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破滅】


幻想島:夢魘之書

  菲歐將雙手背在背後,凝視著守護神教會館正廳牆上的等臂十字架正中心。他知道自己背對著正門,全身都是破綻,這危險的感覺令他兩肩發麻。印拉還沒有來報告。菲歐並沒有要他這麼快來,但既然守護神的使者們來了,不管狀況如何,他都應該頻繁回報的——除非他出事了。

  等臂十字是令人安心的圖形。所有的視線,在四條垂直線的引導之下匯於一點,無法逃脫,沒有自由,正因如此才帶來安適。眼睛與幾何圖案的關係是如此的單純而美麗,有如神的旨意:神要你看的那一點,必定就是最好的一點,在這系統之下,沒有人需要自由,自由只是眼光的渙散,並不會帶來美好。

  但為何世界就是不能這樣呢?畫而成線,線聚為點,即使你的眼睛不中意某一個點,但你的手中也有一枝筆,可以另畫一線,另聚一點;世間無數人,可以聚出無數的點,然後選擇自己想要的點,讓目光永恆停駐。這是神意的折衷,但起碼也是單純而美麗的。但為何世界就是不安於線與線的交點,非得要誤差偏移呢?為何沒有人能夠永遠站在自己想要立足的地方?

  菲歐痛恨不確定,現在他只能凝視十字架的中心作為慰藉,但他知道自己終將移開眼神。它不過是個裝飾,他還有更重要的目標要追求。守護神教派保密人隱藏的秘密——神所創造的,「最後的武器」。那個招供出秘密的聯繫人,也只提了這個名詞,以及一份飛蛇紀元傳下來的古老捲軸作為證明,但是究竟「武器」是什麼,「最後」又是指什麼,他得親自從保密人本人口中問出來。叫做蘇.由拉的小女孩,握有影響世界的秘密,但她現在不知身在何方。由拉一家全都接受過調查了,但是既查不出她如今的藏身之處,也找不到她如何得到秘密的線索。

  菲歐現在僅存的依靠,就是找上門來的守護神使者們。飛蛇奧西蕾絲會是重點,畢竟記載武器的古代文獻是飛蛇留下的;瓦倫與凱貝流斯則可能知道由拉在哪裡;至於那個來路不明的巴克斯人,他彷彿在菲歐面前蒙上了一層黑紗,使他無法確定現在的狀況了,因此菲歐希望他最好活著走進會館來,親自揭開黑紗。

  還有四個人。要達到真正的決斷、真正的確定,還有四個人必須出現。

  第一個是史博.費地拉。菲歐派了哈蘇那去伏擊他,結果失敗了,但是黑刃還有兵力在精靈森林堂而皇之的迎接他。費地拉或許有不少精靈朋友,但是這一次愛拉里.芙蕾蒂族長是不可能同意他的請求的。他將會無功而返……在黑刃使者們護送之下,來到菲歐的面前。

  第二個是費地拉的老師宇庭.索沙。迄今為止他都沒有出手,但是情報顯示他一直都在前線。他的一舉一動,仍然有可能左右戰局。

  第三個是艾里斯.坎貝爾。守護神教會館的使者們,只剩下他和由拉兩個人還沒現身,說不定他們正共同行動。他的夢境能力不足為懼,只是菲歐直覺認為,這個信差會是相當危險的不安因素。

  第四個人——正是菲歐現在兩肩發麻最主要的原因。

  一隻手掌浮現在他背上,接著手肘、肩膀、腰、頸,一塊一塊的在空氣中凝結、融合。

  「我知道妳在,莉娜。」菲歐面不改色的說。

  黑影依然繼續從虛無中誕生,包覆黑色絲綢褲管的大腿和纖細的腰各自伸出兩條灰暗的觸角,彼此扣在一起,然後膨脹開來化成了臀部;小腿和靴底之間也連成了腳踝。棕色的頭髮放射開來,白皙的臉龐像鐘乳石一般緩緩滴下,結成一塊冰塑像,坐在她乳白色的頸上。

  「你的背上都是冷汗。」等到兩片薄嘴唇也成形之後,伊貝.莉娜才發出聲音。

  「我喜歡這種感覺……事情不會順利進行,總是在最後一步之前,遭遇最大的威脅……唯有這種不確定的感覺值得我恐懼與厭惡,也唯有這種恐懼與厭惡能夠襯托出勝利後的喜悅。」

  「你不需要恐懼,我在……」

  「妳為什麼一直站在我的背後呢,莉娜?」

  菲歐感覺自己背上的那隻手僵住了。

  良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最後,菲歐說:「莉娜,重要的時刻要來臨了。如果我們成功的話,妳願意嫁給我嗎?」

  莉娜沉默了很久。

  「……你這個自戀狂,真的很擅長記住自己說過的話。」

  「妳也記得嘛,看來妳跟我一樣愛我。」菲歐笑著說。

  「肉麻。」莉娜將他一刀兩斷。

  菲歐右手一探,抓住了莉娜的手,然後流暢的轉過身,把莉娜拉進自己懷裡抱住。一切都太快了,莉娜來不及反應。

  「直到妳說妳願意以前,這是我最後一次抱妳。」菲歐和她太陽穴緊貼在一起,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接下來,就是妳要守護我了,拜託……」

