴人命,而過往夙怨自會隨著歲月風霜消蝕而去。我心裡懷抱的,乃是對這光明未來的希望,但不知你們願不願意與我一樣,為了希望而奮鬥呢?」   「……少裝出一副正人君子樣了,雷明.柯羅德,洛那城過不了好日子的理由向來只有一個,就是你們拔爾城的侵襲。議會那些人要拿洛那城的什麼東西賣給你們?礦石嗎?還是火藥?」   柯羅德也立刻收起了方才矯揉造作的口吻,冷冷說道:「妳才應該省下這種質問。妳一路侵攻至此就是為了流血,而妳的不滿也只因為無血可流,不必佯裝成對偽善與貪婪的鄙夷。」   安雅身後的兩名民兵露出不服氣的表情,但安雅卻咧嘴一笑。「既然明白就給我拔劍。只要我在此斬下你的首級,你們與洛那城『談妥』的條件都將化為白紙。」   「我無此興致。若要與我下一盤圍棋,我倒還可以奉陪。」   「廢話少說!」安雅立刻捲起旋風向前衝去。   「拿下她。」   「是。」黑鎧槍兵一振槍頭,硬生生擋下了她的衝鋒。   這槍兵連名號也不報,安雅豈有心情理會她,如今唯一的打算就是盡快斬了她,一劍刺向柯羅德的面門。雖不知民兵們所說的「風」究竟是什麼花招,但既然槍兵此刻不使出來,安雅就要教她到死也沒有機會使出來。

  「——結果呢,」安雅從冰石泊中掬起一捧水飲下,用彷彿喝水一樣稀鬆平常的口氣說道:「我打輸了。」   「哎?」瑪爾被這突如其來的結果報告嚇了一跳,忍不住挖苦她:「前面說得那麼活靈活現的,打輸的時候倒是輕描淡寫嘛。」   「……敗戰畢竟是恥辱。更何況我還沒死成,淪為柯羅德的俘虜——」   「慢著、慢著。」瑪爾收起了方才的打趣表情:「我是真的想知道妳究竟是怎麼打輸的。妳就那麼不想講嗎?」   安雅抬頭瞪了一眼坐在白岩上的瑪爾。「你就那麼想讓我回想自己的屈辱嗎?」   「妳已經在回想了,不差這一段吧。」   「那你也沒有非知道這一段不可的理由不是嗎?」   這樣只是在鬥嘴而已,沒完沒了。瑪爾知道是時候把話說破了。   「妳不是怕說出自己受到的屈辱。妳是覺得說出來我不會相信吧。」   安雅皺起了眉頭。   「……你到底知道什麼?」   「妳體驗了什麼我是不知道的,所以才得聽妳說。不過……」瑪爾說:「柯羅德的手下,做出了什麼『不可能』的事嗎?」   瑪爾早就聽瑪杜克.裘沙說過柯羅德的事,所以心裡有數,如今從她的臉色看來,答案很明顯了。

  「怎麼了!不想殺我就拿不出實力嗎!剛才的從容到哪裡去了!」   安雅雖然嘴上嘲諷黑鎧槍兵,實際上卻是她自己失去了耐心,才想激怒對手來打破膠著。黑鎧槍兵的戰術一成不變,招招皆是最基本的攻防,也不做任何假動作或干擾。然而這人卻擁有異常的速度、反應力與韌性,不論安雅使出多少詭譎的身法和刁鑽的劍招,甚至用魔法劍的旋風捲起落葉干擾她的視線,她總能在最後一瞬間及時擋下安雅的劍,然後一槍刺向安雅的腹部——每一次都是腹部。安雅要閃要擋雖然都是輕而易舉,然而出槍過後看似偌大的破綻,每當安雅伸手擒拿或揮劍刺去,槍兵卻又能瞬間抽回槍柄紮紮實實防住。這樣的戰鬥對安雅來說無聊透頂:黑鎧槍兵根本沒有武藝可言,彷彿只是在做一件工作而已。然而,這無聊的對手卻與她戰得不相上下,這是何等的恥辱。   「這麼蠢的槍法,再來一百回也刺不中!妳就這點本事了嗎!」   眼見黑鎧槍兵對她的挑釁也不為所動,她唯有採取更大膽的手段。槍兵的這一槍,她硬是不躲,拋下手中長劍,雙掌將槍尖拍住。她頓時掌心濺血,但槍勁也減弱了半分,令她得以趁機用雙臂將槍柄牢牢夾住。槍兵想必不會鬆手讓她奪槍成功,因此接著就得一邊爭槍一邊肉搏,對於沒有鎧甲的安雅而言其實比原本更加不利,但是戰局已然變化,她說什麼也要從中找出敵人的弱點。   