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的道別】
幻想島:魔劍之書
在戰亂中屹立不搖的黛奧城,若是仔細一看,其實到處都殘破不堪。
黛奧城的最南端是個叫做「望遠鏡角」的地方。它長得並不像望遠鏡——如果把麥達島地圖北上南下的攤開來看,望遠鏡角就像個倒三角形,刺入南方的幹道。它是由一條通往城外的街道,分岔出許多小巷所構成的,也是從南方進入黛奧城的最直接方法。然而,尋常人是不會想要經由這裡進城的,因為望遠鏡角是出了名的墮落街。它之所以會被命名為「望遠鏡角」,是因為一般人連靠近這裡都不敢,只能懷著好奇心用望遠鏡窺望。
沒有人會把「望遠鏡角」跟「治安」這兩個詞放在同一個句子裡(就像我現在做的這樣),因為在一個平民就是罪犯的地方,治安這個詞根本就沒有意義。黛奧城官方發佈的懸賞名單當中,有一半的通緝犯都住在望遠鏡角;另一半不住在望遠鏡角,但早晚會來到這裡。對於政府而言,「望遠鏡角人」是寄生蟲,他們住在黛奧城疆界內、倚賴黛奧城的軍隊保護、使用黛奧城的公共設施、搶黛奧城善良老百姓的錢。他們法律上是黛奧城公民,但政府不願意承認。對政府來說,望遠鏡角人是邪惡的化身,畢竟他們甚至可以跟紅魔居住在一起而不會自相殘殺。
從望遠鏡角人的角度來看,事情又不太一樣了。黛奧城的軍隊根本就沒有保護過他們,因為他們就住在最南端,而危險一向都是從南方來的多,所以政府索性將駐兵範圍縮小,讓望遠鏡角人成為最前線。黛奧城是利用他們這些兇殘的不法之徒,來嚇阻南方的葡萄城或松鼠城的勢力。望遠鏡角會有紅魔,也是因為居民們需要多一點戰力,而不得不跟怪物共存;政府之所以不正式出面干預,也是因為紅魔可以嚇退敵人。要是敵人攻過來,這些紅魔為了自己的生存,就不得不為望遠鏡角人打仗;但是在那同時,望遠鏡角人也是在為政府打仗。政府打的如意算盤,一開始都像這樣運作順暢的,不過望遠鏡角人很快就想出了應對的方法。
幾年前,他們改造了自己的家園。某位財力雄厚的人士,動員了大量的人力,將望遠鏡角的街道往下挖成一層樓深的壕溝。然後,他們用麥達島上從來不缺的木頭鋪了新的地面。望遠鏡角成了雙層構造,一旦敵人來襲,所有望遠鏡角人都可以立刻消失,把敵人留給黛奧城守軍去應付。望遠鏡角的地下街是易守難攻的,黛奧城或其他城邦的軍隊如果想要侵入,就會遭到望遠鏡角人的痛擊。狹窄的通道是最適合他們的,因為他們都是特立獨行的人,喜歡少數精銳組合甚至單打獨鬥。不過,這種事幾乎沒有發生過,因為既然他們都好心讓路了,那何必給自己找麻煩呢?
不過,對黛奧城政府來說,他們這種作法簡直是叛亂行為。政府一直想築一道新城牆,把望遠鏡角排除到城外去,但它們沒有多餘的財力。最後,為了城的威信,官方不得不給自己找麻煩。幾次對外戰鬥結束後,官兵決定將計就計,直接把望遠鏡角的地面破壞掉,讓整個地區成為真正的壕溝,軍隊就能放心的將力量集結在東西兩邊的城門。當然,為了達成目標,他們不得不和望遠鏡角人與紅魔開戰。
不過再怎麼說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現在的望遠鏡角,一半的木頭地板已經破損,街道變得高低不齊,到處都架了梯子。大部分的房屋都是從地下開始蓋,幾乎都是三層樓的,但也有兩層樓的(地下一層、地上一層)跟平房(只蓋在地下)。這些房屋使用的都是品質不良的木材,很容易損壞。當年那位財力雄厚的人士已經死了,而他的兒子還不確定自己要不要繼承父業重建望遠鏡角,因為現在這個樣子也有某種美感。他是個藝術家,不想要因為重建而破壞這份美感。
對某些望遠鏡角人來說,這樣子的「美感」簡直蠢斃了,甚至他們覺得當初的雙層化工程就是個錯誤的決定。望遠鏡角人雖然有很多犯了罪,但他們也只不過是犯了罪,腦筋還是很正常的,知道現在望遠鏡角這個破爛相實在不能看,所以在忍耐了幾年之後,有些人已經決定搬家了。就說今天早上,也有不少人在搬家,有的往南有的往北,扛著自己的行李出門去——望遠鏡角的地面沒辦法用推車。
就是在這個望遠鏡角,某一間三層樓的房子的二樓。轟的一聲,有個東西撞破木牆飛了出來,掉到一樓木板地上,撞破地板跌進地下。一隻手從這個大洞裡探出來,左右揮了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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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夥兒叫做「瑪爾」的瑪奇列克.希爾維斯.史提伊,今年才二十四歲,在望遠鏡角住了十年。比起其他住得更久、早就習慣了的人,他是完全無法忍受這麼糟糕的地板的。
瑪爾一開始是為了自己房裡那張斷了支腳的床而發怒的,他火大到一個程度之後開始敲牆,然後撞牆,然後破牆而出。直到碰到地面以前他都一直以為他摔到一樓地板上就會停下來,但是並沒有,他撞破了一樓地板,直直插進地下室裡。好險他陷進去的地方是地下倉庫,所以他還能站在一堆貨物箱上頭,伸出一隻手求救。
只要瑪爾夠幸運,能被路過的人發現,誰都很樂意拉他一把的,因為他在望遠鏡角算是個頗受歡迎的人物。瑪爾在望遠鏡角唯一的一間,也是最熱鬧的一間「貓鈴鐺」酒吧裡負責招待客人。也就是說,他的職業其實是酒保。在貓鈴鐺酒吧能當酒保,表示這個人混得很熟,當然也不會有人去招惹貓鈴鐺的酒保。瑪爾平時是不像現在這麼暴躁的,他喜歡靠自己看起來很溫和而不惹人注目的臉,還有那頭好像梳過卻又略帶一點雜亂的紅髮,以及中等的身材,來讓自己和客人親近,藉此也多聽聽到處的傳言。當有旅行者問他有什麼消息時,他也總是據實以告。他並不油腔滑調,有時候客人遇到問題需要幫忙,他會即時想出一些頗妙的方法,但大半時候要是客人要他對立場問題發表意見,他總是裝傻。