  伊貝.莉娜不需要允諾。從她站在菲歐背後的那一刻開始,無言的約定便已成立。

  她只需要代替自己守護的人恐懼、厭惡。

  阻擋在前的最後一個敵人……要來就來吧,完美的伊貝.莉娜將會貫穿妳。

  東方千里外的森申精靈城宮殿裡,史博.費地拉和精靈森林的自治首長愛拉里.芙蕾蒂坐在同一張圓桌的兩端。十五名路達恩,正張弓瞄準費地拉的頭。四名愛拉里蹲在大廳深處,肩上扛著像是砲管一樣的武器,指向正門的方向,那是精靈特製的魔法火砲。三十名黑刃教徒,手上持著各式各樣的鍊金術兵器,在門口站成一排。費地拉有點煩躁的坐在椅子上,手裡把玩著一圈紅色的細繩。這繩圈是芙蕾蒂用自己剪下的頭髮編成的,七年前她把繩圈送給宇庭.索沙,感謝他守護森申,這次費地拉來精靈森林求救,宇庭便把繩圈交給他當作信物。不過,這趟求救的障礙,恐怕不是過往的交情就能解決的。   「如果諸位黑刃使者不願派代表入席,」芙蕾蒂語帶不悅的說:「指派一名發言人,站在原地與我們交談亦可。」   三十名教徒都沒有反應。他們只接受到兩項指令,就是阻止史博.費地拉穿越空間通道,並把他押回契洛夫城。這三十個人當中並沒有指揮官。   「這些人的行為,明顯是侵犯我國的疆土,芙蕾蒂族長大可不必考慮他們的發言正當性。」費地拉熟練的把繩圈套到左手腕上。   「費地拉先生,七年前您和令師保護精靈森林,我們無比感謝;但在森林之內,論所謂畢路亞王國的領土,您不覺得稍嫌冒昧了嗎?」   費地拉何止覺得自己冒昧,他現在簡直可以清楚看見自己的冒昧映照在那排路達恩射手的箭尖上。   「隧道不能開放,這是我們百年來的守則。」芙蕾蒂繼續說:「蓋德大地的事,應該在蓋德大地上解決;況且,索沙法師既然已經出動,您身為弟子,便不應該再求助於其他法師,否則豈非有辱師門?」   「這不是面子問題……」   「那麼領土之爭又是何種問題?安允河南諸郡鄉土,人種交雜,地權要屬畢路亞或屬巴克斯,除國家尊嚴之外,在我看來並無實質差異。」芙蕾蒂輕撥流水一般的赤紅長髮,優雅的說:「長年以來,我在此守衛森林的自治,理由亦復如是。」   「那您的尊嚴允許這些人拿著武器,站在宮殿的正門威脅妳們嗎?」費地拉不耐的反問。   「費地拉先生,」芙蕾蒂指著他的左手:「您拿著我的頭髮來,不也是某種形式的威脅嗎?隧道若不開,是否我與索沙先生的友情就此灰飛煙滅?」   費地拉陷入了沉默。這已是宮殿裡不知第幾次的沉默了。互相侵犯尊嚴的三方,持著各自的威脅道具僵持不下。   大約兩百年前,精靈森林決定封鎖空間通道,終結這個紀元裡蓋德大地與摩諾所非亞之間的移民交流。愛拉里.芙蕾蒂沒有透露理由,但是相傳兩百年前,名為「伊左不勒斯」的鍊金術兵器在摩諾所非亞引起了恐怖的大災難,因此蓋德大地的人們都猜想,精靈是害怕那種兵器傳回這個世界,導致慘劇重演。這次黑刃教徒也是以相同的理由,力勸芙蕾蒂族長恪守原則,不要讓費地拉到摩諾所非亞去。最擅長用鍊金術兵器打仗的黑刃教徒說這種話當然諷刺,但是芙蕾蒂只不過是利用他們來壓制費地拉而已,等到費地拉走了,她八成不會輕饒這些入侵者。   費地拉自己也不認為,到摩諾所非亞搬救兵是非做不可的事。宇庭.索沙和路達恩.馨這兩人搭檔,天下間根本無人能敵,要是他們真的有心為王國戰鬥,根本不需要其他的幫手。另一方面,攻打過來的也不是一整個巴克斯帝國,而只是一個連正式旗幟也沒有的黑刃教派組織。他們的目的顯然不是攻城掠地,而是其他的東西,而且這樣東西恐怕只是少數領導階級想要的。只要能夠阻止領導階級,黑刃就會失去戰鬥的動力。   問題是,畢路亞王國並不希望這場戰爭就這樣結束在幾個人的手上。費地拉感覺得到,王國軍想要打一場規模更大的反擊戰。如果規模能大到超出蓋德大地的疆界就更好了。每一個強悍的法師,包括費地拉自己,都只是這場戰爭中的棋子。高明的棋手是不會愛惜單獨一顆棋子的,他在乎的是棋局本身。   您拿著我的頭髮來,不也是某種形式的威脅嗎。芙蕾蒂的話語在心裡迴響的瞬間,費地拉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困在這場沉默當中,或許才是最佳位置:精靈、黑刃、王國,三方相抗的張力,現在正交會在他一人身上。在這個位置,不管走向哪一方都是無可奈何的抉擇——不管背叛哪一方,責任都將由另外兩方承擔。費地拉現在正好處在最能發揮棋子優勢的地點。   費地拉又脫下手腕上的紅色髮環,拿在手上翻轉扭曲。芙蕾蒂族長的頭髮,即使剪下來以後已經過了七年,活血般的熾熱色彩仍在髮絲中鼓動。   「芙蕾蒂族長。我聽說,愛拉里族是『魔法的化身』,血肉都是魔法。」   芙蕾蒂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以蓋德大地上對魔法的解讀,這說法確實不能算錯。更正確的說法是,愛拉里的身體,比起其他族人,更接近原始的魔流結晶,因此能夠引導出更自由的魔法。」   「我對精靈魔法並沒有研究……」費地拉把髮圈套在左手食指與無名指上,一邊用右手拉來繞去,一邊悠閒的說:「……但我尊敬妳們的存在。芙蕾蒂族長,您說得對,我一開始的確打算把這個信物當作武器。不過現在我改變心意了——我個人願意讓步。既然隧道不能開是精靈全體的主張,那就不該由我一人挑戰。我會把妳們的見解轉達給王國政府。」   「費地拉先生,看來您終於明白了。」芙蕾蒂的笑容消失了,眼神中閃現出凜然的威嚴。「比起我的一串頭髮,您手上還有更強大的武器可用。如果這就是您的決定——」   「您誤會了,」費地拉說:「我並不是想搬出政府當靠山,而且我想,他們也不願意在這種時刻與精靈為敵。我的決定很簡單……我想繼續保有這件友誼的信物。畢竟,代替老師前來交涉,結果卻敗壞了老師與您的友情,這才真正叫做有辱師門。至於王國政府——我不是他們的徒弟。現在我連王家學院的雇員都不是了。」   芙蕾蒂嘆了口氣。「費地拉先生,我很想尊重您的決定,不過您要怎麼走出這座宮殿呢?」   「我有您贈與的道路。」費地拉咧嘴一笑:「倒是後面那一排黑刃使者們,您可能該想想怎麼讓他們走出這座宮殿。」他轉過頭,看到那三十個黑刃教徒仍然屏氣凝神、不敢輕舉妄動,不禁呵呵笑出了聲。   紅色的髮圈,此刻已在費地拉的左手掌心上,盤繞成一個錯綜複雜的星芒網。   芙蕾蒂瞪大了眼睛:「費地拉先生,您太不負責任了吧!」   「我也不是您的徒弟呀。」費地拉輕浮的說完,用右手食指點了一下左手上的星芒:「移動之星。」   一道鮮紅的閃光,史博.費地拉從圓桌旁消失了,只剩下猛然站起身,來不及阻止的愛拉里.芙蕾蒂,以及愣在周圍的三十名黑刃與十九位精靈。   芙蕾蒂很快就冷靜下來了。她發現,自己成功勸退費地拉了,接下來該做的事情簡單明瞭。   「送客。」   她一聲令下,那群黑刃教徒還來不及舉起武器,四道魔法火砲的光柱便如同一波強酸的浪潮,將他們沖出宮殿門外,融成了一灘污泥。

