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襲】
幻想島:夢魘之書
部隊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這一支一萬六千人的龐大軍隊,並非由正規軍編成,而是徵召了巴克斯東南三省的民兵組成的。也因此,兵力雖多,預期的戰力並不強。每四百人當中,就有一名軍人負責帶領,共分四百個小隊,再根據機能不同,不均等的分成二十四個中隊。扣除醫護、運輸、偵察用的人力後,真正有戰鬥力的只有兩百一十個小隊。 巴克斯帝國這次是有十成把握,能一舉攻下畢路亞東北的森申城的。屆時,萬名士兵將在該處屯田、建立要塞,成為帝國的新戰略據點。他們將不會像畢路亞一樣坐在黃金堆上而不自覺。畢路亞人忽視森申郡這塊土地也忽視得太過火了,就衝著有河流和森林的防護,這些畢路亞人在森申城駐守的兵力,還不到莫陵城或哈賈城的一半,彷彿他們根本就不把森申郡當作自己領土似的——事實上,他們恐怕真的不把森申郡當作自己的領土,畢竟大半土地都是精靈自治區。然而,精靈森林南部的疆界與硬岩地質的哈賈郡相接,和森申大部分的土地不同,埋藏著為數可觀的金礦。畢路亞王國的人竟然打著什麼保護精靈居住地的名號,禁止開採金礦,實在是暴殄天物。一旦巴克斯人佔領森申郡,他們會將精靈也納入管轄,征服他們的森林、開發富含礦產的土地。 十四歲的桑雪是瞞著她父親一起跟來的。她和母親一樣有著不服輸的個性,小孩子之間早就沒有誰能讓她輸過,因此她想超越的對象就變成了大人。小孩子也是有本事的!她決定為國家發揮她的長才,讓大人們刮目相看。 部隊跨越國界。那是一條不怎麼明確的界線,不知道途中跨了哪一步就穿過去了,一點感覺也沒有。畢路亞的大官們,都把森申當作蠻荒之地,不值得駐紮大軍,只不過因為這裡好歹也是國界,才設了百來個崗哨,但也僅止於此。新月的夜裡,黑衣的部隊,身上沒多少裝備,無聲的穿越了崗哨群。 志得意滿的突擊隊,並沒有料到,國界上薄弱的防守,竟是森申城守將宇庭.克利瓦里恩.索沙的陷阱! 於是,桑雪眼前的景象……在一瞬間,變成了屍體散佈的平原。 那一秒之內發生了什麼事,她不知道。天空不再是漆黑的,而是濃豔的青色,持續了一分多鐘才暗下來。 視野以內,沒有人還活著。 桑雪一個人在戰場上奔跑著。行經之處,看不到生還者。最後,她找到了父親冰冷的軀體。父親還不知道她也來了。不久前,她還帶點期待、帶點害怕,想著攻下森申城之後,突然發現自己女兒也在陣中的父親會怎麼反應。如今,她跪在他身旁,看著一點傷痕也沒有,卻再也醒不過來的父親。她的腦中一片空白,眼神也變得恍惚。她仰頭看著黯淡下來的天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 噗通。刺耳的節拍鼓動著。噗通。噗通。噗通。 眼前出現一道閃光。突然之間,桑雪已站在一棟古舊的小木屋裡。是了,她想起來這裡是哪裡了。 ——這是夢。七年前的記憶。 噗通。 ——這是蔡達先生家的客廳。在戰場上遇見的大哥哥站在自己身旁,兩人都很焦急,只有面前的蔡達先生泰然自若的坐在長椅上。 「大叔,你快點逃吧!」自己當時說的還是巴克斯語。 「我會逃的。只是,妳和亞爾要怎麼辦?」 「我們會有辦法的。」亞爾的聲音中帶有充足的自信:「連『那個』都殺不死我們了,我們絕對會沒事的。」 「那好,桑雪就拜託你了。你的畢路亞話還可以,至於桑雪就勉強了點。不過,為了保險,等一下要是他們盤問你,你們還是都裝作啞巴,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亞爾點頭。 匆忙的交代了幾件事之後,魯弗斯.蔡達——因間諜罪被捕後逃獄的死刑犯——什麼也沒帶走,便逃離了這個森申邊境的小村莊。 前來緝捕他的,是森申城的警備隊,他們的隊長瘦瘦高高的,戴著眼鏡。