誰都知道,瑪爾.史提伊並不傻。他身上有著不怕得罪人的劍術,那是某位連望遠鏡角人都害怕的人物親自教他的。但是瑪爾就是不會得罪人:就算再刁鑽野蠻的客人,也沒辦法挑釁他,他會笑嘻嘻的幫你擦你故意吐了一口黏痰的高腳杯,也會很樂意的幫你清洗你的短劍劍鞘,因為他知道,這裡是望遠鏡角,這裡的客人都是江湖老手,而他自己也不例外。
但那是在人前,身為服務業者的態度。瑪爾私底下也有發脾氣的時候,而今天早上他不得不火大,因為他發現望遠鏡角的東西實在太容易壞了。不,他早就知道了,因而特地跟內城訂好一點的家具,可是他卻被商人騙了,他非常生氣。但是他卻忘了,當他為此而火大時,他正在拳打腳踢的是一面望遠鏡角的牆壁,它的破爛是不需要騙人、明擺在眼前的事實,所以他破牆而出。現在他無奈的陷在洞裡,無奈的揮舞著右手。他知道自己的手搆得到地板,但他也知道如果抓著地板往上一跳,他會扯出更大的一個洞。所以他只好希望自己夠幸運,能有人拉他出去。
今天早上有很多人在搬家,也有很多沒在搬家的人在街上,然而很不幸的,瑪爾住在一條偏僻的小巷子裡,那是因為他工作以外的時間喜歡自己一個人清靜。他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他的朋友提德.威廉斯經過這裡。
提德比瑪爾大一歲,是貓鈴鐺的常客,跟瑪爾認識好幾年了。他總是有錢喝酒,但沒人知道他的錢是怎麼來的。可能是偷來的,可能是搶來的,因為確實沒人見過他在工作。他雖然尖嘴猴腮一臉狡猾相,小孩也知道不能信他,可是人人都說他的錢是騙來的。其實只有瑪爾可以肯定的說,提德確實是靠詐騙維生,但剛好也只有瑪爾從來不會對提德的事發表意見。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提德沒有帶壞瑪爾,可是瑪爾也沒有教好提德,他們幾乎是各自把自己的天性發揮到極致。提德總是穿得很體面,戴一頂氈帽,留著一撮山羊鬍,而且老叼著一根煙斗,搞得雖然你明知道他不可能是個紳士,但他看起來就是一個紳士,或許很多人就是這樣被騙的。
提德今天早上來瑪爾他家的巷子裡,本來就是專程來找瑪爾的。他固定在每個禮拜天來找瑪爾,因為瑪爾一星期只上禮拜一、二、三這三天的班,工作結束之後他根本不去酒吧,而望遠鏡角裡亂都亂夠了,他也不想再接觸外界;所以,就在他上工的前一天早上,提德會去找他,告訴他最近的新聞,還有最近酒吧新出現的人物。偶爾他也會介紹哪些漂亮姑娘坐在哪些位子孤單的喝著小酒,但瑪爾從來沒因為聽了那些話而有什麼改變。
「呀呵!瑪爾,你怎麼插進土裡啦?」提德一邊大笑一邊走近那個洞。他知道陷在洞裡面的是瑪爾,因為那隻右手的無名指上有一枚鐵戒指。他第一天認識瑪爾時,瑪爾才十九歲,可是那枚戒指已經在那裡了。他不知道為什麼,也不好意思問,他很清楚戒指在右手無名指上是什麼意思。後來他想了很久,才知道為什麼:那是瑪爾在酒吧用來擋纏人的女人的。可是瑪爾幹嘛就這樣禁欲?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不過已經牽扯到道德層面了,他就不打算再去想。
「提德?過來,過來幫我。該死,我要離開這個地方!」瑪爾在洞裡大吼。提德不敢再慢,他上去,一把抓住瑪爾的手。瑪爾的左手伸了出來,撐著地板,提德拉著他右手,兩人合力爬了上來。地板給壓得嘎吱嘎吱響,他們也不敢再靠近那個大洞。
「好啦,出來囉。」提德笑著說。
「不,我不是說離開大洞!」滿頭大汗的瑪爾說。
「怎麼?你要我把你推回去?」
「我是說——算了,待會兒再講!」瑪爾用力抹著自己的臉,他剛才似乎在地下倉庫裡沾到什麼髒東西了。
「你該不會也想搬家吧?」提德問。
「……是啊,我想搬家。那麼多人搬家,我也搬,不奇怪吧?」瑪爾說。
「你是在說笑話吧?」提德是真的被瑪爾這話逗樂了:「你在這兒有工作,而且也幹得挺好的不是嗎?」
「這裡太破爛了,有工作又能怎樣?」瑪爾這麼一說,提德就知道他果然是想搬家。「而且我也不想一輩子睡這種破床啊!」瑪爾指著二樓說。二樓的牆壁開了一個大洞,提德打量四周,到處都是木屑,他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哈哈哈!你就這麼簡單?就被一張破床打敗?」提德說:「你瑪爾.史提伊可不是那麼簡單一個人物,老弟。你在這裡已經有很好的根基了,有工作,有好名聲,有好劍術,你掙的錢也夠你白享兩三個好年頭!聽我說,你要住好地方,睡不會斷腳的床,這我幫你打點,我明天就進內城去,幫你料理好……」
「不,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瑪爾現在已經完全不信任內城來的東西了。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提德斷言。「你別想著出去了,記得嗎?還有個俏麗的小姑娘,叫做伊蕾娜什麼的——」
「是愛蕾.昆……」瑪爾糾正他。
「對呀,」事實上提德原本想的的確是某個叫伊蕾娜的姑娘,不過既然瑪爾都反射性的糾正了,那就隨他的意講吧。「你也不想想人家,她還每天每天在等你的表示呢。」
「你在胡說什麼?」瑪爾白了他一眼。
「我不胡說的,老弟!為了你的幸福,我可不會胡說……」提德搔著他的鬍子說。他一面講話,一面就順手推著瑪爾往屋裡走:「……還沒完哩!還有你自己的劍術,出了黛奧城,哪個劍士像你那位師父一樣厲害?說真的,劍術你跟他學,在望遠鏡角不吃虧不用說,出城乃至於全摩諾所非亞,你都吃得開的呀!」