「測試結束了,利芬特。」   ——那個陌生的聲音響起的瞬間,安雅感覺到了貼上後頸的冰冷金屬。更令她渾身發寒的,是那個聲音就在她的耳邊,伴隨著一股微溫的氣息撫過她的髮梢。   下一秒她的小腿便重重挨了一擊,背後那名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敵人和面前的槍兵合力,一口氣就將她摔倒在地。黑鎧槍兵憑著渾身裝甲的重量將她牢牢壓住,她奮力轉頭,想要起碼看清楚第二名敵人的真面目。   然而她看到的卻是延特流斯的臉。   在她錯愕的定住視線的同時,那張臉的輪廓竟開始浮動變形,彷彿水波一般。但在安雅看見變化的結果之前,黑鎧槍兵便一掌將她的臉壓進雪地裡。柯羅德的其餘兵力隨即趕到此處,將安雅五花大綁,扔上馬背。

  一直到被那名槍兵押進柯羅德的飲茶室為止,安雅都還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現實之中,還是正作著一場惡夢。不論如何,她都沒有反抗的手段。她的魔法劍和皮甲已被沒收,槍兵的武器就抵在她背後,柯羅德則好整以暇的盤腿坐在她眼前的一張棋盤對面。   「將軍。」   「在門外待命吧,利芬特。」   「是。」   槍兵關上了門,飄著淡淡清香的房間內只剩下安雅與柯羅德兩人。   「請坐。」棋盤旁還有一張矮几,上面擺著陶製的茶壺和兩個杯子。柯羅德給兩個空杯都斟滿茶,然後抬頭望向仍然站著的安雅,說道:「不必擔心,妳可以自己挑選杯子,選完之後由我先喝。」   安雅輕嗤一聲。「誰會怕你這個時候下毒啊,你要殺我還需要想手段嗎?」   「那就更不用猶豫了,這可是我手邊最好的茶,一般客人來都喝不到的。」   「我才想問你,放我雙手自由站在這裡不怕嗎?就算劍不在手上,我這雙手仍可做很多事的。」   「雙手不自由就沒辦法陪我下棋了啊。」柯羅德說著便從身旁拿出一個藤編的矮罐,接著又拿出第二個,擺在棋盤上;兩個罐中分別盛裝了黑子白子。   「你還真要下棋?」安雅忍住了出手翻倒他那張棋盤的衝動。儘管她上一句話才剛大放厥詞,但她看得很清楚,柯羅德的劍就收在背後,她只憑雙手是找不了他什麼麻煩的。   「妳會下的吧?」   「你又知道了?」   「妳不是東方人嗎?」柯羅德指著她的臉:「我以前認識過好幾位東方人,下棋對他們來說是常識。妳名字雖不像東方人,不過長相不會錯的。」   「長相不會錯……」幾個小時以前的惡夢浮上安雅心頭。「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不覺得矛盾嗎?」   「此話怎講?」   「少裝傻了。那個偷襲我的人……到底用了什麼妖術?」   「啊,妳看見了呀。」柯羅德一臉無奈的搖搖頭。「那種枝微末節,妳本來不知道也好的。」   安雅逮住了他的話柄:「既是枝微末節,你就給我講清楚。」   「無妨。」柯羅德大方答應,然後高聲對門外說:「利芬特,叫『影子』過來。」   飲茶室的門立刻就開了。「她早就等著了。」槍兵的聲音中透著一絲不耐煩。   進門來的,是一名妖豔豐滿的女子,一身繡了鳳凰的華麗紫服,微捲的黑亮秀髮,一大張桃紅色的羽扇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對慧黠靈動的眼眸。安雅不禁懷疑自己剛才聽錯了,這個醒目至極的女人身上簡直沒有任何可以稱為「影子」的要素。門外那個黑鎧槍兵還比較適合這名字。   「我想遲早也該提到我的,所以就提早來了。」   