  桑雪站在遍地瓦礫的契洛夫街道上,掃視周圍。建築物的外壁都碎裂了,大大小小的石塊非常適合藏身,但是如果剛才那個黑刃騎士沒有說謊,那麼在他啟動夢境能力的時候,周圍應該不能佈署任何士兵。她靜下來呼吸幾次,四方仍然沒有動靜。風從南方吹來,輕輕撥動了她的裙擺,但沒有帶來任何人的氣息。   「……這裡沒有人了嗎?」她轉過頭去問倒在地上的兩人一蛇。老騎士喘著氣,似乎沒有力氣回話。   「剛才我幾乎飛遍了半座城,一個人也沒瞧見。」奧西蕾絲摀著鼻子,一扭一扭的挺起身軀。桑雪從來沒看過她這麼像蛇的樣子。   「與我對戰的騎士說,他們進攻之後,就讓全城居民疏散到城郊的避難所了。八成是為了讓剛才那傢伙毫無顧忌的發動能力。」松古翻過身,坐在牆邊。   「再怎麼說也是騎士,他們大概也不想——嗚,鼻子好痛。」奧西蕾絲說到一半,瞄了桑雪一眼,把「濫殺無辜」幾個字吞回嘴裡。不過桑雪似乎並不太在意。   「松古,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這不是你的戰鬥。」   「什麼是我的戰鬥,還輪不到別人決定……咳!」松古猛咳了一聲,噴了幾滴唾沫。「妳又為什麼來?奴溫不是為巴克斯作戰的嗎?」   「我的答案跟你一樣。」   「好吧,不過妳到底是怎麼打倒剛才那傢伙的?」   「對呀,要是妳有不會變重的秘訣,可得告訴我。」奧西蕾絲也跟著打趣,想把剛才差點失言的記憶埋掉。   「……我的夢境比那個人強,僅僅如此。」桑雪不願意多說。「艾里斯呢?凱顏西亞跟小由拉呢?」   「凱顏西亞避難去了,」奧西蕾絲說:「艾里斯帶著由拉,跟我們分別行動,現在我們也不知道他們到哪裡了。不過艾里斯早晚會回來契洛夫城,我們的目標就是在那之前先把會館拿回來。松古,艾里斯託你替他傳話是吧?」   「妳果然沒聽進去嘛,白費我的唇舌。」松古洩氣的說。   「有啦!要告訴菲歐.羅特寧,再打下去黑刃只會自取滅亡……對吧?」   「如果只講這麼一句,羅特寧會聽進去才有鬼。」松古白了她一眼。   桑雪深邃的黑眼睛,盯著奧西蕾絲的臉。   「你們要勸黑刃投降嗎?」   奧西蕾絲移開視線:「還是交給松古好了,我怕到時候怯場。」   「不用說到時候了,我賭妳現在就講不出來——」   「我不是在問那個,」桑雪又說:「奧西蕾絲,妳還記得我們在黑刃基地遇到的那個女人嗎?」   奧西蕾絲回想了半秒,突然瞪大了眼珠。   「……影之神的契約對象……!」   一旁的老騎士悶哼一聲,勉強撐起了鎧甲,倚在一塊石頭旁。   「如果黑刃的首腦就在這裡,那個人非常有可能出現。」   奧西蕾絲想起當初逃亡的情境,感覺自己臉頰上的毛孔都豎了起來。「說不定……她現在就在這裡?」   桑雪搖搖頭:「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需要剛才那個騎士了。我猜……她應該在菲歐.羅特寧的身邊。你們貿然去勸降,有想過怎麼提防她嗎?」   奧西蕾絲啞口無言。   「妳們到底在說誰呀?影之神?又是夢境使者嗎?」松古擠出一句話。   「是能夠『消失』跟『出現』的人……之類的。」奧西蕾絲不太有把握的說:「我到現在還是搞不太懂她的能力,不過總之很危險,上一次遇到她的時候,小姑娘差點就死了。」   「這次不會了。」桑雪低聲說。「松古、奧西蕾絲、老騎士,你們在這裡等我的信號。如果艾里斯來了,就告訴他,我先去會館了。」   「小姑娘,不要一個人去!」   「不要叫我小——」   「等一下,桑雪。」松古用更堅決的語調叫住了正要轉身的桑雪。「妳大概在想,直接把羅特寧殺掉就好了,沒錯吧?」   桑雪皺起眉。「……我們今天才第一次見面,請你不要以為自己很瞭解我。」   「不能殺掉羅特寧。」松古無視桑雪話裡的刺,繼續往下說:「羅特寧要是在這裡死了,戰爭才真正會沒完沒了。」   奧西蕾絲在旁點了點頭。這是艾里斯告訴松古的,她先前聽過松古轉述一次。當時她的反應就跟現在的桑雪一樣,兩眼直直瞪著松古的臉。奧西蕾絲突然意識到,自己活了這麼多年,心智還是跟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同等,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慚愧。   「我們所有人都知道,眼下的戰爭是黑刃教徒與畢路亞王國的衝突。在這裡的我們也知道,黑刃的目的就是守護神教派,而他們最大的目標肯定就是這座城的信徒會館。問題是,黑刃雖然有強力的兵器,但是人數太少,有七年前的慘敗經驗,他們應該清楚,要是被畢路亞算準兵力,就難逃全滅一途,就算攻陷契洛夫城,拿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恐怕也沒辦法活著回巴克斯。既然如此,不要被算準就好了。」   「……所以才用無人兵器嗎?」桑雪想起了她從森申一路跟著艾里斯西行時遭遇到的敵人、聽到的傳聞。「而且陸陸續續襲擊國境上好幾個城市,不讓畢路亞人知道他們只有一個目標!就跟煙霧彈一樣。」   「沒錯。黑刃的戰略就像是暗殺術的放大版。」松古繼續說:「而且,他們故意不張旗號,想讓畢路亞誤以為他們背後有帝國軍當靠山。實際上雅克魯斯.羅特寧那傢伙大概也真的在首都施展了一點手腕,好讓黑刃順利把事情鬧大吧。一旦畢路亞認定兩國之間將會全面開戰,實力高強的法師就不會聚集在同一個地點。相對的,黑刃的夢境能力者幾乎都集中在這裡。就算有一位法師鎮守契洛夫城,他們還是能取勝。剛才我們三個就一口氣被壓倒了……要不是對方堅持騎士精神,他們連一個人也不用犧牲。剛才那個操縱重量的傢伙只要躲在隱密的地方別現身,就算來的是法師,八成也拿他沒輒。」   「當然,桑雪對他們來說肯定是意外。」奧西蕾絲得意洋洋的說。   「照這座城的狀況看來,」松古把話題拉了回來:「畢路亞王國軍的反應,跟黑刃預期中的一模一樣。畢路亞看到這幫巴克斯人沒有旗號,八成會怪罪到帝國身上,帝國官方不管怎麼回答,對畢路亞來說都沒有說服力。畢路亞就這樣繼續採用對抗帝國的防戰佈署,放棄這座突然被攻陷的小城,擊退其他地區的黑刃機械兵,黑刃拿到了想要的寶物之後就乖乖撤軍,消失無蹤……計畫大功告成。」   桑雪握緊了拳頭。「開什麼玩笑!你是想說,戰爭根本已經結束了嗎?這之後的戰鬥毫無意義,連戰爭都算不上嗎?那你們為什麼要來!我為什麼要來!」   「去恨妳該恨的人,不要把氣出在我頭上。」松古不耐煩的說。「我剛才說的,是黑刃單方面的計畫。計畫成功的話,只有他們會得利,畢路亞會損失國力、帝國會損失信譽,兩國都是輸家。但是,根據艾里斯的說法,這種事不可能會發生。戰爭不會就這樣結束。」   「為什麼?」   桑雪轉頭望向飛蛇。她正納悶怎麼會是奧西蕾絲開口發問,奧西蕾絲又說了:「你在山裡講給我聽的時候,就這麼直接往下說了,我也沒有打斷你。可是我的疑惑沒有解決。艾里斯到底有什麼根據?為什麼黑刃的計畫不會成功?」   「艾里斯並沒有提到黑刃的計畫會不會成功。」松古回答:「他只告訴我,畢路亞王國軍的反應,並不是因為中了黑刃的計,而是為了畢路亞的利益。帝國對黑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是同樣的道理。」   「所以說,到底艾里斯是怎麼知道的?」   「……艾里斯.坎貝爾是個擁有奇妙緣份的人。」松古緩緩的說:「在七年前黑刃策動的『刑雷作戰』裡,他是帝國這一邊的士兵。但是,幾年之後,他成了王國這一邊的人。他的老師是宇庭.索沙的弟子費地拉,也是七年前害他失去親人的兇手。」   奧西蕾絲和桑雪不約而同點了頭。一旁的老騎士終於勉強站了起來,用手輕輕壓著頭盔。   「不僅如此……他還在七年前的逃亡路上,認識了一名間諜。」   「魯弗斯.蔡達……!」桑雪脫口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艾里斯並沒有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我也不太在乎……」松古看著桑雪的眼睛:「不過他倒是提到過,妳也認識那個間諜。他原本是殺手,後來被索沙逮捕了。七年前奇襲的時候,他趁亂逃出了森申城。」   「沒錯。」桑雪點點頭。   「——不對。」反倒是松古搖頭了,令桑雪一陣錯愕:「當年艾里斯也相信了那個間諜的說詞,可是後來他當了費地拉的徒弟。費地拉這個人不僅是法師,也和畢路亞王國的諜報部門關係密切。據他的說法,那個代號叫『飛去來』的間諜,其實不是逃出去的,而是假扮成逃犯,被索沙放出去的。『飛去來』就靠著這齣脫逃劇,成了巴克斯帝國的間諜——所謂的雙面諜。」   桑雪完全沒有聽說過這件事。當年她和亞爾年紀都很小,受了蔡達先生很多照顧,沒想到他竟然是效忠畢路亞的間諜。可是桑雪的感慨也僅止於此,畢竟不管蔡達先生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他依然是桑雪和艾里斯的恩人。   