「說到重點了,出城!」瑪爾點點頭說。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提德推得更用力了。
「出城的意思就是從城裡走到城外,不然你還有別的意思?」瑪爾抓著這一點質問。
「我只是打個比方!你想,你在貓鈴鐺混得這麼好,你離開這裡,你去混什麼啊?你知道城外誰認識你嗎?」
「不知道也沒關係啊,」瑪爾說:「這樣就叫冒險嘛!不是挺有趣的嗎?」
「哈哈哈!」提德又笑,完全不顯露出心裡的緊張。他不著痕跡的轉移話題:「我今天要是沒來找你聊天,你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讓我來告訴你前兩天發生過什麼事,我們先進屋裡吧。」
瑪爾半推半就的跟提德一起到了二樓。現在提德總算可以切入正題了。他從外套內側取出了一捲相當厚的牛皮紙,那是這個月的懸賞單。要知道望遠鏡角有什麼新人物,看懸賞單是最快的。
「——哇!這算他媽的什麼狀況?」然而,提德一看到那張塌掉的床,還是不得不先咒罵了一句。
「別生氣,又不是你要睡。」瑪爾倒是平復了情緒,反正這張床不能睡就是不能睡了,現在看到它斷了一條腿的模樣,反倒覺得它挺可憐的。跟我一起詛咒內城的商人吧!——瑪爾在心裡起了這麼一個同仇敵愾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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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諾所非亞並不大,因此雖然分屬許多對立的城邦統治,但有許多事務不得不共同管理。島上有幾個中立的自治區,商人在那裡設立公會,經手全島所有城邦的共通事務,並且(表面上)不介入戰爭。麥達島北方接近橋街的烏拉波地區,是農產品、鹽、鐵等物資的集合市場。哈克諾瓦家族經手這攸關島上人民生存的重大事業,提供一個以物易物的場所,並且聘請傭兵來維護市場的秩序、協助護送貨物。庫士島西部平原上的蕭波則有杜馬尼歐家族的郵務公司,他們派駐自己的信差到各個城邦提供送信的業務,這些信差都受了戰鬥訓練,人們信賴他們遠勝於各城邦政府公家雇用的郵差。
然而,說到現在提德手上拿的這一捲懸賞單,那就是更複雜的事情了。各城邦會獨立發佈自己城內的懸賞單,但是罪犯是會移動的,而且沒人知道他們接下來會出現在哪裡,因此所有的懸賞單幾乎也會寄往杜馬尼歐的郵務公司,抄寫之後再發給島上所有的城邦,加上所有駐有傭兵的自治區。懸賞單上會註明提供賞金的城邦,通常杜馬尼歐公司也會代理申請賞金,但萬一有好幾個城邦聯合懸賞同一名罪犯,他們還得負責協調懸賞的金額。近幾年來治安越來越壞,漸漸的,懸賞金的業務在優先順位上竟然已經超過郵政業務了。
話說提德攤開那一大疊懸賞單擺在地板上,跟瑪爾一起坐著研究。最上面的第一張就是黛奧城懸賞九十萬銀幣的頭號殺人犯索左爾.蘭其柏。沒有人相信黛奧城付得出那麼多錢,不過反正也沒人相信誰抓得到索左爾。提德把幾張以前就看過的懸賞單擱到一旁,挑出這個月新公布的名字,一張一張的向瑪爾介紹。
「這個漂亮姑娘,」提德先從他最有興趣的一張單子開始講:「是出現在帕里塔城的詐欺犯,艾森.特蘭妮柯。以帕里塔城為首,總共有九個城邦在通緝她,協定賞金是一百五十銀幣,僅限生擒。畫得倒是不壞,看起來挺年輕的,而且長得跟伊蕾娜很像不是嗎?」
「是愛蕾.昆。」瑪爾又糾正。提德暗自心想,你這小子該不會連伊蕾娜是誰都不知道吧?不過我可不會壞到告訴伊蕾娜這件殘酷的事實!
「好啦好啦,總之她應該不會來貓鈴鐺,畢竟帕里塔城可是遠在橋的對面。至於這邊這張嘛,根本看不出長相不是嗎?」提德把另一張單子拉到瑪爾面前,那上頭畫了一個戴著貓面具的怪人。「這傢伙自稱斑喵咪,戴著面具,本名不詳,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傢伙,就是偷了幾個麵包而已。但是依我看來,他八成跟你們家愛蕾一樣,立志想當個頭號通緝犯,不然也不用把自己搞得這麼顯眼。松鼠城出兩枚銀幣要抓他,因為金額實在是太小了,讓我嚇了一跳呢。松鼠城就在南方,這傢伙又戴著貓面具,搞不好哪一天他也會來貓鈴鐺呢。」
「這張是咱們的老朋友拉狄亞.克朗茲,他被掛上四百銀幣了。」他指著第三張單子上頭那個模糊的剪影:「他們實在太遜了,連拉狄亞的臉都畫不出來。不過也不能怪他們,拉狄亞可是望遠鏡角最快的刀手,而且很少出手的。這回他們能發現一直讓他們頭疼的人就是拉狄亞,已經算是很厲害了。單子上說他殺了什麼財務官和警長的,不過他們早晚會發現他幹的不只這些吧。拉狄亞從來不看懸賞單的,所以下次碰到他的時候你該跟他提一下,他說不定會很高興。」
「我會注意。」瑪爾敷衍的說。
「你沒在專心聽我說!」提德不耐煩的說。
「我有在聽啊!」
「你別老是看窗外行不行?」
「我看的地方不叫窗外,那叫大洞——你敢說你自己不是眼神一直飄過去看那個洞?洞就在那裡那麼顯眼,誰都會看的……」
「好啦,接著看這張。」提德硬把被自己搞岔的話題拉了回來。「強盜德朗里。聽說這傢伙住在望遠鏡角有好幾年了,只是一直什麼也沒做。照這樣看來,他八成也不會去酒吧,不過你還是記著他的名字為妙,因為他也不認識你。從南邊來了個叫做庫格倫.辛.那斯可的森申獵人,就是這張單子上穿著毛皮外衣的人,他誤殺了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所以松鼠城就開始通緝他了,我看他不出半個月一定會來望遠鏡角避風頭,怎麼說呢……你也聽說過吧,葡萄城那個地方法律嚴苛得不像話,根本就不是人住的。」
「是啊。」瑪爾想到望遠鏡角的模樣。住在這裡的人有什麼資格說別的地方「不是人住的」?