的確是當時聽見的那個嗓音。安雅與她面對著面,不由得覺得侷促了起來。   柯羅德對那女人說道:「既然妳面無慚色,想必是不介意告訴她了。」   「你忘了嗎?我早就把所有慚愧丟在『底下』了。」說罷,她唰一聲收起羽扇,露出帶著酒窩的笑容:「若非如此,我的能力也不會如此好用。」   那張嬌媚的笑臉轉眼間開始扭曲變形,稜角隆起、膚色暗去、眼珠凹陷縮小。安雅不由得倒退了兩步,腳踝都撞上了柯羅德的棋盤。「影子」不只臉型與五官改變,全身體格都宛如被某種無形的模子壓過一般,變成一具硬實的男人軀體。   「延特流斯……」安雅藏不住聲音中的顫抖。「妳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假冒延特流斯的?」   「呵,」那個在延特流斯的身體上套著女人服裝的異樣存在,仍以原本的柔美嗓音說話:「妳就沒有想過,說不定妳那些民兵部下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全是我和『同類』用這份能力偽裝而成的?」   安雅感覺到連自己的雙腿都開始微微發顫。她第一次知道,昔日在麥達森林也沒少見過魔獸的自己,在真正的「妖魔」面前會是如此怯懦。   「……嚇唬妳嚇唬得過頭了,嘻嘻。」那個妖魔再度攤開羽扇,眨眼間已又變回方才的女人樣貌。「我沒有什麼同類。真正的延特流斯,是在妳第一次派他回洛那城的時候被我殺死的。出手偷襲妳之前,我也把伊奧羅殺了,以免礙事。安心了吧?自己記憶中的人死了再多個,也比自己的記憶被否定來得好,不是嗎?」   安雅聽出這話是在諷刺她自私,但她本來就不否認這一點;妖魔這句有失準頭的嘲弄,顯示她對安雅也不是那麼瞭解,反而令安雅拾回了一點勇氣。   「所以阻斷我跟洛那城聯絡的從一開始就是妳……妳假扮延特流斯說的那套理由全是假的。」   「不過編得夠合理吧?」妖魔得意洋洋的說:「我們對洛那城的情勢掌握得可是一清二楚,實際上民兵真的有人這麼想也不奇怪。」   「妳大可以……你們大可以直接找機會偷襲我,何必費這種心思?」安雅本想回頭瞅柯羅德一眼,卻是半個瞬間也不敢將目光從妖魔身上挪開。   「雷明,你說呢?」妖魔倒是大大方方的拿扇子往柯羅德一指:「你為什麼這麼仁慈,非得留她的命不可?」   柯羅德搖了搖頭。「真是的,我說妳面無慚色,可不是要妳慚愧自己騙了她。妳的變身被她看見,害得我原先準備好的勸降說詞全不管用了。」   言下之意,柯羅德原本的盤算是在生擒她之後,假借「延特流斯」對洛那議會的憤慨,來說服她倒戈加入拔爾城。   「……哼。」安雅冷笑一聲。「你還有這麼天真的念頭?我為何而戰,你不是已經看得一清二楚了嗎?」   「不錯,妳所求的根本不是洛那城的勝利……而是戰鬥。妳只想以自己的雙手,與強敵拚死搏鬥。妳那些煞有介事的戰略與戰術,不過是登上擂台的手段。」   「我說過了,既然明白——」   「妳要與我一戰也行。」柯羅德伸手往背後一探。然而他拿出來的卻不是自己的劍,而是安雅的那柄風元素魔法劍。他隨手連劍帶鞘扔過棋盤,匡咚兩聲落在安雅腳邊。   安雅若是撿起劍,就得在這腹背受敵的狹窄空間裡戰鬥,況且其中一個敵人還是超脫常理的妖魔,被劍砍了會不會痛都還是個未知數。她一時之間的猶豫,給了柯羅德繼續說下去的時間。   「——但是,妳也得給我與妳一戰的機會。」   「什麼意思?」安雅不解的看著他。「有什麼不同?」   「我原本的計劃,是等到春季再全力攻打洛那城的。屆時我的愛將利芬特會在戰場上生擒妳,如此一來憑著妳帶來的一絲希望苟延殘喘的洛那城,也終將嚥下最後一口氣。