桑雪一直躲在亞爾背後裝作不會說話,警備隊員雖有懷疑,隊長仍沒有刁難他們,知道蔡達已逃便離開了。 自己的夢境進行的速度越來越快。在村口決意自己去投靠親戚……和亞爾道別……西行到莫陵…… 噗通。 腳下的地突然塌陷下去,桑雪滑近了地底一條磚灰色的圓筒狀通道,在一個完全黑暗的空間裡著陸。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長大了,變成了身穿素白長袍,二十一歲的莫陵城殺手。 一個巨大的暗紅色物體浮現在眼前。牠的外型像一條毒蠍,巨螯從頭的兩側延伸出來,繞過殺手的兩側,將她包圍在內。牠有三顆眼珠,在蠍頭上排成一個正三角形,眼睛下方是一道長長的裂口。 殺手認得這個生物。兩天前的夜裡牠突然出現在夢裡,在她的胸口留下了一道烙印。這兩天以來,她不知道現實的世界是白天還是夜晚,只是不停的作著一樣的夢,彷彿心靈被幽禁在身體裡。唯一能讓她知道時間的,就是這個生物固定出現的週期,每次牠再度出現,就代表一天已經結束。而這一天當中,除了心裡不斷反覆重現記憶、不斷從胸中湧出恐懼、厭惡、憎恨之外,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在做些什麼。 「把我的身體還給我!」她對巨蠍大吼。她害怕牠、她討厭牠、她怨恨牠。或者她只是被這些情感佔據了,不管誰在她面前都一樣。 「愚蠢的人類……妳根本不瞭解怎麼運用力量……如何操縱妳的感情去產生力量……」聲音由蠍眼底下的裂口中傳出。 「那是我的憤怒!我的仇恨!不許你用我的感情產生力量!」 「人類沒有資格擁有感情……能產生情緒波動的身體,全部都要讓神來操縱……」 「為什麼我要把身體讓給你?那是我的東西!」 「人類沒有理由享受只有神能擁有的力量……」蠍說著:「神要將妳只會產生憎恨的身和心一同接管,由神充分利用……神要打碎妳的心靈……」 「我不許你這麼做!」殺手帶著顫抖的聲音說。 「只有恨的心,脆弱得無力抵抗任何神的攻擊——神將吸乾妳的情緒力量——」 蠍的三隻眼射出三道紅光,貫穿了殺手。一聲慘叫。 殺手恐懼的看著自己的胸口。那裡被燒出了一個大洞。 「為什麼呢……」蠍說:「從中央打穿,全身應該會碎裂……為什麼只有一個傷口呢……?」 殺手抬起頭望著蠍。「啊啊……」蠍像是恍然大悟般:「因為外來的保護。」 「外來的……保護?」被打穿了一個大洞的殺手茫然的重複著。 「只懂得憎恨的心,有什麼好保護的呢……?算了,妳就取回妳原有的吧……神無法擊毀妳的心。」 噗通。噗通。噗通。——一道閃光。 殺手醒來時,周圍是一片潔白。眼前的天花板上有幾條細長的裂縫;左手邊的牆壁上,靠近前面牆壁的轉角處,一排螞蟻正在往下爬;右前方有一扇門。 殺手從床上坐起身,環顧了半圈,見到一座書本塞到沒有空隙的大書櫃。她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了。 契洛夫會館一號房間的門,伴隨著一陣尖細的摩擦聲打開。穿著和殺手一模一樣白袍的女人,端著一個長方形的瓷盤走了進來。盤子上面擺了一碗冒著煙的東西,還有一柄小湯匙。她端著盤子,將它擺在殺手正背靠著的矮櫃上,然後緩緩走向殺手背後的窗口,背對著她。 「艾里斯救了妳。」凱顏西亞.瓦倫說。從她的語氣中可以猜到她下一句要說什麼。「雖然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 殺手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應。 「艾里斯太天真,以為每一個人都能成為朋友。他這麼做只會讓自己成為鄉愿。」 「人類也好,之前的種族也好,都是互相傷害到現在的。必定會有人是無法拯救的。可是他卻想要徹底切斷仇恨,阻止任何人怨恨別人。