「還有這邊這一堆,是我覺得比較無關緊要的,看過去就好了。倒是這一張……」提德突然從他一開始擱在一旁的那疊舊人懸賞單裡,抽出了一張做了標記的。「嘿!看清楚了!」
那張單子上畫的是一個短頭髮的女孩,雖然只是畫像,但明確的畫出了她的特徵,就是那雙奇特的眼睛。她的瞳孔周圍似乎有一道白色的光圈,因為她的眼睛又大又圓,任誰來看都會馬上注意到的。除此之外,她的右肩上還有個刺青,是個複雜的線條圖案,看起來是森申人使用的文字。懸賞單上印的金額是七十銀幣,那是個和畫像裡的人看起來完全不搭調的大數字。在數字的底下,印了一個簡短的名字,讀起來是:愛蕾.昆。
「七十銀幣?」瑪爾的眉毛揚了起來:「她到底做了什麼啊?」
「十二把鋼劍!」提德興高采烈的說:「就從衛兵的集結所,一次十二把,全部都偷了!還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刻意提高了音量,像是要讓左鄰右舍都聽到似的:「了不起啊,你們家的愛蕾!」
「小聲點行不行?」瑪爾制止他:「你要讓全望遠鏡角都知道這面牆破了一個洞嗎?」
「少來了,你只是不想大剌剌的跟七十銀幣的通緝犯站在同一邊吧,因為你是中立又清白的酒保。」提德酸了他一句。
「我覺得她沒必要幹那種事。」瑪爾手勢豐富的談論道:「何必特地跑去偷公家的東西,挑釁他們?那只是純粹的找麻煩而已,對自己一點幫助也沒有啊。」
「你這隱士不會懂的啦。」提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每個人都有證明自己存在的方法,你是靠胡思亂想,愛蕾是靠偷東西,你們半斤八兩!」
「什麼嘛——」瑪爾還想抗議,但提德已經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一派輕鬆的說:「我也該去忙自己的了。明天晚上見囉!」
瑪爾看著轉身離開的提德,心裡暗自說著:明天晚上見,不過到時候你大概不會像現在這麼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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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星期天的下午,瑪爾會到內城和師父學劍。他吃過午飯之後,稍微休息一會兒,便重新打起精神,帶了劍和一套輕便的皮甲,裝在自己的大背包裡出門去。
紅魔的皮不需要煮過就相當堅韌,瑪爾的大背包就是用那種皮製作的。本來想要連皮甲都弄一套紅魔皮做的,但是師父說他的長處在於靈敏的肢體動作,穿上堅硬的護甲之後反而綁手綁腳,因此建議他只要挑一般的軟皮甲就好。至於他的劍,師父根本不希望他帶去,因為有練習用的劍可使,只是他一直期待有一天能用自己的劍來練習。那是一把故友贈送的魔法劍,取了個名字叫「席修斯」,嵌入了火元素,只要集中精神就能夠讓劍身發火。師父專精劍術,但對於魔法劍的使用方法沒有研究,因此也不讓他拿魔法劍來練習。
今天,瑪爾比以往更期待能用火焰劍席修斯練習一場。他背著大背包,匆忙的走向內城。街道上也有很多忙碌的人,他們大部分是在搬家,扛著木條或其他東西快步的走著,使得瑪爾不得不左右閃避。那些人一面走著一面和碰到的熟人寒暄,他們步伐雖快但很輕盈,那是住在脆弱地面上的望遠鏡角人必備的技能。望遠鏡角人的目光也很銳利,內城的人跟他們完全無法相提並論。有很多人向瑪爾打招呼,但瑪爾也能感受到沒有跟他打招呼的那些人注視他的眼神,他們一瞬間就能完全看清一個人的模樣。
「早啊,瑪爾!」一個坐在屋頂上的小孩朝底下喊。瑪爾抬起頭,向他招了招手。不知道那個小孩叫什麼名字?不過,他曾經說過他長大以後也想當劍士。瑪爾每次看到他,就會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我以前也想過要當劍士嗎?不——瑪爾笑著,輕輕搖頭——我從來沒想過。說起來我現在也還不是劍士啊!