然而,妳卻搶先出手,打破了停戰的傳統。妳這麼做,等於同時將洛那城推向道義上和戰略上的劣勢,就為了妳自己要爭一個轟轟烈烈戰鬥的機會。非但如此,妳還把自己也推向劣勢,這表示妳甚至不在乎最後的勝敗;就算我一劍斬了妳,妳仍然成就了心願。就是這種自作主張的勝利條件,讓『妳與我的戰鬥』和『我與妳的戰鬥』成了不同的兩件事。」   「……哼。你要是不滿的話,大可以現在就叫手下殺了我。不過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讓步的。」   「正是。」柯羅德神情肅穆的說:「因此,我唯有先戰勝妳那份『劍士的私心』。」   安雅看著那張棋盤。柯羅德早前說他只有興致下棋,原來就是這個意思:一旦柯羅德答應與安雅比劍,便等於承認了安雅的價值觀;要決定是否比劍,只好用比劍以外的方式。   「如果妳在這盤上勝得過我,我就屈服於妳的私心,以劍士的身份賭上全力與妳一戰;然而如果妳勝不過我,我就要妳放棄那份私心——妳要受我任用,成為一個真正為了眾人的勝利而領導的軍官。這已是我居於絕對優勢之下的最大讓步了,妳若是還有一絲公平決鬥的精神,最好不要再討價還價,否則只是自取其辱。」   安雅將腳邊的劍踢開,坐到棋盤前。「行,我奉陪。」

  「妳還真的答應和他下棋呀?」瑪爾又忍不住打趣。   「我想聽你說的不是這種感想。」安雅半帶慍怒的說:「你知道那個妖魔的底細吧?」   瑪爾確信那是雪洛可族。只不過他記得雪洛可.飛路說過,摩諾所非亞目前只有她一個雪洛可族;這個「妖魔」既然是柯羅德信賴的部下,總不可能是飛路本人。不過這份疑問他說出來也沒用,現下還是只能將基本的情報告訴安雅。   「她們是『古魔族』……懂得使用真正的魔法,還具有各種奇特能力的種族。改變身體外型是她們其中一個支族的能力,其餘還有好幾個支族。眼角有之字形的印記是她們的特徵。」   「而你這個普通冒險家,又是為什麼知道她們的存在?」   「就是冒險的成果啊,我和愛蕾的。」瑪爾舉起一隻手對安雅說:「我保證一定會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完完整整告訴妳,不過拜託妳先說下去,我太想知道妳和他下棋的結果了。」   「你的好奇心怎麼似乎有點偏離方向了……?」

  柯羅德將白子的棋罐放在安雅面前。   「據我所知,主人執黑子、客人執白子是規矩。雖然這棋局是我向妳挑戰,但妳終究是客人。」他將黑白各兩顆棋子分別放在靠近棋盤角落的四個點上,接著說道:「我也不會因為妳是東方人而期望妳棋力高超。妳每輸一盤,我便讓妳多下一子,若妳能在九盤之內勝過我一次,就算妳贏。」   安雅確實沒有棋力可言。應該說,她不記得自己這輩子下過棋。柯羅德說得沒錯,她是海外東方人的後裔,但她的家人,以及她親戚朋友中的所有東方人,早在她兒時就死光了。也許在她記憶模糊的童稚時代曾經和哥哥胡亂玩過幾次,所以對基本規則還有點印象,但是先擺四顆棋子或者誰先誰後的規矩,她就真的從來沒聽過了。不過,眼下也只有陪柯羅德玩這一把,才有希望從中找出扭轉局勢的機會。如果柯羅德要的是粉碎她的尊嚴,那麼他這輩子都別想成功。   然而圍棋並非賭博,弱者在棋盤上是毫無機會的。第一盤轉眼間就分出了高下:白子的兵力顧著圍剿一小群黑子的同時,盤上各處已被黑子佔盡,接著白子便是處處碰壁,只因為安雅不懂得分辨何時該認輸,才不斷的在剩餘的空隙苟延殘喘。柯羅德倒也頗有耐性的陪她填滿了整張棋盤,同時面帶微笑的品著自己泡的茶。這點程度的拖延時間一點意義也沒有,安雅知道,柯羅德也知道。   