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再傻的人也應該看得出來。仇恨、報復……總有些是慈悲無法化解的。」 凱顏西亞停頓了一下。「像妳,」她又說:「妳現在還是想殺死費地拉先生吧?」 殺手的眼神登時一變。費地拉的名字,就像開關一樣控制著她的憎恨。 「果然,一提到他的名字,妳的表情都變了。」 殺手盯著仍背向她,連餘光也不曾瞧過她的凱顏西亞。 「不過,即使妳還想動手,艾里斯也不會讓妳為所欲為的。甚至對我而言,妳根本是個罪人。法律絕不會輕饒行刺前任軍職人員的人。」凱顏西亞走離窗邊,看都不看殺手一眼。「妳還是趁現在逃離這裡吧。不過,在那之前,先把那碗粥喝了,這是艾里斯堅持的。」說完,她幽幽的離開了房間。 殺手的心裡充滿了疑惑。幾天前,也是這個凱顏西亞.瓦倫,以異常的熱情使她不知所措。而剛才,凱顏西亞的話語中蘊含的究竟是敵意還是善意,她更是全無頭緒。 被奪去身體自由的兩天內,自己是不是又去襲擊費地拉了,她毫無概念,只覺得全身的關節都僵硬酸痛。她下了床,在房間裡信步繞圈。 書櫃裡滿滿的藏書當中,對齊殺手視線高度的,正好是一排史博.費地拉的歷史著作。殺手驚訝的發現,自己居然對那些書產生好奇而伸出了手。 從整排的費地拉著作中,殺手找出了一本足以顯示費地拉個人思想的書。那是三年前出版、褐色滾金邊封面的《青年學子應具備之歷史思維》。她捧著那本厚重的書,盯著封面上拆成三行的標題,發了半天愣。然後,她又在書櫃中挪出一個空位,把書塞了回去。 去瞭解自己的敵人心中的思想,是最愚蠢的事。沒錯,她沒有必要瞭解這些守護神的信徒,而守護神的信徒也不該笨到試圖去瞭解她。 正這麼對自己說著,房門又開了。被打斷思緒的殺手回頭一看,是艾里斯.坎貝爾站在門口。 「太好了,妳的氣色看起來很好。」艾里斯滿臉陽光般的笑容。 「哦,是嗎?」殺手用蠻不在乎的語氣說,故意把頭又轉向大書櫃。她打算趁這個機會表示一下,彼此之間是無庸置疑的敵對關係。 「費地拉出遠門去了。」艾里斯輕鬆的說著。「很可惜。」 殺手震了一下。從艾里斯的方向看不見她的表情。 「這次他是辦正事去的,所以我不能跟去。但是,即使要我帶妳去找宇庭.索沙,那也是沒有問題的。妳身上那個夢境的事,我已經寫信去問史博了,而且一時之間看來似乎不會再有問題。」 「你跟那些人倒是蠻熟的嘛。」殺手冷冷的說。 「托史博的福。」艾里斯說:「許多在戰爭中立下大功的將領,退休後都會接受守護神的引導。」 「哼!」殺手嘀咕著:「自欺欺人。」 「不巧,」艾里斯說:「那就是信仰的根源。」 「現在是人類的紀元,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罪孽負責。已經不存在的舊神,根本不能洗淨人類的罪。」 艾里斯好像並不同意這個說法,因此他換了一個話題。「那麼,妳在當殺手的時候,有沒有殺過有家人的人?」 「我會連那些家人一起殺掉。」殺手直接跳到結論,不讓艾里斯有講道理的機會。 「妳見過他們哭泣嗎?」艾里斯又問。 殺手轉過頭來,對著艾里斯堅決的說:「反正我就是自私!他們想報仇就來呀!來一個我殺一個!」 艾里斯聽到這話並沒有生氣。他笑了出來。「不用了,我不會讓任何人殺妳的。同樣的,我也不會讓妳殺人。」他往後退了一步,輕柔的帶上門。 殺手走向房門,彷彿要把艾里斯追回來。走了兩步,她還是停了下來。 我在做什麼?他是敵人不是嗎? 是啊,我在做的事,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殺手說服自己,剛才急著出去是為了到史博.費地拉的房間,去把自己遺留在那裡的劍取回來。因此,這次她毫不猶豫的轉開門把,直直走了出去。 契洛夫會館由大廳到信徒臥室,需要經由一條L形走廊,因此大廳的人們是看不見信徒臥室外走到上的情況的。