「『飛去來』的身份還不只這麼單純。」松古繼續說:「我遇到艾里斯的時候,他跟老騎士還有一個小女孩才剛從黑刃的基地逃出來。」他瞄了老騎士一眼,不過老騎士看起來光是站著就很累了,沒有心情回應他。   「就是我背著桑雪和凱顏逃跑之後。」奧西蕾絲插嘴解釋了一句,也不知道在對誰說。   「艾里斯就在那個黑刃基地裡,遇到了『飛去來』本人。」松古用轉述的語氣繼續說明,絲毫沒有想到,艾里斯所說的飛去來,就是不久之前幫他們帶路、帶凱顏西亞逃脫的米特.塞流卡斯。「『飛去來』不但在兩國之間當雙面諜,如今還潛入黑刃當臥底。」   「這麼一來……」桑雪恍然大悟:「黑刃、巴克斯、畢路亞三方的情報,全部都匯聚到他手上了!」   「而且只有兩國軍方知道這個人遊走三方……原來如此,艾里斯比我們多知道了這一樁隱情,所以能夠預見兩國的反應。」奧西蕾絲也覺得疑惑得到了解答,沒有多想。   「只要『飛去來』把黑刃的底細洩漏給畢路亞人,王國軍就能夠集中戰力,殲滅黑刃。可是這幾天我們都看到了……王國軍並沒有這麼做。他們還是在漫長的國境線上到處戰鬥,也沒有派軍隊來奪回契洛夫城。」   「為什麼?」桑雪總覺得很生氣,卻找不到正確的發怒對象。   「因為他們經歷過七年前的奇襲,聽了飛去來的諜報,絕不會天真的以為這場衝突的對手就只是黑刃這麼單純……實際上,帝國打算假戲真做。」松古說:「七年前的『刑雷』是黑刃利用帝國軍,這一次則是帝國軍反過來利用黑刃。畢路亞一顯出劣勢,帝國軍就會南下進攻。」   「哪有這種愚蠢的事!難道他們以為自己會贏嗎?」桑雪還是忍不住對松古發火。一想到這些話原本都是艾里斯說的,她不知怎的又更生氣了。你到底在哪裡?為什麼我得在這裡聽松古代替你說話?   「帝國當然會贏。黑刃變得更強了,他們也更清楚法師的力量了,再加上這一個月來王國軍都在打盲仗,跟無人兵器白費力氣。就算不可能全面征服畢路亞,要奪走現在已經淪陷的幾個郡也不是難事。」   而且,巴克斯人最害怕的那位法師,如今也已經失去力量了——桑雪突然想起這件只有她知道的改變。那位法師是有一位十足可怕的同伴,但那個人再強悍,也沒有一瞬間殲滅全軍的能力。   「但是,」桑雪心念一轉:「這充其量只是艾里斯的臆測。你跟他素昧平生,憑什麼相信他的話?」   「正因為是我,才更清楚他的推測可靠。」松古說:「就憑我在古倫潛伏的這幾個月,探查到的帝國軍動靜……那些傢伙把前線全讓給黑刃了。原本黑刃在邊境上生事,帝國是有兵力可以制止,也應該出兵的,否則豈不落人口實?但帝國軍卻顯得毫不在意,反而靜悄悄的把幾員大將往北拉了回去,彷彿執意要把場子清空,好讓黑刃大鬧一場似的。我本來只以為是帝國不想惹麻煩,但如今看來,皇帝陛下必定是一開始就聽了羅特寧的作戰計畫,假意放任他自由出兵,實際上是保存實力,準備乘虛而入。」   「簡單的說,巴克斯帝國又要發動『刑雷』作戰了,只不過這一次多了好幾重對畢路亞不利的條件……」奧西蕾絲接著松古的話說:「而畢路亞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一開始就進入全面抗戰的態勢。如果艾里斯沒有猜錯,畢路亞的最後手段,就是命令費地拉去精靈森林,穿越空間通道,到以前和畢路亞王國有過交流的摩諾所非亞,尋求『魔王』的力量——『魔王』一旦來臨,誰也不知道這世界會發生什麼事。」   不知道為什麼,同一件事從奧西蕾絲口中說出來,桑雪比較能夠坦然接受,但她聽到費地拉的名字跟「魔王的力量」這種詞牽連在一起,還是不免在心裡哼了一聲。   「不管王國能不能找到救兵,戰火都會擴大。引發戰爭的雖然是黑刃,但是事到如今,打垮黑刃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們現在該做的,反而是想辦法利用黑刃盡快結束這場戰爭。」   「怎麼做?」   「『守護黑刃』。——」奧西蕾絲說出了一個令桑雪感到莫名矛盾的詞彙。這兩個互相排斥的教派之名,竟然在此重合。「名義上,黑刃跟巴克斯帝國軍並不是同盟。假如跟黑刃正式結盟,或者放著黑刃不管,等他們完成計畫拍拍屁股走人,帝國軍就得硬著頭皮跟畢路亞王國軍打到底,如此一來損失也不小。艾里斯的推測是,巴克斯帝國進攻取得了一定成果之後,就會反過來推說黑刃是我們當初用來製造出兵藉口的『叛徒』。接著殺掉菲歐.羅特寧,再把黑刃派的幾個大臣除掉,把責任完全撇清,就能在最有利的時間點逼我們簽約和解。」   「艾里斯希望我們這幾天能多蒐集情報,要是海呂傑昂那裡有什麼動靜,就能證實他的預測。」松古說:「可惜凱顏西亞.瓦倫只有眼睛會飛,耳朵不能跟著走,另外兩位長輩也不敢出去走動。」   「我還指望你去探聽咧,小毛頭,」奧西蕾絲不高興的說了他一句:「我們這三個人一出現在契洛夫城,馬上就會驚動黑刃的啊。」   「反正我也相信,艾里斯的直覺跟我的觀察並沒有錯,」松古辯解道:「帝國這幾年來的畏戰氣氛,在我看來實在太奇怪了……說是七年前慘敗,也不過就是在東南一角遇到了一個比較難對付的法師。」他感覺到桑雪對他這句話很不滿,但還是繼續說:「就因為這樣而不敢輕舉妄動,太畏首畏尾了……帕埃羅十世不是那種人。」   「等艾里斯來再確認情況是最保險的,不過我們受不了繼續等待了。」奧西蕾絲說:「不能眼睜睜看著黑刃的人把守護神教徒的會館當作基地。對吧,老騎士?」   「然也。」沉默很久的老騎士終於開口了。   「所以說,」桑雪不解的問:「到底為什麼要『守護黑刃』?」   「如果艾里斯的預測正確,皇帝陛下大概已經把雅克魯斯.羅特寧處死了,只不過不讓消息流出來罷了。」松古一臉嚴肅的說:「現在小羅特寧還在執行計畫,帝國軍就算真的出兵,也得搶在計畫完成之前逮住他,好演出『處死叛徒』的戲碼;萬一小羅特寧死在別人手上,失去計畫目標的黑刃肯定會被帝國收編,帝國又失了他這個『叛徒』可以歸咎,到時候這場『第二次刑雷』引爆的戰爭就無從收拾了。」   「可是就算我們不讓他被殺,刑雷作戰也不會停止呀!」桑雪又問:「你們到底想要怎麼阻止戰爭?」   「現在要將戰局歸零,有兩個條件——」松古說:「第一,不能讓黑刃成為兩國的棋子;第二,不能讓帝國軍接管黑刃佔領的區域。只要搶在帝國正式進軍之前,讓黑刃製造出來的良機消失,至少這一次帝國就不會貿然出兵,兩國之間還能恢復以往危險的平衡。」   「當然,要是費地拉真的把魔王請來,就輪到王國這邊有可能發難了。」奧西蕾絲說:「不過我們既然人在契洛夫城,只好先做完能在這裡做的事,然後祈禱費地拉無功而返了。要是他跟艾里斯一樣算到這一步,或許會設法故意失敗。」   「坎貝爾觀局之才,皆為吾友所傳……」老騎士緩慢而堅定的說:「史博必有相同計算。」   桑雪也不想去思考史博.費地拉那邊會怎麼發展,奧西蕾絲說得對,既然都來到契洛夫城了,當前第一要務應該是去揪出菲歐.羅特寧。   「艾里斯的想法是,只要我們把帝國軍想趁機吞併黑刃的事清楚告訴小羅特寧,說服他退兵,把畢路亞北方諸郡交還,帝國失了時機又失了黑刃,應該就不會強硬進攻。」松古說:「原本黑刃的目的就不是攻城掠地,收兵對小羅特寧並沒有害處。只是,黑刃就為了『尋找武器』這簡單的目的而展開了大規模的作戰,可見『武器』找不到,小羅特寧絕不會甘願收手。因此,我們唯有軟硬兼施,一面曉以利害,一面切斷他周圍的支援,逼他放棄。」   「萬一他料中我們不能殺他,執意不從呢?」桑雪問。   「到時候只好由我們兩個畢路亞人公開押他去帝國,」奧西蕾絲說:「把一切事情都攤在陽光下,賭一賭能否讓一路作戲的兩國放棄手上的算盤吧。不過……我相信艾里斯會有辦法的,在他抵達之前,我們先制住菲歐那小子就是了。」   桑雪還不敢相信松古和奧西蕾絲說出的這些預測。   「你們還是需要我的力量。」桑雪說:「就憑你們,始終沒有辦法對付那個影之神的使者,因此也不可能接近菲歐.羅特寧。」   「的確,我們也不想再逞強了。」松古看了飛蛇和老騎士一眼。奧西蕾絲的鼻子還是歪的,而雖然松古對於飛蛇的身體構造並不熟悉,但瞧她的尾巴撐起腰胸的姿態,肋骨的位置恐怕出了問題。這一點松古自己也是一樣。   老騎士疲憊的點頭。他披著鎧甲,外表上看不出傷勢,但他心裡知道自己受的傷是三人當中最重的。   「真是的,你們都這麼說了,我想厚著臉皮跟上去也不行。」奧西蕾絲調整了一下頭上的草帽:「老騎士,您先去那個城外的避難所吧,米特先生答應說要帶凱顏去安全的地方,八成就是那裡了,拜託您去告訴她狀況。桑雪,妳也不要勉強,一有事立刻發信號。我不把這當作妳一個人的戰鬥……這是我們三個人的『波狀作戰』。」   「嗯。」桑雪點點頭,幽黑的連身裙泛起了湛藍的靈光,那是決意之絲渲染出的顏色。   奧西蕾絲熔岩般的眼裡,桑雪彷彿散成了容貌極為相仿卻不相同的兩人。她眨了眨眼,想是自己眼花。兩瞬之間,桑雪已如一道沈默的閃電,貫穿北方瀰漫的煙塵。奧西蕾絲吃力的挺起腰,繃緊蛇尾,目送她離去。   成為我們的光,去貫穿敵人的影吧。