「嗨,瑪爾,早安。」一位妙齡女子和他擦身而過,在他耳邊低聲的說。瑪爾不知道她是誰,不過還是回了聲早。在內城的話,根本不用奢望會有女人這麼靠近的跟你說話,但在望遠鏡角這種事倒是多得令人習以為常。望遠鏡角人總是直直的走自己的路,因此兩個人交會的時候距離是多遠,他們互相打招呼的距離就是那麼遠,即使肩會碰到肩,也頂多只會有一個人稍微讓開一些。話說回來,瑪爾倒是不知道,剛才經過的那個女孩就是伊蕾娜,她是個職業的弓箭手,但只為了表演而射箭。
「瑪爾——!出門啊——?」這時一個超遠距離的招呼來了,那是望遠鏡角的一位麵包師傅的聲音,他站在遠方一棟房子的二樓窗邊呢。不過,麵包師傅沒多看瑪爾一眼,就又轉頭去跟其他街上的行人打招呼了。最近他才剛把擔子交給兒子,幾天來他都只負責站在二樓招攬客人,或許是因為他的聲音太宏亮,在樓下吆喝會很刺耳吧。
瑪爾欣然的去了麵包店,跟師傅的兒子買了兩個麵包。正好碰到批貨的人來店裡,瑪爾也不多打攪他們,自己匆匆離開了。但他沒辦法一下子走出望遠鏡角,因為街道上一下子變得很熱鬧。很多人從自己家裡出來,好像是要去看什麼重要的東西,街上一下子給擠得滿滿的。瑪爾跟師父有約,所以沒空去湊熱鬧。不過,從那些男女老幼的交談中,瑪爾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大財主阿法羅登.穆果剛從內城回到望遠鏡角。暗殺事件過了一個月之後,他跟大夥兒宣布,他要去內城一趟,瞭解一下現在黛奧城整體的情況,一去就是一個多月,現在他終於回來了。阿法羅登是當年出資建設望遠鏡角的金主的兒子,雖然人們對他毀譽參半,但是他還是公認的望遠鏡角人代表,他甚至出資辦了一份叫做《望遠鏡角人》的週報。不過,這次的暗殺事件太複雜了,人們根本就懶得看週報,而想直接聽聽看阿法羅登調查的結果。
目前黛奧城的人民最想知道的就是,城主被暗殺之後,為什麼黛奧城政府還能若無其事的繼續正常公務。他們沒有進行任何應變措施,也沒有任何職務調動,戒備也沒有強化到人們預期的程度。雖然黛奧雷特自稱為王,本來就只是名義上的元首,但他的確有權威影響政務官們的決策,而他也一直在運用自己的這項權威。現在黛奧雷特死了,難道政務官們真的就覺得「太好了,不用再被城主管了」而開始放縱了嗎?
不過這幾個月來,瑪爾已經聽這個話題聽到膩了,因此今天阿法羅登回來會說什麼,他也不太在乎。他每星期都去一次內城,阿法羅登會說什麼,他也大致猜得到,不外乎軍隊跟王家騎士團對自己的戒備太有自信、政務官還沒有碰到令他們棘手的事務、才過了三個月,一切影響都還沒有浮現等等的。那些話根本沒辦法讓望遠鏡角人滿意的,但瑪爾很清楚,現在情況本來就是這麼單純,不滿意也沒辦法。
付了六枚銅幣的通關費,越過第二層城門進了內城之後,就有人力車和按時載客的馬車可搭。瑪爾並沒有那麼多閒錢,況且他要去的地方也不遠,他習慣有耐心的走這段路。內城的人幾乎都不認識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城裡有什麼人,他們目光迷惘而冷淡,步伐散漫又沉重。這種態度是會傳染的,每次瑪爾一走進內城,就覺得自己的眼神也變得渙散,看不清楚這世界的一切了;但他還是能找到路,走到他要去的地方。說起來,他好像只看得到路,看得到那些沒有意義的地磚跟礙眼的小石子,而看不到上面走來走去的人們所穿的鞋子。這到底是怎樣的視覺呢?瑪爾並不知道。這內城似乎有一種催眠術,會讓你無法去想你冷漠的理由。
終於,瑪爾來到一座宏偉的建築物的大門前。
紅漆的木造大門敞開著,但並不歡迎任何人進入。這裡是王家騎士團的總部,不管是誰、知不知道這棟建築物是什麼,都能感受到它散發出的威嚴,因而卻步。這裡面是黛奧城最強大的劍士、長槍手、短弓手以及所有戰士所聚集的地方。他們被封為騎士,有自己的坐騎與專用武裝,除了黛奧城的城徽之外不需要任何制服,唯一的職責就是忠誠的守護黛奧城。瑪爾的師父就在這個地方,他是劍術的專家。
瑪爾毫不猶豫的跨過了門檻,走進王家騎士團的總部。寬敞的石板步道將整齊的草地切割成兩半,一路延伸到眼前那座磚造的堡壘。景觀左右對稱,中央矗立著一座時鐘塔,漆黑的指針標示著時間,兩點五十五分。黛奧城的旗幟懸掛在塔頂,在純黑底色上,繡著金黃色的拉丁文字母D,那也正是黛奧城的大概形狀。黑色是黛奧城的顏色,它代表著「大地與疆域」,是黛奧城保守風格的象徵。黛奧城的軍隊不侵佔他人的領土,但也不容許他人侵佔自己的領土。但他們現在必須爭逐摩諾所非亞的霸主地位,保守作風不適合這個時代。黛奧雷特死了,沒有留下子嗣,或許現在正是他們一改作風的時機。
往左邊遠望,草坪上有一道三尺高的柵欄(以摩諾所非亞的度量衡,一般身材高大的人大概是二尺六),從總部建築的側面一路延伸出來。柵欄上也插著黛奧城旗幟,而在那之內則是一片紅土。那裡是訓練場,也是瑪爾要去的地方。
有一位穿著青色鎖甲的騎士,正在為柵門上鎖。這一片訓練場是只有王家騎士團的團員可以使用的,因此沒有人要用的話就得鎖上柵門。現在是瑪爾的師父等著他來練劍的時刻,柵門會上鎖是很不尋常的,瑪爾走了過去,想要看看情況。
「雷凱閣下!」瑪爾喚著穿青色鎧甲的騎士。年輕的森申人騎士賽西歐.納維斯.雷凱熟練的將柵門的第二道鎖也鎖上,然後才轉頭去看是誰在叫他。賽西歐是棕髮藍瞳、白皮膚的,除了輪廓深了一點之外,看起來很像是海外人;但他的確是森申人的後裔,身上是純正的騎士血統,從他的名字裡有著「納維斯」這個字就可以看出來。