殺手走到時一號房間門口時,也是這麼想的。她小心的避免碰觸到黏在牆上的備忘錄——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然後敞開房門走了進去。 殺手即使有足夠的理由懷疑,也沒有真的猜到,其實在這個會館裡,有一個人的目光能夠繞過L形走廊,監控臥室外、臥室內,甚至整棟建築裡的任何角落。 凱顏西亞.瓦倫一直很不放心,因此從她送粥去一號房間開始,她的右眼就一直鎖定在殺手身上。看到殺手走進費地拉的房間,她又更加緊張了。 「艾里斯、艾里斯,」她反覆喚著,「放著她不管真的沒關係嗎?」 「我並沒有要放著她不管。只是,強迫她接納我們的想法,也是沒有用的。事情還是要她自己來了斷才行。」艾里斯說。這番話博得了老騎士一個激賞的笑容。「這方面的處理從未難倒過你,吾友。」 「為什麼你不告訴她呀?」由拉疑惑的問。 「因為那只會讓狀況更糟,由拉。在她心裡,我已經是個完全的背叛者了。」 「唔嗯……」由拉歪著頭努力的思索艾里斯的話。背叛其實是個很困難的概念呢。 「那萬一她轉過來殺你該怎麼辦?」凱顏西亞急切的問。 「妳放心,凱顏。我不會讓她殺我的。」 另外有些眼睛正監視著契洛夫城的守護神信徒會館。遠在市區東北方一座五十尺高的岩崖上,兩個人影正神秘的注視著草坡上的會館。 「那裡就是敵人聚集的地方啊。」蹲坐在崖邊,披頭散髮的男人說。他咧嘴一笑,滿口都是尖牙。 「這麼說就違背任務的意義了,他們不是敵人。」站在他背後,高大黝黑的壯漢冷靜的說。 「我知道啦,我們只是來偵察對方的防禦中心——找出受到最嚴密保護的那個人,他就是『保密人』了……」尖牙男說。 「沒錯。只要從『保密人』口中問出『武器』的所在,我們就不需要和守護神教徒為敵了。」 「哼,從神的紀元開始,守護神就是戰神的敵人,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教主成功的燃起狼煙之後,守護神的使徒們還是會阻擋在我們面前的。」尖牙男在地上輕壓自己的手腕,弄得咯吱咯吱亂響。 「無妨,等到武器到我們手上之後,他們就毫無抵抗之力了。這世上不會有任何力量能超越那個武器的。到時候我們就是無敵的了,不用再和任何人為敵。」 「你能複製那玩意兒嗎,諾林翰?」尖牙男凝視著白色的會館,漫不經心的說。 「到手之後我會試試,不過我想多半是不行吧。它是超越舊神的力量,只憑夢境大概辦不到。超越一切的可能性,還是掌握在這個紀元的主宰——人類自己——的手上。」被叫做諾林翰的黝黑男人說。 「那我該高興。『夢境』和『武器』你都說複製不了,所以現在世界最強的可量產兵器就是——」 「——就是你了,吉格軍。」諾林翰驕傲的說。「我們走吧,先測試測試單體他們如何招架。」 諾林翰臉上有個從眉心伸展到兩頰的蠍螯圖案刺青,此刻它亮了起來,發出強烈的白光。 當凱顏西亞不太甘願的將目光從殺手身上移開時,殺手正在十一號房間裡,不需花任何工夫就找到了她的劍。 劍被安放在房間裡一張長椅上,靜靜的沈睡在鞘中。只有殺手知道,它的名字是「無罪」。這柄劍是十年前,暗殺者世家的後裔「奴溫」傳給她的女兒「桑雪」的。「無罪」是暗殺者世家的兵器當中位階最低的,用來讓最年輕的族人認識暗殺者的意義。桑雪才十歲的時候,母親就瞞著非族人的父親,將「無罪」交給女兒。 記得當時,母親不疾不徐的講解著代代相傳的道理。同時,她的手上握著五支長約三寸、除了針頭外全都塗成黑色的鋼針。那是在家中的庭院裡,牆邊擱著一塊靶,上面只有一個直徑十寸的圓,中間有個僅僅一個小指寬的紅點。 「妳爸爸他是個戰士,戰士追求的就是名譽與榮耀。但是我,是個殺手。殺手最不想要的就是名譽,最好不要有人知道我是殺手。」桑雪的母親面對著她,一眼都不看那個靶就擲出了一枚鋼針,釘在紅心的正中央。「『無罪』的意思,並不是指不去犯罪,而是讓全世界找不出妳的罪。