  草坡上的契洛夫守護神教會館,依然是潔淨的純白色,並沒有遭受到任何的破壞。然而,原本進出自如的大拱門,如今卻多出了一面黑褐色的厚重檀木門板,上頭釘上了亮黑的鐵箍,一根一根圓釘都是新的。緊閉的木門,將所有的光,連同光之神的使者桑雪一併擋在外面。   這道寄生在純白會館建築上的拒光之門,正說明了藏在門內的是什麼樣的敵人。   「『第零象限』……」桑雪喃喃念出了影之神夢境的名字。當自己化身為光,便可以貫穿這世上的一切,眼前這道門也阻擋不了。哪怕夢境啟動中的影之神使者是「不存在這世上」的物體,假若她要發動攻擊,也勢必回到這個空間中。就算她在歸還的「第一個瞬間」,能夠取得佔領空間的優先權,那「一個瞬間」一過,主宰這個空間的仍然是光,仍然是桑雪。假若影之神的使者不攻擊,桑雪更可以直接去找菲歐.羅特寧。這場作戰,桑雪似乎毫無敗的可能。   可是這道緊閉的門,卻令桑雪越來越不安。假如沒有桑雪,影之神的夢境可說是世上最強的奇襲能力,即使敵人貿然進攻,也只會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既然如此,為什麼黑刃要在這裡設下木門防禦?   「妳在顧慮什麼,桑雪?」   翼天蠍的聲音響起。桑雪正想在心裡回答,卻發現這一次翼天蠍的聲音並非從心中傳來,而是乘著會館門前涼爽的空氣進入她的右耳。她吃了一驚,肩頭一縮,往右瞧去。   一張宛如鏡中自己的玉白容顏,掛著一抹自己鮮少露出的淺笑,一雙比自己更深邃靈動的黑眼眸子熒熒透亮。同樣的黑色囚光連身裙、同樣的湛藍決意之絲,不同的是她長髮披肩,嘴角多了一顆桑雪沒有的酒窩,額上的族紋繡的也不是桑雪的名字。   ——「奴溫」。翼天蠍的形相,與桑雪童年記憶裡的母親一模一樣。   桑雪縮緊眉頭忍住即將泛出眼眶的淚水,換上了一張慍怒的表情。「翼天蠍,你是什麼意思?」   「妳忘了宇庭.索沙的魔法了嗎?如今我們兩人不僅『完全合一』,也是『完全分離』,我能跟妳肩並肩站在一起也不足為奇。」她連聲音都跟記憶中的奴溫絲毫不差。   「我不是在問你這個!你為什麼偽裝成我的母親?」   翼天蠍輕鬆的撩撥自己的烏黑長髮,彷彿非常習慣這個軀體:「何必偽裝,我就是奴溫啊。」   「又在胡言亂語!」桑雪也顧不得這裡是敵人大本營門前,扯起嗓子大罵。   「我這話可不是沒來由瞎說的。」翼天蠍指著自己額上的族紋:「妳或許認為,一個人是誰,取決於她的軀殼裡住著哪一個靈魂。可是照我看來,一個人在這世界上究竟是誰,看的反而是她的靈魂住在哪一個軀殼裡。我光之神昔日住在空磐之主翼天蠍的身體裡,所以自稱翼天蠍。二十二年前我住進了奴溫的身體,選擇過奴溫的生活,所以我當然是奴溫。」她能言善辯的姿態,像極了小時候訓斥桑雪的母親。   一想到這裡,桑雪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才不承認!你不是我的母親!」   「妳出生的時候,我也在奴溫的身體裡。是我和奴溫的靈魂一起生下妳的,所以我當然是妳的母親。」翼天蠍伸出了右手,溫柔的按在桑雪的頭上,輕輕繞圈摩弄。   太無賴了,桑雪心想。給妳這麼摸,我還怎麼忍住眼淚嘛。她不得不放鬆眉心、舒展雙頰。   「好啦,」翼天蠍無奈的說:「哭喪著一張臉怎麼作戰?有什麼不放心的事,儘管說出來給我聽,我們兩個一同想。」她的手順著桑雪的髮梢滑到眼角、臉頰,將溫熱的淚水擦去。   桑雪用手腕抹了抹另一邊眼睛,然後撥開翼天蠍的手,轉過頭去深呼吸了幾次。   「……妳終究還是光,不是我的母親。我也寧願妳是光,不要妳當我的母親。」桑雪說:「尤其現下的敵人,又是影之神的使者,妳既然是光之神,應該對她的夢境熟悉得很,我要妳把所知之事全部說出來。」   「夢境是兩個靈魂交會的結果,即使我瞭解影之神,也不見得能預測使者的夢境。更何況,我從來就沒有瞭解過影之神。」翼天蠍想了一想,接著說:「天下之影,莫非我光輝映照之餘的殘陰。『影』就如我兩指間的縫隙,並非實存,而是任我支配邊界的虛空。」   「既然如此,影之神應該在妳之下囉?」   「哼……我才想問呢。」翼天蠍說:「影之神和我一樣,是近央圈四尊之一……但不知為何,後世眾生用語言文字縛住我們靈魂的時候,卻給了祂一個『影』的稱號。妳也見識過那個人的夢境能力,稍微想想便應該知道,那和『影』一點關係也沒有。」   翼天蠍說得沒錯,「第零象限」是撤離空間、重新佔領空間的能力,並非操控陰影或化為黑暗。桑雪自己的「離焰」雖然有種種附加的變化,但終究以光為能力的主體,而那個使者的夢境卻是單純至極,與影子扯不上關係。   「也就是說,我們所謂的『影之神』,其實掌管的並不是影子……那麼祂究竟是什麼?」   「這可難倒我了……」翼天蠍一邊撥弄著額上的族紋一邊說:「我只知道那傢伙控制的是一種跟光相似但性質相反的事物,既是能量也是物質……你們會稱之為影,也是因為那種事物與光絕不相容,因此貌似黑暗。可是我從未想過給它起個名字。當初我們兩個彼此相稱時,也沒有什麼光之神影之神的名號,祂稱我為『翼天蠍』,我稱祂為『幻泉鳥』,都是以彼此寄宿的軀殼為名。那傢伙藏在幻泉鳥的身體裡,也從來不顯露半點個性,自始至終與我對立的,都是借用祂權能的幻泉鳥。」   「如此說來,幻泉鳥跟影之神的合作關係,正好如同現在的夢境使者。」桑雪說:「今日要與我對立的也不是影之神,而是借用祂權能的使者。」   「說得不錯,」翼天蠍輕笑一聲:「可惜我前一次沒有贏。我們兩個互不相容,總也分不出勝負。」   「既然光之神與影之神分不出勝負,這場『光之神使者』與『影之神使者』之爭,關鍵就落在我們兩個『使者』身上了。」   桑雪如此思索了一會兒,才正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翼天蠍突然牽起了她的右手。她頓時感覺手心發燙,緊張的轉過頭去,只見那雙奴溫的眼睛,正心有靈犀似的凝視著她。   「妳不需要去取別的劍。」翼天蠍用雙手捧起桑雪灼熱的手掌:「神賜給妳的武器,還在妳的手中。」   「——光環……!」桑雪想起了與路達恩.馨對戰時翼天蠍說過的話。神賜給桑雪的武器,是直屬於心的武器,比無罪劍更純粹,是「意志」的具象。   桑雪感覺自己手中彷彿握著太陽一般,熾熱無比,卻一點也不刺痛。原來化身為光之後,這世上的能量已經傷不了她分毫了,如今她的肌膚能夠自在的感受一切的溫度。手中的太陽逐漸膨脹,由一團火球冷卻成一塊柔軟的物體,隨著溫度下降而越來越堅硬、越來越巨大,從她的虎口溢出,然後一點一點的伸長。   由光環冶煉而成的武器完全凝固,變成了一把寶劍。長度、重量,都與無罪劍別無二致,只是劍上的銘文不同了。   「『殘霞碎靈』……」桑雪念出了劍的名字。「這是妳想出來的嗎?」   「還記得『第一表相』誕生之前,我曾經貫穿妳的靈魂嗎?」翼天蠍一手托住桑雪握劍的手,另一手按在她胸口的夢境刻印上。   「嗯……那時妳說,人類沒有資格擁有感情,所以要打碎我的心……結果妳打不碎,只在我的心上燒出了一個洞。於是妳說,就讓我取回我原有的。」   「就是那時……」翼天蠍將劍壓到桑雪胸口:「我用我一縷的光絲,補回了妳被我削落的一塊心靈。妳所取回的那塊心靈,就是『表相』的光環,也是現在的這把劍。」   緊貼著胸口的碎靈劍,還保有些許的溫熱。原本是自己的一部份,後來也一直寄宿在自己的夢境之中,如今它終於凝結成形,成為了一柄獨立的劍。翼天蠍放開手的那瞬間,桑雪突然能夠理解,她為什麼要以奴溫的模樣離開自己的心。翼天蠍並不是想離開,而是想要看見自己的女兒獨立。   「翼天蠍……」桑雪挑起眉毛說:「換妳忘了宇庭.索沙的魔法了嗎?如今我們兩人不僅『完全分離』,也是『完全合一』,這輩子妳想走也走不了。」   「呵,這麼說來,我也不再是奴溫了,從今以後我應該自稱桑雪才是。」翼天蠍笑著回答。   「休想用我的名字。」桑雪佩上碎靈劍:「這一戰過後,我就請瑞月阿姨為妳繡一條新的族紋。」