「再來!」安雅迅速收拾了盤上所剩無幾的白子,立刻就要再戰。   「局後的回顧反省也是很重要的,我們先來聊聊剛才那一盤吧。」   安雅沒有料到竟是柯羅德想跟她慢慢耗。不過仔細一想這也是理所當然,反正他的目的不出消磨安雅的反抗心。她本以為剛才的對弈沒什麼好聊的,就只是她這個外行人被痛宰了一頓而已,沒想到柯羅德十分來勁,竟把方才的開局按照順序一子不差的重新擺到盤上,然後滔滔不絕的講起白子在哪裡浪費了棋步、有幾種轉攻他處的可能性。   他那副講得入迷的神色令安雅忍不住輕嗤了一聲。「我看你只是愛下棋而已吧,還說什麼決鬥,有人在決鬥裡教導對手的嗎?」   柯羅德將目光從棋盤緩緩移到安雅臉上,說道:「妳若想要有一絲勝算,最好從下一盤就開始實踐我現在教妳的基礎。我立下九盤之諾,可不是給妳九次玩耍的機會而已。」   第二盤,白子依然狼狽落敗。安雅心想這也是當然,畢竟只多了一子,能有什麼出息。   「再來!」她仍是沒有聽柯羅德高談闊論的打算,但柯羅德也沒有聽進她這句話的打算,結果他仍然回顧了這一盤,還特地講解了如何利用開局時多出一子的優勢。   「我也並非高手,若是帝洛卡司殿下,光是多這一子,對我便能勝多於敗了。」   「連你們城主也玩這個啊……還真是有閒情逸致。」   「當然,思考有益心靈。」柯羅德嘴裡吐出了再俗套不過的台詞。   「哼,有那個和平日子思考真好啊,不必擔心下一刻就有敵軍打到城門口。」   柯羅德大笑了幾聲。「說得不錯。待休戰協定簽妥之後,洛那城就能過上同樣的和平日子了。」   「我早就說過了,你這套說詞只不過是顛倒因果。」   接著柯羅德果然又是那招變臉,冷冷的說:「既然如此,妳也知道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言詞是無法讓雷明.柯羅德動搖的。而安雅也不想在這一點上輸給他,因此事到如今,一切唇槍舌戰都已毫無意義。   「……行。你就等著敗給我的棋子,再死於我的劍下吧。」   柯羅德點了點頭,卻隨即把棋罐蓋上:「既然妳終於願意認真看待這場決鬥,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什麼?」   「認真對弈的棋局可不會像剛才那麼快結束。現在時候已晚,我為妳準備了客房,裡面也有一套棋具,妳可以盡量思考,明日再開始第三盤。今後,每一盤我都給足妳一天的時間。」

  柯羅德對安雅可說是毫無防範。她在宅邸中可以行走自如,沒有任何士兵看守她。然而,黑鎧槍兵與那個叫影子的妖魔都不見蹤影。現下的「無人」,比再多人監視都來得可怕。翌日上午安雅踏進柯羅德的飲茶室時,赫然看見她的魔法劍竟還躺在棋盤旁邊,維持昨日被她踢了一腳之後的歪斜角度。棋盤和茶具倒是都收得整整齊齊的,可見柯羅德是故意把她的劍留在原地,要讓她知道輕舉妄動也毫無意義。   安雅也不打算輕舉妄動。她要在這場盤上決鬥中戰勝柯羅德,將他拖上她所渴望的下一個擂台。   然而,這一天的第三盤對弈,她仍舊輸了。每一步都花了比昨日多出一倍的時間,卻下得更加雜亂無章,只是四處攪局,最後處處潰敗。柯羅德倒是顯得相當快活,在局後回顧中將她每一處的敗因都分析了一遍。   接下來的每一天裡,第四盤、第五盤、第六盤、第七盤,開局讓子越來越多,安雅卻連最終搶得的子數都沒有長進。縱能搶先一步佈局,也只是到處盲攻,相繼送死。柯羅德倒也展現了十足的耐性和記性,不論安雅犯下多少次相同的失誤,他總會在局後逐一重現局面,講解改善的方法,甚至也不數落她不知記取教訓。   