劍要潔白得像是從未斬過人,妳要清白得如同劍一般。」她又擲出一枚鋼針。叮的一聲。 桑雪不得不分心去看,只見靶上仍然只有一枚鋼針,只是刺得比剛才更深了些。至於方才擲出的針,則落在靶前的地上。 「每一個我族的殺手,都必須配戴族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叫做『名紋』。現在我的額帶上所畫的,代表『霧』的族紋,也是我的名字『奴溫』。」她擲出第三枚鋼針,也是叮的一聲。「妳爸爸也有他的家族,也有他們的信念。以後妳要走的路,可能是他的道路,也可能是我的道路。」她連續擲出兩枚鋼針,把所有針的用完了。「甚至,也可能都不是。」 靶上仍然只有一支針,現在它只剩下一個黑點露在紅心的中央,其他四支針都落在地上。 那時桑雪才十歲,還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寧願將自己的成就埋藏起來,讓自己被世人遺忘。她輕易的決定了未來要像父親一樣,將功勳與榮耀刻在這把劍上,如此一來,無罪劍不但永遠無罪,還能殺敵建功。 因此,桑雪雖然佩服母親的鋼針暗器,卻從來沒有向她學習。她的劍術倒是日益精進,無罪劍在她手上,逐漸超越了原來暗殺者的戒律,成了一柄真正的凶器。 後來,等到桑雪需要學會暗殺技術的時候,已經沒有人在她身邊了。 她還記得從森申城監獄逃出來的間諜魯弗斯.蔡達,在國界上的小農村裡告訴她的,有關她母親的事。在亞爾哥哥帶她逃到這個農村來之前,他們花了不少時間,在邊境的黑草原上為戰死的將士造塚。兩人從白晝走到黑夜,又從黑夜走到白晝,等他們好不容易在荒涼的邊境找到有人居住的村落時,蔡達先生已經在那裡藏匿了一個月了。村子裡的人聽這兩個小孩說巴克斯話,就要他們去投靠巴克斯來的新住戶,也就是蔡達先生。當時他的化名是杜恩.龐卡。後來他們知道魯弗斯.蔡達也是化名,至於本名他一直沒說。 蔡達先生的頭髮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寶藍色,他時常戴著帽子來遮蓋。據說他出身於巴克斯北方一支叫做「雪狼」的游牧民族,身手矯健,所以能九死一生逃出監獄。但是其他人就沒這麼好運了。 「那天他們的探子似乎發現了奇襲隊,畢竟你們人數太多,移動太慢。半夜裡,史博.費地拉來了,他是城守的門徒,在森申當左衛城將軍。他的老師,也就是森申城守,宇庭.克利瓦里恩.索沙,說要一口氣擊潰你們,要費地拉帶十七名囚犯出去。押解十七個強韌的巴克斯人對那些畢路亞雜碎來說太困難了,他們全程都加重戒備在那十七個人身上,我一瞧時機來了,就想辦法開溜了。」 根據蔡達先生的說法,直到那些士兵回到監獄,才發現有人跑了,連囚犯們都沒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逃的。 「你是怎麼辦到的?太厲害了!」桑雪崇拜的說。 「那個是秘密,而且小孩子不可以學。」蔡達先生敷衍的回答,然後又接著說下去:「妳的母親也在那十七個人裡面。她一直很鎮定,從沒有一絲動搖。」 桑雪原本期待聽到蔡達先生告訴她說母親也和他一樣,巧妙的從困境中逃了出來,但是她失望了。 「奴溫她後來就死了。」蔡達先生說:「十七個人,為了讓索沙施行一次殺光所有敵軍的禁咒,全都被費地拉推進祭壇裡,和奇襲隊一樣,在一瞬間被奪走了靈魂。這些靈魂就被索沙用來跟惡魔訂立契約,施法殺人。」 桑雪連最後一絲回家的希望也破滅了。父母已死,鄉裡大部分的年輕人也在森申陣亡了。桑雪唯一的親人,剩下莫陵郡的瑞月阿姨——那位年輕時就被家族放逐,遷移到南方和丈夫一同生活的,奴溫唯一的妹妹。桑雪只有去依靠她了。 陷入沈思的殺手突然清醒過來。正因為是宇庭.索沙和史博.費地拉將她害到如今這個地步,她才更應該毫不猶豫的拿起自己的劍。不管是誰都動搖不了她,正如她的母親在臨死前也不曾動搖那樣。