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術者之書 - 畫師之墓
畫家從來不表現出自己已經陷入絕境的樣子,其實他正在從絕境中掙脫出來。 而那正是我和他的最後一天。 畫家與舞者來自兩個地方,終究會回到兩個地方。即使他們相當熟稔,會互相的交談,但是他們屬於兩個不同的地方。 到頭來,一直停在枝頭上的,還是那隻嘶吼著的烏鴉。牠雖然自己是第一次見到,但世世代代的烏鴉媽媽、烏鴉奶奶、烏鴉祖先都告訴牠,那些人就是這樣跑來跑去、跑來跑去的,為了看突然出現的小松鼠在做什麼,而放下自己手上的果實去追牠。 所以烏鴉早已經習慣不去注意那些關於愛情的瑣碎小事,現在牠眺望著明月,悠閒自在的賞月,跟往常一樣看到許多同族從附近飛過,也樂於見到大家都跟牠一樣悠閒自在的。 「嘎……嘎嘎嘎嘎嘎嘎……」 你在嘲笑我們人類嗎?還是說你只是欣賞著月亮在吟詩? 「好奇怪的布景!」我大聲抗議,而且這個姿勢讓我有點不舒服。「拜託妳啦!我好不容易有靈感耶!」 我躺在一大堆只淺淺的暈染了一些墨水的畫圖紙裡,背靠著綠色的牆。畫家坐在一把梯子的頂端俯瞰著我,手裡拿著草稿。 躺在一大堆自己的畫裡面讓我感到很彆扭,而且這些紙的邊緣搔得我好癢。我仰望著在梯子上作畫的畫家,他專注的凝視著我。這讓我感到更彆扭了。 畫家以前總是捕捉自然的風景,他畫出自己看到的現實世界,而這次他有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他要刻意搭一個布景來作畫。雖然這好像跟許多其他畫家追求的方向是相反的,可是他總是有了結論。 他停下筆。從我這裡看不到他畫好了沒。 「妳的指南針呢?」 奇怪了,明明他說得像是要我還他指南針,他卻說那是「妳的」。有了,在這裡——我得把那些埋住我右手的紙撥開,才能拿出指南針給他看。 「在哪裡?沒看到啊!」 他故意說沒看到,那我就順他的意好了。我把指南針高高舉起。「好,就這樣停住一下!」他果然是這麼打算。 一個頭髮像松鼠尾巴的人握著一個指南針坐在一堆畫紙裡。嗯,好奇怪的構圖,畫好之後標題也會這麼複雜嗎? 「不,等等,」他突然又改變主意:「妳站起來吧。」 真是氣死人,我會累的耶。而且,今天晚上他總共換了四次布景。 「讓我跳幾下好不好?我的腳好痠喔。」我向他抱怨。他像是觸電一樣睜大眼睛抖了一下。「好!」他爽快的答應。 結果這就成為我們兩個人最後決定的構圖。他把所有我的畫釘在綠色牆壁上,而我則像要把全身的汗水揮灑乾淨一般的瘋狂上下跳躍。我知道他在畫,我想我得盡量跳得優雅一點。但是,所有有關「跳」的舞步,卻偏偏在這個時候一齊離開我的記憶。 所以我很自然的伸展全身,踮起腳尖,往上跳。那以外的細節,我忘記了。 「別呆呆的看著我,你要動筆啊!」但我還是得提醒他一下。然後,他就會從沈醉中突然大叫「哦、喔!」然後醒來。望著我能使他沈醉,這是我的榮幸。 而有時候我忘了提醒他,窗外那隻烏鴉也總是會幫我提醒他。雖然深夜裡我看不見烏鴉,但牠的叫聲相當可靠。或許牠不是在喚醒畫家,可能牠只是一面賞月一面吟詩吧。 「嘎……嘎嘎嘎嘎嘎嘎……」 那一夜是怎麼成為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夜的,已不復回憶。 當畫家拿到美術館的最高榮譽時,我人正在遙遠的海外,以團長的身份帶領著我們「六角形」,在一個也已不復回憶的地方演出。 據說我到處揮灑的那些,最後沾濕了大片牆壁的汗,被畫成像是精靈擁有的那種光暈。我只對這印象深刻,而且我也一直記得。因為隨著感覺起舞時的汗水,就和精靈的光暈一樣美。而我們舞者,也會因此像精靈一樣美。我想,我們族人的舞者也許就是一群精靈吧。 我甚至沒有感覺我離開他了。我不斷的想像那一夜的我會被畫成怎樣完美的風景,而這時畫家彷彿都會在我身邊,拍著我的肩膀說:「繼續跳!」 這時候我就會點點頭,回答他:「嗯,我會的!」 很多細節都離我的記憶越來越遠,但是漸漸的,森林裡的那段日子卻一天天的更加清晰。 我不記得畫家的名字,或者,我可能從來就沒有問過他的名字,正如同他也不在意我的名字。 就這樣,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世紀又世紀。 「我們族人」像精靈一般,或者說根本就是一群隨風起舞的精靈們,帶著不可抹滅的眼角印記,在每一處有人的角落流浪。 我再一次回到森林裡的時候,特別再度去小木屋看看。森林小徑的模樣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憑著直覺找到廢棄在森林深處的小木屋。 小木屋的外牆已經腐朽了,圍繞在牆外的走廊上都是落葉,那扇熟悉的門也只剩下一半。 「嘎……嘎嘎嘎嘎嘎嘎……」 咦?你還在這裡呀? 「美麗的精靈呀,我認識妳嗎?或許妳見到的,只是我的父母、我的祖父母或是更久以前的祖先吧。」 我推開門。在那裡,我又再一次看見了回憶中的世界:散落一地的抱枕、指南針、畫具、一疊疊泛黃的圖畫紙。 畫家和我,已經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了吧,我想。 然後,我看見一幅世界上最美的畫。 《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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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0月發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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