「呀,瑪爾!」賽西歐向他寒暄:「今天看起來活力十分啊!」
「謝謝,不過為什麼柵門這麼早就要鎖了?師父他不在裡面嗎?」
「團長另有要務,已經出門了。」賽西歐說:「實在不好意思,沒有事先通知你。」
「沒、沒關係!」瑪爾惶恐的說:「如果真的到我家那個破爛地方通知我,我還會不好意思呢。」
「我也是這麼想,你應該搬回來內城的。」賽西歐說。「我們大家都期待看到史提伊閣下的兒子回來。」
跟賽西歐一樣,來自於森申騎士家系的,還有伊塔列克.帕維斯.史提伊的兒子瑪爾。
「我知道啦,不過師父到底去什麼地方了?」瑪爾連忙把話題拉回來。
賽西歐動了動眼珠子,不甚確定的說:「應該是去城中央的廣場發表演說……講一些有關案件的事。安撫民心,大概吧?」
「咦,這個時候才出面會不會晚了點啊?」
「我不這麼想……我覺得現在這個時機甚至太早了,只能給七分。」賽西歐說。「要不是謠言越來越多,政務官也不會寫信來要我們出面解決。人民比較信賴我們啊,至於政務官?兩分吧。」
「是怎樣的謠言?」瑪爾問。他現在才醒覺到,雖然自己常常來內城,但終究還是不夠瞭解狀況,因為他不會像在貓鈴鐺酒吧那樣打聽各種傳言。
「大概就是黛奧城有個幕後的城主——他們叫那個人『黑城主』呢,呵呵!」賽西歐似乎覺得那很幽默:黑色是黛奧城的旗幟底色,人們大概也同時把黛奧雷特以旗幟文字的顏色命名為「黃城主」了吧。「他們說有個幕後的傢伙在操縱,而黛奧雷特城主只是幌子而已。我還真希望有那麼一個黑城主,人民都不知道,黛奧雷特陛下死了之後,我們有多麼焦頭爛額!」
「很有想像力的謠言呢,可以給十分。」瑪爾說。
「很遺憾,以我的立場只能給他們零分了。『黑城主』這種謠言根本沒辦法安撫民心,因為沒有人想要被虛構人物統治。我們要的是真的能夠穩定人民情緒的人物——比如說,團長。」賽西歐敬畏的說。
「這麼說來,今天的練劍只能取消了。」
「是的,很不好意思。」
「沒關係!您不用道歉!」瑪爾急忙回答。「我會去廣場聽師父的演說!不管怎麼說,一星期沒給他看看還真是不太習慣。」
「我懂!你把團長當作老爹一樣!」賽西歐笑著說:「然後把我當作老哥一樣!」
「不,我不敢那麼想……」瑪爾連忙否認。
「後面那句只是我的希望啦!」賽西歐大笑了幾聲。他拍拍瑪爾的肩膀:「演說是三點半,雖然是配合團長的時間安排的,並不是個很好的時段,不過對你來說反而很恰當吧?去聽聽團長說些什麼!」
「是!」瑪爾鞠了個躬,邁著大步離開了王家騎士團的總部。賽西歐看著他,心裡想:剛才我說他活力十分還低估了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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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城主」的謠言讓政府非常的頭疼,但也僅止於頭疼而已。如果說有哪些人會因為這種謠言而憤怒的話,那就是王家騎士團的成員了。他們既被冠上「王家」的頭銜,當然肩負著榮耀黛奧雷特王族的責任,而現在人民卻說黛奧雷特只是個被某個「黑城主」操縱的傀儡,這使得王族顏面無光,王家騎士團也必須背負屈辱。
然而,最大的屈辱卻是,他們沒有辦法證明黑城主不存在。政務官、財務官、法務官、刑務官這些官員集團彼此之間都是用公文來傳遞訊息與下達命令,而他們對軍方與騎士團也是靠同樣這種紙製品來發號施令,唯一能證明官員身份的只有公文上的官印,但那並沒有辦法證明官員是藉由自己的判斷能力發出命令的。政務官有十四位,他們集會議政,但人民沒辦法知道他們究竟在會議中討論了什麼;同樣的,五位財務官、十位法務官、三位刑務官、三位將軍,這些最高階官員的會議都只有一位文書官負責記錄,這麼少的人數當然值得懷疑。
更麻煩的是,基於王家體系,既然黛奧雷特十七世不存在,那麼十六世死後就不會有城主。這種理論也被人民抨擊,因為黛奧雷特十六世雖然沒有子嗣,但卻有兩位姊姊:黛奧雷特十五世的長女,貴婦人狄絲奧妮,以及次女碧奧妮。狄絲奧妮嫁給了黛奧雷特十五世的外甥,但碧奧妮還是單身,因此人們認為可以稍微改變一下體制,讓碧奧妮.黛奧雷特繼任城主,也就是女王。要不是十六世王沒有兒子,這種提議就算被駁回也沒有人敢說什麼的;但是現在明明找不到下一任城主,而且連王家騎士團都支持讓碧奧妮繼任的提議,政務官們卻還是不願意採納。
最後,安撫民心的責任,落到了王家騎士團的領袖傑克.寇諾的頭上。王家騎士團是黛奧城裡聲望最佳的一群人,而寇諾則是這群人裡面最受讚揚的。他是平民出身,勤勉好學,個性穩重而待人親切,當他三十二歲那年接任騎士團長的時候,全城沒有一個人不為他喝采。黑城主的謠言鬧成現在這樣,政務官只好發公文請寇諾公開演講,企圖平撫民眾的情緒。
坦白說,寇諾心裡很明白,這件事不是他出來講講話就能解決的。他也知道每個人都明白這一點,而今天的演講只不過是為了應付那紙公文而舉行的。不過,大家都想聽聽寇諾騎士的看法,因此他也不打算讓人們失望。不管怎麼說,那張蓋有政務會議印章的羊皮紙,寇諾還是乾脆的將它撕成兩半,因為它破壞了他今天跟瑪爾的劍術課程。
在十數名侍從的護衛之下,寇諾進入了城中央的廣場。許多人坐在長椅上、地上等著他,遠遠看見他的身影便欣喜的站起來聚集過去(那正是為什麼他需要護衛)。廣場上彈奏著四弦琴的詩人們立刻安靜下來,但除他們以外的人則全都鼓譟了起來,呼喚著大街小巷的人們來聽寇諾騎士的演說。寇諾走上高台,簡單的舉起右手向人們致意。人們立刻歡呼了一陣。