既然自己早已做好決心,攔阻在前的敵人不管有多強,都只有打倒他們一途。 然而,就在此時,殺手發現在無罪劍的旁邊,橫放著一張折疊的白紙。殺手把它撿起來攤開一看,上面寫滿了巴克斯文字。語句不太通順,大致上內容是這樣的: 「給前來取劍的人:如果妳不急著走,我希望妳能再去見艾里斯。今天他的計畫雖然因為我的應對失策,而冒犯到妳,但請相信他完全是出於善意。艾里斯這個人不太愛告訴別人自己心裡真正的想法,但是只要妳問他,並且傾聽他,他一定會對妳坦白的。所有的罪由我來承擔,請不要責怪他。 妳的劍材質相當良好。我記得上面刻印的文字,那是名紋家族的箴言,『劍如無罪人如劍』。這是幾年前一位令人敬佩的殺手告訴我的。以妳的劍術,能讓它斬斷一切有形的事物,然而,還有一些無形的事物等待妳去斬斷。這是妳的仇敵,也是妳的朋友,給妳真誠的忠告。 史博.費地拉」 殺手並未深入的思考這些來自仇人的建議。她不願意接受這個人所寫的文字。然而他的確說得有理,她的仇人只有索沙和費地拉,至於艾里斯,不但沒有害過她,還一度帶領她到足以斬殺仇人的距離。可是最後他阻擋在她面前,和仇人站在一起,所以他也是仇人。 對於一個仇人,殺手不想用她多年來一直遵行的暗殺者原則。她要用父親的戰士之道,從正面將敵人一刀兩斷。於是她決定帶著劍,與自己的仇人分個勝負。反正這世界就是如此現實,無力報仇的人就沒有資格報仇。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只憑無罪劍要如何突破艾里斯的守護者之夢。現在殺手身上的夢境,是個名副其實的夢,是憑空出現在自己身上的,她感受不到神蹟,也不知道夢境的形態。甚至,她也不像艾里斯那樣領悟到如何使用夢境。 「無罪……」她審視著寶劍,「你以前從來沒有斬不斷的東西……你也能斬斷未來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障礙嗎?」 寶劍凜凜的光芒給了她答案。是的,它一定辦得到。 「好,我們走——」 突然之間,殺手聽見一聲巨響,同時也被劇烈的震盪奪去了身體平衡,不得不壓低身子。緊接著外頭又傳來碰碰碰碰好幾聲。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了,不過感覺相當不妙呢。為了一探究竟,殺手帶著劍,保持低姿態快步走過L形走廊出到大廳。 情況簡直遭透了。輪椅上的蘇.由拉畏懼的躲在牆角;艾里斯捂著腹部倒在地上;凱顏西亞.瓦倫扶著他的背;老騎士雙手持劍,正與門外的敵人對峙著。所謂門外的敵人——是一個比會館建築還高一倍的巨人,蹲在大門前咧著大嘴、興奮的打量著老騎士。在他的肩膀上站著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臉上有兩條黑色的刺青。 「你們可不要太得意了!」巨人咧咧的嘶吼著。「一倍大的我,前一個鎮上的人也抵擋得了,不過現在變成五倍,看你們怎麼辦?」 「吉格軍,別講太多了!你只要閉上嘴用手腳攻擊就夠了!」站在巨人肩上的人說。看來他才是指揮攻擊的人。 「原來就是爾等毀了亞德林鎮!」老騎士一聲悶哼。 「發生什麼事了?」殺手脫口問道。 「剛才那個人闖進來攻擊我們……」艾里斯氣息急促的說著:「我把他擋到外面,結果他竟然變大了……還打穿了屏障……」 「那個怪物是用夢境的力量變大的!」凱顏西亞大聲說:「他全身被白色的光包圍著!」 「白色的光?」殺手匆促的瞥了門外的巨人一眼:「我沒有看見什麼……」 「妳看不見的!總之這傢伙太大了,我們打不過!得找出夢境的刻印,破壞掉它!」 殺手臉上泛起了紅暈,不過她一時間也沒空生氣。「刻印在哪裡?」她又問。 「定是他肩膀上那個人!」老騎士說:「他臉上的即是刻印!此乃騎士的直覺!」 「那個人嗎?好!」殺手提著劍就衝向巨人。