  如同光一般鋒利的碎靈劍劈穿檀木大門,厚實的木板發出嘶沙的哀鳴,仍承受不住貫於劍上那股光線所沒有的勁道,先是扭曲成弧形,掙扎了片刻,才不情願的裂成違背原始意圖的兩片,拽著一根根尚未生足鐵鏽的釘子脫離門柱,沉重的倒進會館大廳的純白地面上,震起一陣灰塵。凱顏西亞已經好一陣子不在會館裡了,黑刃教徒想必也無心打掃。   凱顏西亞如果回到會館,看到眼前這幅景象,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會館大廳成了斷崖。桑雪踏進門內之後,地板只從她腳下往前延伸三尺,接著便是一片黑暗。她看不見三尺以前的地面、牆壁、天花板,什麼也沒有。眼前一片比她眼眸還要深邃浩瀚的黑,看起來甚至沒有要阻擋的意圖,只是單純的不存在。但這只是表象。桑雪牽動透進門裡的光線,將自己的知覺與光連結,觸摸三尺前的這片黑暗。她立刻感覺到似曾相識的抗拒。那就像不久前路達恩.馨擋下她全力光擊而分毫不動的屏障,只是這一次的抗拒並非來自強橫的實力,而是一種絕對的性質差異。   桑雪現在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凱顏西亞在這裡,她會看到什麼。   這片黑暗顯然是人為的。唯一可以猜想的,就是伊貝.莉娜的能力起了什麼變化,讓她創造出眼前的虛無。桑雪不禁想到,如果伊貝.莉娜和她一樣,完全發揮了影之神的力量,那麼眼前這片虛無很可能就是伊貝.莉娜本人。但是,桑雪能夠化身為光,是因為宇庭動用了扭曲萬物之理的力量,而且他為此付出的代價,已使得他永遠無法再施展力量。伊貝.莉娜怎可能有相同的機緣?   桑雪引導著光絲,在黑暗的表面上游走,在三尺之內的立方體空間裡漂移。她的眼睛也不自覺的左右掃視,儘管這麼做並沒有意義。詭異而巨大的黑暗就聳立在眼前幾步之處,而周圍的空氣中卻感受不到一絲敵意。菲歐.羅特寧是否就藏身在黑暗之中?   佇立了幾分鐘之後,桑雪覺得繼續觀望下去也不是辦法。她舉起碎靈劍,在空中掃了個半圓,劍脊上的殘霞拋射出來,猶如燕尾般輕輕劃過三尺前的黑暗平面。桑雪從這道光刀上接收到一股宛若自己指尖的觸感,比剛才操縱光絲的感覺鮮明多了,她彷彿隔空長出了第三隻手,輕盈的抹過那塊莫名的漆黑物質,想從上面沾取一些灰塵。然而,她觸摸到的卻只有滑過指間縫隙的空氣。那片黑暗與她的手指之間沒有任何的摩擦,只是完完全全的拒絕她越界。她新生的手指在牆角的空氣中散成粉末,加入了其他光線的行列。   桑雪不相信這片黑暗是無法突破的界線。假使翼天蠍與幻泉鳥職掌的兩種力量程度相當,不應該只有桑雪單方面越不過界。桑雪縱身向前,手腕一翻,將碎靈劍刺向黑暗,想試試對手到底有多大的排斥力。沒想到劍尖一路往前逼,全然無阻,桑雪貫足了力道推進,只看見眼前的黑暗越來越巨大,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直到黑暗淹沒了她整個視界,劍還沒有刺入黑暗之中。她心底一寒,撤勁往回抽了一大步,發現自己已踏出拱門之外。   這片黑暗果然沒有什麼排斥力。桑雪的光與黑暗交會的結果,只扭曲了交界面上的空間,使得桑雪永遠無法抵達黑暗內部。   ——這就是為什麼我與幻泉鳥從來無法分出勝負。   「真是無聊的戰鬥,既然你們兩個分不出勝負,就由我來了結。」   這瞬間桑雪解除了夢境,恢復成原來的肉身,手中的碎靈劍也跟著還原成和無罪劍相同的材質。既然以光的身體無法突破,桑雪決定冒險一試,用物質的身體接觸那片神秘的黑暗。重新束縛住身軀的重力與空氣,僅以旁人絕對感覺不到的程度,稍稍拖慢了桑雪的步伐與思緒,下一個瞬間,她已完全恢復莫陵惡鬼的身手,流暢的再度竄入會館大廳——   一團冰冷的觸感從腹部湧上來。桑雪還來不及反應,腹內已像是被挖出了一個空洞,然後又填入了一團結實的物體,她感覺到那是一隻纖瘦的手腕,裡面的骨骼正透著皮膚碰撞她的內臟。桑雪低下頭,瞥見囚光上出現了一個血紅的橢圓形。   桑雪捏緊碎靈劍,衣服上的鮮血頓時如同著了火一般發亮發熱,同時一條乳白色的影子也從火焰中驚惶的飛射出去,飄到黑幕前的半空中。   「……咯。」桑雪只輕咳了一聲,將異物侵入體內的不快感吐出來。剛才的奇襲她早有心理準備,痛覺一傳到腦中,她就重新啟動夢境化身為光,因此身體並沒有受到多少損傷,只不過這等痛楚她還是頭一次嚐到。身體被貫穿的疼痛她以前體驗過無數次,但都是在第二表相分身的時候,未曾像剛才這樣以百分之百的感官能力全數承受。   乳白色的物體果然是一條手臂,它在空中一邊盤旋一邊伸長,一節深灰色的絲綢袖管隨即套上手肘,潑墨般灑了開來,無數個粗粗細細的螺旋向下延伸、自轉、分支成兩條修長的腿。桑雪重新聚起目光,抬頭往前一看,正好與現身完畢的敵人四目相交。   伊貝.莉娜穿著一身緊緻的灰黑絲綢套裝,高傲的側對著桑雪,左手以兩指優雅的推挪著圓框眼鏡,剛才襲擊桑雪的右手則仍指向她,手指互相摩擦,像是要把沾上皮膚的穢物抖去,但是桑雪化為光焰的鮮血似乎並沒有在她的手腕上留下灼燒的痕跡,看來她也只受了精神上的打擊。她腳下的影子比一切陰影都要漆黑,往後延長,與背後的黑暗連成一體。   「……我以為第三圈舊神的使者不會再有別人了,如今看來我的眼界太狹窄了呢,飛燕姑娘。」莉娜斜視著她,露出一抹看不出是友好還是諷刺的微笑。   「妳倒是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目中無人……」桑雪的表情沒有改變,但她願意回話,已經算是盡足決鬥者的禮儀了。   這一輪交手是桑雪吃了一點虧,不過若非她故意露出破綻,敵人也不會現身。如今作戰總算有點進展了。   「菲歐就在我的背後。」莉娜收回了右手,按在自己胸上:「不過對妳而言,那是比宇宙的盡頭還要遙遠的地方。」   「既然妳願意聽我說話,我也不必要見他。」桑雪說:「我帶了『信差』艾里斯.坎貝爾的消息來。艾里斯始終視羅特寧先生為朋友,如今朋友劫難在即,他趕不及回來警告,因此托我和幾位守護神的使者代為傳達。」   「我幾時說過——」莉娜的右手再度消失,但這次卻非失去蹤影,而是化為一團漆黑:「——我願意聽妳說話了?」   看來「第零象限」的能力真的進化了。伊貝.莉娜的灰衣彷彿從她身上逃出來似的膨脹開來,以張牙舞爪的氣勢佔滿了桑雪眼前的空間,然後逐漸黯淡,射出十數道黑柱,直取桑雪全身每一處要害。桑雪的身軀也同時從囚光中爆發,擴散成一面熾白的光幕,撲上來的黑柱就如同剛才的碎靈劍一樣,絲毫無法越界。桑雪並不需要特地保護自己,這面光幕只是為了阻止黑柱衝出會館之外。影之神的使者原本蟄伏在會館裡,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護菲歐.羅特寧,因此最具威脅性的敵人桑雪出現之前,她都不敢輕率的出去戰鬥;現在桑雪現身了,她反倒可以分出力量去襲擊守護神信徒,藉此威脅桑雪。桑雪也算到這一步了,因此當務之急就是把敵人困在會館大廳裡,逼她與自己一對一比拚。黑柱與光幕產生的反應證實了,影之神的使者辦得到的事,光之神的使者也辦得到;光之神的使者無法突破的障礙,影之神的使者也無法突破。   桑雪剛才一還原肉身就遭到敵人阻止,表示人類的身體是能夠穿越那片黑暗的。不過她明白,事到如今,她已經不可能解除夢境了。