寇諾的穿著相當正式,但並不是一般演講者的那種正式。他作為騎士團長,身著全副黑色鎧甲,以騎士的身份站在民眾面前。但他並沒有戴上頭盔,因為這裡畢竟不是戰場,而且大家也想要看見他完整的臉。他的黑髮梳理得整整齊齊,雙目炯炯有神,英姿煥發的挺立在高台上。跟隨他的侍從也個個都威風凜凜的,他們排成整齊的直線,將聽眾維持在離高台三步以外,避免他們爬上去。這些侍從是一群正在接受訓練的青年,他們被稱為準騎士,通常在成年禮過後就會成為正式的騎士。
若說到在這個高台上演講的經驗,寇諾並不是沒有,只不過今天這一場演講,或許是狀況比較特殊吧,聽眾又比以往更多了,整個廣場區域被擠得水洩不通。他靜待著聽眾安靜下來,這樣他所說的話才能讓最遠處的人(他們站在一條街以外)聽到。他靜待著,大約等了兩分鐘,廣場上的人們才安靜下來,將注意力集中在寇諾騎士身上。
「諸位,在這座廣場,在這個時間,本來不應該聚集這麼多人的。」寇諾在台上高聲說。「以往不曾聚集這麼多人,而今天也不應該聚集這麼多人。我也不應該在這裡,這場演講不應該舉行。然而,諸位還是在這裡,我還是在這裡,在這座廣場,在這個時間,為什麼?」
「諸位,思考演講的意義吧。演講就是,知道事實的少數人,將事實告訴不知道的多數人。然而今天,關於這座城,關於黛奧城,有什麼事實是我們少數人知道,而諸位不知道的?我們一向與諸位同在,關於黛奧城,有什麼事是我們知道,而諸位不知道的?黛奧城有這樣的事嗎?諸位,思考一下,真的有這樣的事嗎?假使諸位認為有這樣的事,實際上,這樣的事真的存在嗎?」
「有人說,黛奧城的官員與軍人,危機處理能力太差。弒君的惡徒索左爾.蘭其柏逍遙法外,而黛奧城的戒備仍然薄弱。諸位,看看是誰站在高台下?十五位準騎士。他們還未滿二十歲,今天,在這座廣場,從這個時間開始,他們要陪諸位和我,站在這裡三十分鐘。不到一小時之前,我離開王家騎士團的總部設施。我想要把每一道門上鎖,因為所有的團員都在外勤。可是,我找不到一位可用的人手幫我鎖門。我只好自己親手把每一道門鎖上,就用我這雙手,一道一道的鎖上,就跟諸位晚上熄燈前做的事一樣,只是我重複做了二十次。而當我走出設施外,準備要照公文的指示,到這裡來演講,卻沒有人可以隨我一起來。這時我看見了救星,那是諸位熟悉的騎士賽西歐.納維斯.雷凱,他剛回到總部來。他還有任務在身,但各位都知道他不疾不徐的辦事態度。」
全場起了一陣笑聲,大家都很熟悉賽西歐那副悠哉悠哉的神情。而且他方向感很差,常常在出任務的期間迷路,不過幸好還沒有因此捅出什麼摟子。
「我問他:『賽西歐,準騎士們到哪裡去了?』而他回答我:『他們在巡邏整座城,但我想十分鐘後會有十五位準騎士回來。』我告訴他:『我要到廣場上對全城的人民演講,十五個人不夠維持秩序。』他聳聳肩,就如同諸位經常看到的那樣,苦笑著跟我說:『那沒辦法了,寇諾閣下,您只好再等二十分鐘,會有另外五位準騎士回來。喔,如果我幫得上忙的話,我十分樂意跟您一起去。』諸位,我甚至沒辦法訓斥他擅離職守!」
這次聽眾們笑得更大聲了,但他們不敢笑得太久,因為賽西歐可能會發怒。
「諸位,我們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忙碌,連鎖門的人手也派不出來?諸位為什麼能夠繼續安心的住在城裡,免於遭受惡徒的危害?諸位,有人說,黛奧城的戒備仍然薄弱、相當薄弱,而我願意承認這是事實,只要這麼說的人,願意勇敢的站出來,加入我們的行列,一同參與每天的巡邏!」
寇諾聽見了群眾的掌聲與歡呼聲。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有十足的自信,可以為騎士團博得人民的信賴。但是他還必須為官員們博得信賴,而那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有人說,現在黛奧城缺少一位城主,而官員們卻什麼也不做。然而,我收到了羊皮紙的公文,上面還有政務會議的大印,要我今天來演講。我還收到了其他的公文,告訴我騎士們還有這項任務、那項任務。我們敬愛的財務官佩克.塞魯德閣下,親自去各地巡視,結果不幸喪命在居心叵測的人手上。我們的刑務官伊恩.烏斯拉米閣下,因為厭惡戰爭而收起了他的劍,然而年初的悲劇過後,他又把劍拿出來了,他親口告訴我,是時候拿這把劍為人們做點事了。」
「我們缺少一位城主,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惡徒索左爾.蘭其柏帶來的創傷是無比巨大的,王家騎士誓死逮捕他,要讓他在全城人民的面前接受斷頭臺的懲罰。然而,即使這麼做,黛奧雷特王家直系的血脈也無法復甦。這是一場悲劇。我們認真的思考,如同諸位所知,我們也向政務會議提案過,請貴婦人碧奧妮.黛奧雷特繼任城主。然而,操之過急並沒有任何助益。在莫大危機的當下,政務會議比我們還要冷靜的,說服我們暫緩這項提案,因為我們有德高望重的史帕圖.阿克勒斯托閣下,繼續領導著政務會議。諸位,阿克勒斯托閣下的睿智,是我們早已明白的,不要忘記七年前那場大火災之後,他是如何帶領我們重建家園的。今天,我相信政務會議的判斷,而諸位可以思考,現在除了政府的領導,我們還有其他的依歸嗎?」
他沒有看見群眾做出任何反應。他們沒有被說服,但也沒有失去對寇諾的信心。這都在寇諾預料之中,他本來就不認為自己可以達到更好的成果。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群眾當中有一個聲音傳上了高台。