巨人哈哈一笑:「能看出這一點的確很厲害!不過我可不會讓妳碰諾林翰!」 巨人大手一揮,直向殺手撲來。「啐!」殺手毫不在乎這道阻礙,瞬間飛跳起來。沒有人看清她任何動作。然後她已經一腳踏上巨人肩膀,劍也已斷開諾林翰的咽喉。 「什——」巨人這才發現自己揮出的手臂已經和身體分開了。橫截面露出一圈夾在皮肉間的金屬環,沒有一點鏽斑,還在閃閃發亮。 「你們……果然有很強的力量……」流著血的諾林翰猙獰的笑:「那麼,試試別的戰略如何?」 殺手突然覺得腳下一空,諾林翰與巨人竟同時啪的一聲化為煙霧消失了。殺手從數尺高的空中翻轉了幾圈,安然無恙的著地。「是幻影?」她立刻再提高警覺。 「那些人……我明白了……」艾里斯氣息奄奄的說:「他們是黑刃的使者……」 「你的意思是,」凱顏西亞說:「是黑刃毀了亞德林鎮?」 「是鍊金術……」艾里斯接著說:「用鍊金術精製金屬,再利用醫學科技嵌入士兵體內,造出鋼鐵士兵……然後,再用那個夢境放大……」 「不只是這樣!」殺手突然打斷他的話。「來了!」 十個鋼鐵士兵從天而降,在轉眼間包圍了會館大門。這些士兵全都和剛才的巨人一模一樣,只是尺寸是一般人的大小。 「不只是改變體積,還可增加數量!」士兵們露出一模一樣的尖牙:「諾林翰的『增量』是最強的夢境!」 「不妙了,這些全都是分身!」老騎士說:「敵眾我寡,情勢不利!」 「原來在天火先生的店襲擊我們的就是這個呀。」艾里斯恍然大悟。此時鋼鐵士兵已經攻了過來,雖然殺手的劍連鋼鐵也能斬斷,但是不論怎麼砍殺,敵人也只是啪的一聲消失,然後再度從天而降。 正當殺手被陷於困境,確有一批人登上了山坡,靠近契洛夫會館。 「那邊的人!我們是警備隊!」來人當中,最前頭配戴太陽徽章的人說:「停下你們的動作!」 「嘖,我們拖太久了……諾林翰,解除!」其中一個士兵的分身喊。 「可惡,別想逃!」殺手胡亂往其中一個士兵身上一刺,想至少牽制住一個人,但就在同時,士兵們啪啪數聲已全數消失。「這些卑鄙的……」殺手氣急敗壞的說。 「看到了!」大廳裡的凱顏西亞突然大喊。她剛才一直盯著門口的方向——只要看見一個人的眼睛一瞬間,她就能追蹤那個人看過的所有景象,這是「洞察者之夢」的能力。 「敵人的本體在哪裡?」老騎士顯然老早就知道凱顏西亞在做什麼了。 「東北方向五百尺,高五十尺!在動了!往北方逃!」凱顏西亞說。 「什、什麼?」殺手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那個凱顏西亞.瓦倫能看到不在自己眼前的東西?——不,的確——這樣一切就說得通了,為什麼她在一號房間裡完全不看自己一眼…… 「他們太遠了,放棄吧。」老騎士說:「至少知道對方的底細了,而且吾友艾里斯好像也弄通了不少玄機。」 殺手眼中閃過一道光芒。「不,還不算太遠!」說著,她像一陣旋風般往東北方衝了出去。 「……沒事了嗎……?」蘇.由拉畏縮的問。 「沒事了,妳放心。」凱顏西亞摸著她的圓帽說。 其實,會館裡的眾人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沒事了。殺手什麼也沒說就跑去追敵人,令凱顏西亞感到無法理解。總之,眼前能做的,只有跟契洛夫城警備隊報告剛才的事件經過。 「這麼看來,你們破了一樁懸案呢。」阿列格隊長聽完艾里斯的敘述後說。艾里斯的身體幸好有夢境保護,將傷害減至最小,只需要休息幾天就行了。 「不過,這牽扯到我國與巴克斯的外交關係,就算呈報上去,長官恐怕也不敢處理。國界上的事很多都是這樣的,你也知道。」隊長說。 「可是這很嚴重耶!」凱顏西亞說:「差點就出人命了!」 「更嚴重的事都發生過,瓦倫小姐。」隊長心平氣和的說。「當然,我還是會呈報,只是沒有收集到物證,犯人也逃了,即使報上去大概也沒用,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我明白。」