於是第八盤,安雅也輸了。   第九盤對弈的早晨,黑鎧槍兵與妖魔終於再度露臉。槍兵顯然是擔心毫無勝算的安雅會使什麼小手段,因此拄著長槍守在飲茶室門口;妖魔倒是一派輕鬆,倚在槍兵對面的走廊牆邊,不時從手裡的小袋子掏出醃製的果實來吃,然後露出酸得五官擠成一團的表情。槍兵連正眼都不看她一眼。   柯羅德當然已經坐在房裡等待了。「歡迎。」隨著他的招呼聲飄來的是一陣茶香。   「叫你的手下滾遠點,別妨礙我專心。」安雅一進門就毫不客氣的要求。   「也好。」柯羅德連眨眼也沒有就答應了。「利芬特、『影子』,去樓下待命吧。」   「好——。」外頭傳來那個妖魔懶洋洋的聲音。過了三秒,槍兵沉重的腳步聲才跟著遠去。   安雅這才坐到棋盤前,將盤上的白子棋罐移到腳邊。   「希望妳今日是有備而來。」柯羅德啜了一小口茶,說道:「妳是個頭腦明晰的人,如果過去這幾天來妳肯把進步的程度誠實展現出來,我就能教妳更多技巧了。不過妳選擇隱藏實力到最後一盤,也是這場決鬥的規則使然,只能說是我自作自受。」   開局前戰略就被戳破。不過對手是雷明.柯羅德,這點波折也在預料之內。這七個夜晚,安雅都在推敲她從柯羅德的棋步中觀察到的特徵。她之所以一味將棋子揮霍在單打獨鬥上,是因為在讓子的條件下,她只要正常佈陣,就能先在一定的區域裡取得防守優勢;既然如此,她真正該研究的就是如何在防守優勢所不及之處也拿下勝利。   「用不著惋惜了,今天打倒你之後,我這輩子反正不會再下圍棋。」   豪言壯語之後,安雅果真一反過去幾天的表現,用開局的九子拉起了一長條防線,將棋盤的四分之一網羅其中。當然,縱使四分之一的地盤都成了自己的城池,城外餘下的四分之三輸得太多也沒用。從現在開始,就要考驗她的野戰本領了。   柯羅德顯然也比昨天更加謹慎,每一步都耗費一兩分鐘的時間思考。不只是讓子帶來的壓力,野戰本身的難度也不容小覷,安雅與昨日以前判若兩人,棋步之中明確的流露出算計衡量的痕跡。雖然這也不過是逼近了柯羅德平日其他對手的水準,但現在條件不利,他不能只是見招拆招,還得連消帶打才能挽回差距。及至中盤,柯羅德的茶壺已乾,城外的黑子看來只勝半籌。   「……看來我至今說過的話,妳都聽在心裡。」   「少自以為是了,這點戰術不必你講我也想得出來。」安雅這話當然是說謊,不過她可不想在最終決戰裡嘴上饒人。「說穿了,下棋跟戰爭的原理都是共通的。你們能夠囂張跋扈,只不過是拔爾城像這樣佔了數量優勢而已,如今該讓你嚐到易地而處的滋味了。」   「哦……」柯羅德揚起嘴角,伸出手將黑子扣在盤上一處空曠地帶:「那就讓我看看,妳所領悟到的『原理』是什麼吧。」   那處正是城池的正中央。安雅開局時以九個白子圍起之後,便以為高枕無憂的地盤。   「什麼……?」   周圍全是白子,乍看之下黑子只是自投羅網。可是這塊地實在太大了,不實際交戰根本不知是否真的能殺掉黑子。安雅急忙將城牆封起,但柯羅德執意要搗亂,往來十餘步之間,角落一段原本狀似城牆的白子已然失去了意義,黑白陷入錯綜複雜的混戰。這彈丸之地的形勢,比起外面的野戰難解數倍,安雅連每顆棋子的死活都看不清,更遑論計算黑白雙方誰佔上風。每一步的思考時間越來越長,但安雅沒有能力估算至五步八步之遠,思緒每每在中途斷落,終究只能下出沒有把握的棋步。柯羅德倒是毫不留情的將混戰區域繼續擴大,最後盤面上甚至已看不出哪裡是原本城池所在之處。   分出勝負之時,已過正午。與前八盤相比,差距雖縮至區區五子,安雅的白子仍舊落敗收場。   安雅早在算子之前就知道自己輸了,因此這一刻她坐在棋盤前,異常的平靜。   「圍棋與戰爭確實有相似之處。」