她也明白,從剛才到現在,與她同在的翼天蠍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正表示她們都知道,接下來的戰鬥,必須用上她全部的靈魂,一點也不能浪費。她現在只能希望敵人的壓力也一樣大。   伊貝.莉娜徹底沒入黑暗中了。她白皙的手腕、棕紅的頭髮、湛藍的眼瞳,全化成比無月之夜還要幽黑的影,所有的感官也都變得同樣銳利。她感覺自己不再是人類了,而是一個無數觸鬚纏成的怪物。觸鬚撫過每一寸牆壁地板、撫過每一尺走廊,悄悄竄出一道又一道的石磚縫隙,但那飛燕的心思也是細膩,早已將會館包覆在光壁之中,而且和她一樣不斷的尋找縫隙、尋找通往菲歐的路。這一刻,她警覺到敵人的實力。   莉娜讓菲歐坐在史博.費地拉的房間裡,坐在佛萊利.沙列睡過的床上。她的觸鬚包圍了整個房間,但是並沒有奪走房內殘存的光明。一盞黑刃製造的螢光燈,在床頭的矮書櫃上散發垂死的光暈。光之神或許能主宰全世界的光,但是這個房間與外面的一切連結,如今都已被莉娜的影子切斷;如今,這個房間已不是世界的一部份。   桑雪伸出了千萬隻手,每一隻手又都化為一柄利刃,想在空間中鑽探出一條闖過黑暗的捷徑。   莉娜睜開了無數的眼睛,將所有光線吞進眼球中,所有的視覺都變成了觸覺。她和桑雪不同,她感覺得到光的力量,感覺得到萬而億而兆的光針,璀璨的刺進她的眼窩——或是口腔——或是耳膜——或是已沒有名字能描述的器官裡。   就這麼爭奪攻守,過了大約四秒。桑雪隱約知道,會館裡的空間已經大局底定。如今連牆壁與桌椅之中,也充滿了她和影之神使者的身體;她包覆在會館外的光幕,也已經縮減到最有效率的面積。敵人佔據的空間還是太大,而且任何一寸空間都不肯退讓,桑雪推算不出菲歐藏身的確切位置,但她猜想應該是在某一個使者的房間裡。接下來就看敵人什麼時候會耗盡夢境的力量了。   莉娜嵌在飛燕的身體裡,無法正確的認知時間的流動,她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幾個世紀。好幾次她心生恐懼,想要侵入菲歐的房間,去看看他是否還在螢光燈下讀著沙列的書,抑或已經化為骨灰。可是她已經沒有視覺了,即使想看見菲歐也辦不到;再說,她已經成了菲歐無法理解的怪物,而且是看不見形體的、最恐怖的那種——連她自己,也因為失去視覺,而無法認識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麼。影之神的夢境,從一開始便夾帶著這種不可解造成的孤獨,是願意解釋她、觸摸她的菲歐,緩慰了她的孤獨;如今夢境的進化已經完成,不可解的孤獨也完成,她不僅不敢奢望菲歐理解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理解自己。照理說,她應該感到孤獨。可是,與世界上的一切隔絕、被一名與自己永不可能相容的敵人緊緊束縛——竟是一件如此溫暖的事。互相不知姓名的兩人,全身每一寸肌膚緊貼在一起,灌注自己所有的精神去阻止對方侵犯、去侵犯對方。莉娜從中感覺到一種奇妙的愉悅。   桑雪還感覺得到時間,這反而令她很焦慮。才過了十五秒而已,她卻感覺自己的精神已經衰弱到一半以下。影之神使者的身體沒有顏色、沒有觸感,完全讀不到表情,更無法估算其力量。就好像只有自己越來越疲累似的。但是桑雪還能勉強保持冷靜,因為她知道翼天蠍在她心裡。她也知道奧西蕾絲他們此時此刻正和她一起感受著契洛夫城的風。想到這裡,她覺得自己的精神消耗得慢了一些。她還可以進攻,還可以繼續壓迫敵人的精神。   莉娜開始覺得有趣了。飛燕明明化成光了,卻彷彿感覺得到她的脈搏在變動。她佔領的空間明明絲毫沒有改變,卻彷彿感覺得到她的顫抖。她也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嗎?感覺得到自己的戰慄與興奮與孤獨嗎?感覺得到自己正逐漸絕望嗎?感覺得到自己正逐漸失去這些感覺、逐漸只想要感覺她嗎?   桑雪忍不住思索其他的戰術。依照約定,只要她放出信號,奧西蕾絲就會過來救援;既然桑雪得用上全部的力量對抗影之神的使者,那麼影之神的使者應該也用了所有的力量來迎擊,沒有餘力還原成實體去對付奧西蕾絲。問題是,桑雪也沒有餘力放出求救信號。不行,現在只有她孤軍奮戰。期待救援會讓自己的心靈軟弱。   莉娜已經忘記所有驕傲與恐懼了。她窮盡自己僅存的感官能力——她已經不知道那是哪一種感官了——跟隨敵人的鼓動。飛燕疲勞了。她很聰明,攻擊的點非常刁鑽,只可惜這種程度的心思無法打破兩種相反力量形成的絕對僵局。因此她越來越疲勞了。可是她仍不放棄。她很勇敢。她的心裡有股強大的力量在支持。這力量強大到穿透了她的皮膚,將鼓動深深的敲到自己的心裡,震撼自己的靈魂。一記又一記的猛打。   桑雪感覺到荒謬。她是一個人,戰鬥是為了人,她的敵人也是人,戰鬥也是為了人。然而,遠古之時翼天蠍與幻泉鳥未竟的決鬥,將她們兩人逼出了人類的境界。她們現在化身成異常的姿態、用越軌的方式戰鬥,而這一切卻說是為了人。結果荒謬的不是姿態也不是方式,而是即使姿態異常、方式越軌,卻仍要分出勝負的意志。   莉娜跟隨著強大的震撼力,在虛空中放縱的擺盪。一定是因為空間扭曲了,她明明一點也沒有移動,卻感覺自己正在飛燕的懷抱中來回彈跳。每反彈一次、擺盪一週,快感就增加一倍。   桑雪想起了艾里斯對她說過的話。迷惘的劍是殺不了我的。現在迷惘的話必定會輸。不能輸,所以不能迷惘——顛倒的邏輯。多麼荒謬啊。可是現在絕對不能直視這荒謬。而這又更荒謬。反思的螺旋蝕刻進她的心裡,加速磨耗她的精神。就要到極限了……奧西蕾絲……艾里斯……翼天蠍……   莉娜渾身發燙。一團灼熱的黑暗,享受著戰鬥的極樂狂喜。她的精神還能維持多久?所謂的多久在這沒有時間的世界裡又是多久?那不重要!抵抗!頂撞!侵掠!震撼!接受震撼!菲歐,打開房門,來看我一眼!現在的我前所未有的完美——!   「啊——……」   桑雪仰起頸子,發出沙啞的呻吟。碎靈劍柄的觸感回到了右手掌心。   她空白著雙眼,呆立在會館大廳的地板上,腦中只剩下一個想法:我輸了。   眼前的黑暗一塊一塊崩解,棕髮的灰衣女子彷彿抖去一身沙塵似的從黑暗中現身。   伊貝.莉娜一身濕漉漉的,戰鬥中積累的熱量,在夢境解除的瞬間從她全身的毛孔中噴射出來。她火紅著一張臉,眼神恍惚,雙腿不住顫抖。她也張開嘴,呼出一大口氣,只是沒有發出聲音。她隔著歪斜的眼鏡,不經意瞥見佇立在門口的飛燕,刺眼的陽光下一片嬌小的影子。戰鬥還沒結束……還沒有摧毀她。   伊貝.莉娜如同一隻野獸,伸出右手撲向桑雪的胸口。只不過是一隻纖弱的手,指甲還是修剪過的,沒有練習過搏鬥,也沒有「第零象限」的能力,但她仍然伸出了手。   桑雪的雙眼還沒有看見攻擊,手已將碎靈劍往前一掃。就憑這虛弱的一擊,她仍然割傷了伊貝.莉娜的手腕。莉娜往後一仰,發出「呃!」的一聲慘叫。   叮噹兩聲,桑雪才發現碎靈劍脫了手,掉在地板上。   房門開啟的聲音從會館深處傳來。叩叩的皮靴足音與寶劍在甲冑上碰撞的喀啷聲,逐漸逼近大廳。桑雪的視線緩緩從天花板降到前方的等臂十字架上。   菲歐.羅特寧來了。影之神的使者倚在他懷裡。他將她扶到十字架旁的椅子上,然後轉過身來,拔出劍指向桑雪。