艾里斯說:「那麼,只有契洛夫城也好,接下來請盡量保持警戒心。」 「照辦。」隊長簡要的回答。他早就知道該這麼做了,卻還要讓艾里斯提醒,令他有點不舒服。 艾里斯雖然說著要保持戒心,提防黑刃再度突襲,但是他心裡掛念的其實是別的事。 殺手已經取回她的劍了。她的仇人不在會館,她不會再回來了。 她不會再回來了。只要思考到這裡,同一句話就在腦中不斷響起。 「艾里斯?」是凱顏西亞的聲音。 「是,什麼……什麼事?」 「這次的事,要通知費地拉先生嗎?」 艾里斯的確覺得心裡有很多話想跟這位朋友說。「我也正想寫封信給他呢。不過他現在想必也有很多困擾吧?」 「是啊,光是上回寄給他的信,就夠麻煩的了。」 「嗯,是啊。」 一不小心,氣氛就冷下來了。或許是提起了殺手的事情,讓凱顏西亞不想再講任何話。而艾里斯,也再度陷入了剛才的深思。 諾林翰與吉格軍原本認為,測試守護神使者抵抗能力的任務即使不算完美達成,也算是滿足目的了,所以應該可以心安理得的回去。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追兵竟然出現了。 殺手握著劍,站在兩人背後五尺的地方。「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殺了你們。」她冷酷的說。 他們轉過身來,一臉震驚的表情。殺手為了加快移動速度而褪去了白色的長袍,回到之前暗殺工作時穿著的黑色夜行衣。令這兩個入侵者驚恐的,是殺手額上纏繞的黑色絲帶。 「『名紋』……!」諾林翰不禁喊出。 「你們,」殺手換了巴克斯語:「果然是黑刃教派的……」 「沒錯、沒錯!」諾林翰擠出個一點都不開心的笑容:「我們不是敵人!」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殺手不理他,單刀直入的問。 「實在抱歉,說不得。」諾林翰說:「不如先把武器收起來,大家慢慢談!」 「說不得就不用談了。」殺手果決的說。「你們別想活著回去!」 殺手尚未移動握劍的手,諾林翰與吉格軍已先後退一步。「諾林翰,掩護啊!」吉格軍嚷著。殺手一步踏向前,卻見諾林翰臉上的黑紋開始閃起白光,接著眼前一片凌亂的灰白幻影,大群與吉格軍一模一樣的鋼鐵士兵疊成了一面牆阻隔在殺手面前,而本尊的兩人則拔腿就跑。 「好,擺脫她了!」諾林翰與吉格軍一齊卯足全力往北奔逃,留下背後那道人牆用來阻擋殺手。「就算她是『名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穿越二十四倍數量的吉格軍——」 一陣超高音的尖銳鳴聲蓋過了諾林翰的話語。他摀住雙耳,回頭往噪音的方向瞄了一眼。諾林翰與吉格軍眼睛所見的畫面,被一塊亮度太強而辨別不出形狀的光佔滿了。他們知道那代表危險,他們看出光的寬度足以吞噬兩人,他們明白自己躲不掉,唯一能做的只有用手臂遮住眼睛以免被強光刺傷,但是那顯然一點意義也沒有…… 鳴聲弱了下來,伴隨著一點雜音。 殺手緩緩往前走了幾步,找到地上一堆焦黑的炭,和一兩片沒燒盡的鋼板。她不太放心的往那些鋼板踩了兩腳。 「我到底在幹嘛……」她疲累的望著地面,嘆了一口氣。「不過,可以用……就是這個感覺沒錯了。」她胸口的紅色光芒在此時漸漸消退,最後完全消失。「……接下來應該直接去找他嗎……?」 她一腳踢開一塊鋼板。鋼板在地上匡啷啷翻滾著。「正面。」殺手低語。鋼板滾到一塊石頭前,撞了一下,停住。「……我是白癡啊,根本分不出哪一邊是正面……不,更重要的是我居然用這種方法決定目標,我到底在幹嘛呀……」 和某人的猜測相反,最後殺手決定再度回去契洛夫城。 |
|||||||||||||||||
【危機】 | 【破曉決鬥】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