柯羅德依然不忘出言指導:「然而再怎麼相似,圍棋仍是圍棋;棋子既非兵卒,亦非壘牆。妳以兵法對抗棋法,註定必敗。而犯下這等混淆的妳,縱使與我在戰場交鋒,也同樣必敗。」   安雅咬緊了牙。下一個瞬間,她撿起了腳邊的魔法劍,大叱一聲向柯羅德劈去。   「喝啊啊啊啊啊!」   ——叮,一聲清脆的碰撞。   安雅手中已空,劍插在飲茶室的木板牆上,嗡嗡顫抖。   雷明.柯羅德的暗元素魔法劍「三月」,順著他揮出的右臂,指向牆上的那把劍。漆黑的劍身,看不出元素是否活化。無論如何,勝負皆已分曉。   安雅在棋局中的掙扎,自始至終都沒有意義。即使以劍決鬥,柯羅德也能在一招之內殺了她吧。

  「失望了吧?那場棋局根本可有可無。」   「沒那回事,聽得我都想跟妳下棋了。」坐在岩石上的瑪爾整個人都面對著她。「妳會講得這麼仔細,也是因為妳想記得自己努力過吧?」   「只是因為我記性好而已。」   「……所以妳認輸了嗎?」瑪爾問。「我是說,賭上『私心』的決鬥。」   安雅忿忿的哼了一聲。「我以為我認輸了。」   「『以為』……?」   「雷明.柯羅德的偽善,比我的好戰還要徹底。」

  安雅認輸之後才得知,前一天第八盤對弈的同時,拔爾城的官員已在洛那城與議會正式簽訂「休戰協定」。一如「影子」假借延特流斯之口所言,這實際上是一紙投降條約,從今以後,拔爾城將為洛那城任命一名「督導」,美其名是為洛那議會提供拔爾城的政策建議,實則是對議會下達拔爾城的命令。   而且,拔爾城決定任命的督導,就是安雅。   ——妳要受我任用,成為一個真正為了眾人的勝利而領導的軍官。   安雅既答應了決鬥的條件,也輸了決鬥,自然只有接受這項安排。兩天後,她穿著拔爾軍的校官制服,在一隊士兵的護送——或者說監視——之下,回到了洛那城的門外。   民兵團沒有一人出現。來到城門迎接她的,全是洛那議會的官員。議會首長被殺之後,沒有人敢接任,因此名義上目前首長之位懸缺,但安雅很清楚,今日前來迎接她的城內第一富豪之子連克.塔拉什卡,就是現在議會實質上的主導者。他們家正是洛那城經濟命脈所在的礦場經營者,民兵團也是仰仗他們才有火藥可用。他一上前來,便對安雅一個多月來的神勇戰果大肆褒揚,還感謝她「為洛那城贏得了談判的籌碼」。   但他這份態度卻令安雅感到不自然。如果他就是簽下投降條約的人,那麼安雅對他而言不會只是純粹的戰爭英雄。他背後那道遲遲不開的洛那城門,也讓安雅提高了戒心。   而這戒心已太晚了。城門終於敞開時,只見一整排的民兵舉著火槍指向她。索里總長站在橫隊正中央,神色嚴厲,彷彿想開口責備,卻終究未發一語。   她帶來洛那城的火槍,未曾好好用來對付拔爾軍,反倒成了逮捕她的利器。   塔拉什卡給她安上的罪名,是殺害鄰邦人民、破壞外交關係、危害洛那城利益。在拔爾城的變身妖魔截斷了安雅和洛那城的聯絡之後,洛那民兵團所知的故事是:塔拉什卡以安雅游擊的戰果為籌碼,成功爭取到了與拔爾城商談休戰的機會,然而安雅卻不再向洛那城回報,擅自率領十幾名民兵繼續在拔爾城外攔路殺人,導致談判破裂。索里緊急派出民兵前去尋找安雅,好不容易在烏萬山腳下找到了,她卻拔劍將他們殺至只剩一人,並且叫倖存者回去傳話給索里,說她還沒殺夠,要殺到雷明.柯羅德親自出陣與她一戰才肯罷休。   失去安雅的這當下,斥候卻目擊到拔爾軍的大隊人馬在西南遠方集結。他們並非柯羅德的正東軍,而是正南軍。帝洛卡司派來的代表雖然宣稱是洛那城打破冬季停戰慣例在先,拔爾城才不得不報復,但看敵軍準備之齊全,顯然早在入冬之時便等著這一天了。   