  夢境的纏鬥耗竭了桑雪的意志,現在她腦中絲毫沒有拾起碎靈劍的打算。那個灰衣女捲起袖子按住手腕上的傷口,瀏海上的汗水滴得像雨後迎風的榕樹。桑雪不知道她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狼狽,也不想管,只是她手腕上的傷口令桑雪想起艾里斯。   換作艾里斯站在這裡,他也一定不想戰鬥吧。   「……信差艾里斯……托我捎一句話來給你。」桑雪無視於直指眉心的長劍,凝視著伊貝.莉娜的手腕漠然的說:「你發動的刑雷會賠上你父親的命……你的命……還有兩國無數人的命。」   伊貝.莉娜用力捏緊手腕,兩頰上流下的不知是汗還是淚,爬過了黏在皮膚上的髮絲蜿蜒的往下滑。桑雪迎上菲歐.羅特寧的目光。他皺緊了眉頭,眼眶和鼻頭漲得赤紅。然而,那柄騎士劍的尖端一點也沒有晃動。   「在妳闖進來之前不久……我的部下印拉已經來告訴過我了。我的父親在海呂傑昂被處刑了……我也正式成為叛賊。所以……留在這裡的才會只有我和莉娜。」菲歐瞪著火紅的雙眼惡狠狠的說:「你們以為我沒有算到這一步嗎?」   原來菲歐早就決定,即使家破人亡、即使黑刃瓦解、即使將蓋德大地的所有人捲入戰火,他也要追求目標。松古他們勸降的計畫,看來是沒有希望了。桑雪的心如同燃燒完的灰燼,前一刻還有一絲餘溫,至此已經完全冷卻。   「那麼你算過了嗎……這一切值不值得?」菲歐的劍在桑雪面前朦朧一片,一點也引不起她的注意。   「我不需要計算夢的價值!」菲歐注視著桑雪額上的族紋:「——我以為妳懂的。」   「我跟你不一樣,菲歐.羅特寧。」桑雪的眼神往右前方一飄:「我跟你們不一樣。」   「妳跟我當然不一樣,飛燕小姐……」菲歐露出了猙獰的微笑:「妳已經用盡了夢境的力量,而我的夢還在熊熊燃燒、我的劍還在手中!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只要我能拿到『神創造的最終武器』,又有何懼?」   「如果那玩意兒根本不存在呢?」   菲歐扭動手腕,劍脊一轉,指向桑雪的胸口:「那我的人生就此結束。」   桑雪不懂這個人的夢。追求一個不知是什麼、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事物,為此奉獻一生、為此犧牲自己與所有人,有什麼意義?可是菲歐的劍卻已從決心的展現變成了真確的殺意,在桑雪的困惑中刺將過來。這殺意猶如當初她刺向艾里斯的一劍,她在菲歐的劍鋒上感覺到不諒解,感覺到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失望。可是這沒有道理啊,桑雪心想,她跟菲歐.羅特寧根本就不一樣,菲歐.羅特寧根本就不懂她,他憑甚麼?他究竟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什麼?   門外的陽光射過不再發光的桑雪身旁,反照在菲歐的劍上,凜地滑過劍身,桑雪瞇起了眼睛,脆弱得將要流淚。寶劍沒入她視界的底端,意外的感覺不到痛苦,只從她心口擠出一絲嘆息。   ——不要放棄生存的希望啊。   一縷涼爽的風飄過桑雪的髮際。她低下頭,看見了一幕熟悉的景象。   菲歐的寶劍,沿著尖端化成了沙塵,在她胸前飛散開來。她抬起頭,菲歐.羅特寧眼神中的火焰熄滅了,他看著劍柄在掌心裡一點一點分解,臉上的表情彷彿曾有過疑惑,但如今完全沈澱了,有如池面般清澈。   一陣慌忙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桑雪放鬆了肩膀,身子一癱,躺進背後的陽光裡,但陽光已經被一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那個身影接住她,在她耳邊輕聲說:「對不起,桑雪,我來遲了。」   「遲透了你……」桑雪把頭靠在艾里斯的胸膛上,然後往上一瞧:「那頂圓帽真不搭調。」艾里斯那張顛倒的臉對她露出微笑,但她還是覺得小由拉那頂大帽子戴在他頭上真怪。   菲歐.羅特寧退到了等臂十字架下,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寧靜的表情有些落寞。伊貝.莉娜看起來也鎮定多了,不再渾身顫抖,仔細一瞧,原來她手腕上的傷口消失了。   「……艾里斯.坎貝爾。感謝你治癒莉娜的傷。」   艾里斯把微微散發綠色光暈的右手擱在桑雪肩上。桑雪隔著他的手往右一看,發現碎靈劍也不見蹤影了。從他們兩人決鬥的時候開始,艾里斯的夢境就已經展露出變化的跡象了,如今「守護者之夢」顯現的力量已經完全不是屏障,而是阻止人與人互相傷害的最強手段。奪走一切的武器與敵意。   菲歐平靜的問:「夏路伊.文茨瑞克——那個叫蘇.由拉的小女孩呢?」   「我送她到黑刃臨時建立的避難所了,感謝您在侵攻的同時還留有些許仁慈。至於夏路伊.文茨瑞克,」艾里斯指指他頭上那頂白色大圓帽:「現在我就是了。」   「所以,守護神教派的秘密現在就在你手上……你是這個意思嗎?」   「我已經沒有守密的必要了……不過您說的沒錯。」   「很好,那麼告訴我,『神創造的最終武器』是什麼?」   「它不是征服或侵略用的武器,而是『守護世界』的力量,因此它的記憶才會由守護神教派的領袖代代傳承。」   「我不相信你。如果它只有守護的力量,你們大可昭告世人。」   「我們一直在這麼做;歷代的夏路伊特別傳承它的記憶,只不過是為了提醒我們它的重要。」   「那你不妨現在說出它的所在。」   艾里斯摸了摸頭頂上的大圓帽,彷彿在徵求前代夏路伊.文茨瑞克的同意。「『守護世界的最終武器』……」他頓了一下,表情看起來並不是在吸引菲歐的注意力,只是對自己剛說出口的這段話有點遲疑。   「……是愛。包容這整個世界的愛,就是守護這個世界的最終武器。」   菲歐揚起眉毛,半張開嘴。一旁的伊貝.莉娜抿了抿嘴唇,推了一下眼鏡。連桑雪都抖開艾里斯的右手,半張側臉歪過來,莫可奈何的瞅了他一眼。   結果倒是菲歐呵呵一笑,然後客客氣氣的說:「艾里斯.坎貝爾,愛是一種感情、一種原動力。可是愛本身不能阻擋任何破壞,也不能作為武器。」   「哈哈哈……」艾里斯抬起剛被桑雪甩掉的右手按在帽子上,乾笑了幾聲。「我是想緩和一下氣氛……而且,如果您能接受這個答案,就再好不過了。」   「當然不能。」菲歐的敵意雖然消退了,但他仍不打算妥協。   艾里斯揪緊了圓帽。「……那麼,我只好真的讓您失望了,羅特寧先生。」他將帽子摘下來,從裡面取出了一張折疊的白紙,然後大步邁過桑雪身旁,走到菲歐面前,乾脆的將紙遞給他。菲歐一開始還搞不清楚他想做什麼,但依然接過了紙。他攤開紙讀了好幾次,每讀完一次,眉頭就鎖得更緊一分。   「『守護世界的武器.零界』……」   站在離三人一段距離處的桑雪,感覺到等臂十字架周圍一團陰鬱而不祥的氣氛。   「……這就是……夏路伊.文茨瑞克守護的……秘密……?」   艾里斯搖搖頭。「這是蘇.由拉守護的一張紙片。守護神的使者們擁有的就是這麼多了。」   「『守護世界的武器.零界』……」菲歐反覆念了幾次,然後用顫抖的嗓音猶豫不決的接著念出第二行。「……『隨我一同憶起』……」   「根據蘇.由拉的說法,前一任的夏路伊叮囑她,這張紙必須要傳給下一個叫做『蘇』的女孩……不管她是怎樣的人、不管她是不是守護神的信徒。」   「這是一封信……」菲歐說:「真正的秘密只有發信者跟收信者知道……不是人類,而是更悠久的存在……」   「跟我的猜想一樣。」艾里斯點頭同意。   菲歐摺起紙,抬起頭看著艾里斯。「……這就是你用來說服我的最終手段嗎?」   「這不是手段。」艾里斯說:「您是真的太莽撞了,羅特寧先生。現在回頭還不遲……您需要更多的時間,也還需要黑刃的支持。」   菲歐轉過頭望向莉娜。印拉捎來父親逝世的消息之後,他已經命令所有的部下離開契洛夫城,現在能給他意見的黑刃神信徒就只剩下她一人。   她靜靜的迎上他的眼神,告訴他:「再給我三十分鐘,我就能重新啟動『第零象限』。」   站在門口的桑雪頓時提高警覺。菲歐也愣了一下,然後無奈的對她說:「莉娜,事到如今——」   「——還來得及。」莉娜一推眼鏡,冷靜的說:「以『第零象限』的穿越力與移動速度,追得上每一位出城的使者。布洛克和印拉絕不會背棄你,其他三十四名使者,我也必定能在日落之前全部召集完畢。」   艾里斯回過頭來瞄了桑雪一眼,好像料到了她的緊張似的。桑雪紅著臉別過頭去。   菲歐思考了幾秒,然後站起身來,伸手拍了拍莉娜的肩膀。「妳已經夠辛苦了,莉娜。我們現在就離開契洛夫城,由我親自召他們回來。」他看了艾里斯一眼,然後將那封「蘇」寄給「某人」的信塞進自己衣襟內的暗袋裡。「……信差兄,飛燕姑娘,感謝二位路上相助。今後我們又要分道揚鑣,不勝遺憾。」   「艾里斯,這傢伙又開始耍嘴皮子了,準是你的夢境效果要耗盡了。」桑雪歪著頭哼了一聲。   艾里斯聳聳肩,一臉苦笑的對菲歐說:「兩位聽見了,飛燕姑娘的殺意即將恢復,還請兩位快快啟程——」他聽見桑雪在背後跺腳的聲音,「——願守護神庇佑你們。」   「守護神之恩,日後黑刃必為全人類闢永活之路以報。」菲歐點點頭,扶起伊貝.莉娜,在艾里斯的微笑與桑雪半是慍怒半是矜持的冷淡眼神看望下,走出了契洛夫城的守護神教會館。
【最終相】 【餘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