不出數日,安雅被柯羅德生擒的消息便傳到了洛那城。   民兵團雖已生產足夠的火槍,但練習仍不充分,而且士氣低到了谷底。對他們來說,此刻的局勢比安雅來訪之前更加惡劣;當時洛那議會就已決定投降,只是人民仍有鬥志,才多撐了這一段日子。但在那之後,他們失去了宗玉、失去了大半政治領袖,而給了他們短暫希望的安雅也棄他們而去。束手無策的塔拉什卡向索里總長涕泗縱橫的道歉,懇求民兵團以保全人命為重,莫再抗戰。索里唯有點頭。   然而,威廉.帝洛卡司並不接受單純的投降。安雅打著洛那城的名義殺了拔爾城的無數士兵,因此洛那城必須負起責任,將她公開處刑——這便是最終洛那議會答應的條件。   拔爾城任命安雅為督導只不過是將她送上死刑台的幌子,至於真正的督導,自然就是宣誓聽命於帝洛卡司的連克.塔拉什卡本人,但他終歸是土生土長的洛那人,而且他懂得顧全大局、忍辱負重,比那個帶來虛假希望與現實禍端的外地傭兵好上了千百倍。   安雅從塔拉什卡口中聽到這套故事時,人已在洛那城的牢中。殺害民兵的「安雅」八成也是柯羅德手下那個妖魔假扮的,但是她無法辯駁。一來沒有人會相信這種荒謬的說詞,二來……妖魔假借她之口所說的話,確實與她的想法一致。假如當初妖魔沒有介入,安雅親自得知了洛那議會要與拔爾城簽約休戰的消息,她是否也會作出相同的抗命之舉呢?   事到如今,她已沒有答案。

  「柯羅德究竟是看破了我身為劍士的私心,才故意設局讓我被洛那城親手制裁,接受我原本就該受的懲罰……還是從我原本可能走的路之中,故意『演出』了最惡劣的一條,強加在我的命運上……不論是哪一種,我都徹底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瑪爾忍住了背脊發麻的感覺,看著此時此刻坐在他眼前,氣色比處刑時好轉許多的安雅。「妳也真是惹上了太不好惹的對手呢。」最後他這麼說。   「……我還以為你會說我戰鬥的動機原本就不對,沒想到你一句也不提啊。」   瑪爾笑著說:「怎麼?妳原本是打算順便懺悔的嗎?」   「我可沒這麼說。」   瑪爾當然還記得自己當初在葡萄城對她說過的話,而聽完這段來龍去脈之後他也明白了,安雅這一場激烈得堪稱瘋狂的戰鬥,就是為了重新證明她被瑪爾否定過一次的道路。她又失敗了,而且這一次無庸置疑的是因為自己所選的道路而敗。既然如此,新的答案應該已在她的心中了,用不著旁人來說。   「那麼……妳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安雅白了他一眼:「哪會有什麼打算啊,我連現在自己能活著都沒料到。」   「既然如此,我先幫妳想一個如何?」瑪爾說道:「我雖然沒有妳那麼全心全意的思考戰鬥這回事,不過為了尋找揮劍的理由而旅行這一點,我姑且還敢說是與妳一樣。」接著,他指了指還擱在安雅腳邊的遮日劍。「剛好……我一個人帶著兩把劍也覺得重,不如那把劍就寄放在妳那裡,妳暫時和我一起走,如何?」   「還以為你要訴諸同類感呢,竟然要我當扛行李的?」安雅啐了一聲,然後拾起遮日劍:「好啊。」   瑪爾這厚臉皮的邀請之詞既然成功了,他下一句自然是得寸進尺。   「那麼……跟我一起去拔爾城吧。我想去見雷明.柯羅德一面。」   「……嗄?」
【無期之託】 【不可知之影】
標音對照
人名
人名標音備註
伊奧羅Ioro
延特流斯Entreus
連克.塔拉什卡Lyenk Talashka
地名
地名標音備註
烏萬山Ulwan
通士提溪Tons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