「寇諾騎士,您真的不認為黛奧城有一位幕後的領導者嗎?」
此話一出,人們開始喧囂起來,紛紛要求寇諾表達自己的意見。
「諸位!」寇諾大聲一呼,全場又立刻安靜下來。「在這裡,有誰真的認為,憑藉我們現在各級官員的合作,還不足以帶領黛奧城度過這個秋天,非得要再多一個『幕後的領導者』嗎?」
沒有人敢作聲。
「不,我們不需要那樣的人物。我們不需要虛構的、假想的、謠傳的、不存在的人物!我們需要的是眼前的、真切的、實在的人物,那就是諸位,黛奧城的人民!我們需要每一個人的信任、每一個人的支持、每一個人的合作!諸位,麥達島上有三個最大的城邦,一個是我們的勁敵松鼠城,他們的城主幾年前才逝世,而他們至今還不如我們團結!另一個是南方的葡萄城,但各位都知道,那是個暴君與蠻橫法律肆虐的文明荒野,絲毫無法與我們相提並論!至於第三個,就是我們黛奧城!年初的悲劇,雖然是對我們的一大打擊,但無損於我們的地位,我們是麥達島上最強大的城邦!現在我們需要的就是諸位的信任、支持、合作,鞏固我們最強城邦的地位,僅僅是如此而已,而諸位,這有何難?思考一下,這有何難?」
寇諾聽到了令他滿意的歡呼聲,毫無猶豫的歡呼聲,他知道自己給了政務會議一個交代,或許還超出了他們的期待。他相信自己說的是對的,即使他很明白這些只不過是好聽話而已。黛奧城大幅衰弱還是事實,要不是松鼠城的年輕城主還沒站穩腳步,而葡萄城又害怕被松鼠城從背後捅一刀,他們早就都覷準這個時機攻過來了。黛奧城現在需要做出行動——能夠積極的消除劣勢的行動。
寇諾再度舉起手,向群眾致意。他的演講結束了,台下的人們也紛紛散去。其中固然有許多人想要逗留到寇諾離開為止,但大部分的人聽完他講的話就滿意的走了。在他們當中,只有一個人,沒有離開也沒有留在原地,而是筆直的朝寇諾走了過來。寇諾一眼就認出那個紅頭髮的男子——瑪爾.史提伊。
「師父!」背著大背包的瑪爾向寇諾招手,他一路走到高台邊。侍從們都認得他,因此很有禮貌的讓開了一條路,讓他更靠近高台一些,而瑪爾則一一跟他們打招呼。
「瑪爾,抱歉了,今天沒辦法教你劍術。」寇諾說。
「不、不會,我聽了一場很棒的演說!」瑪爾笑著說。「只是我沒有想到,您會提到七年前的火災。」
「我不知道你會來聽。」寇諾略帶歉意的說。
「呃,我不是那個意思,」瑪爾紅著臉說:「還有更多人在那場火災裡失去更多東西,我沒有什麼資格一聽到火災就難過的啦。我說真的。」
「確實,你沒有那麼軟弱。」寇諾肯定的說:「軟弱的人是學不了劍的。」
「說到學劍……」
瑪爾猶豫了一下。
「……怎麼了嗎?」寇諾問。
「有一件事,有點難以啟齒。」
「或許並不是那麼難以啟齒,讓我聽聽是什麼事?」
瑪爾嚥下一口口水。「我在想,」他說:「我是不是該出去外面實際磨練一下了……」
寇諾聽到這句話並沒有太訝異。或者,他本來就不是會將驚訝反映在表情上的那種人。他想了一會兒,然後篤定的告訴瑪爾:「現在出去並不是個好的選擇。」
「我知道。」瑪爾說:「很快就要入冬了。」
「入冬是一回事,」寇諾提醒他:「你上星期才剛經歷過第一次實戰訓練,現在出去什麼也磨練不到。況且,如果只是要累積不同的經驗,望遠鏡角該是夠好的場所了。」
瑪爾低下頭沉思了一陣。最後,他說:「我覺得我剛才應該說……我想要出去外面。這就是我的希望。」
「發生什麼事了,瑪爾?」寇諾問。
瑪爾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決定把幾天前發生的事告訴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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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前天我幫老闆跑腿,去『烏鴉的店』買油漆。貓鈴鐺很久沒有人鬧事了,那次來了個荒唐的人,什麼也沒說就指名要跟克朗茲單挑,我本來要勸架的,但老闆拉著我不讓我出去,那人後來就被克朗茲殺了。可是酒吧的地板跟兩三張桌子都給弄得髒兮兮的,讓老闆把油漆都用完了。在我說明買油漆的路上發生的事之前,師父,今天早上我看到克朗茲被懸賞了,我想我走之前該去警告他。」
「對他而言懸賞或不懸賞似乎沒有什麼分別。」寇諾評論道:「而你警告他或不警告他也沒有分別,因為既然塞魯德閣下的死已經確定是他所造成的,接下來他的敵人當中就會有我。」
「也是……」瑪爾敬畏的說,「但我還是會去警告他,至於他會不會記在心裡就不是我的責任了。」然後他轉回原來的話題:「我下午去了烏鴉的店那條巷子,很奇怪的,巷子口一個人也沒有,人們不單是不走進去而已,彷彿還在避開那條巷子。我那時想,巷子裡大概打起來了,他們不想惹麻煩,但我要買油漆呀,早知道上午來也好一點,現在折回去的話,就只能等到晚上給老闆責罵了。我沒有把劍忘在家裡,但也不想用它,因此如果巷子裡的人認識我,或許不會有什麼麻煩,或許我還可以幫他們打個圓場。所以我就硬著頭皮走進那條巷子。一走進去,我就看見好幾隻體格魁梧的紅魔,正圍著一個矮胖的老人,那是養了頭老牛的威森老爹。」
「威森老爹拿著一把斧頭,衝著紅魔叫囂,說牠們殺了他養的牛,還把牠吃了。那裡有七隻紅魔,但是你知道,就算有七萬隻紅魔,也不見得有一隻聽得懂人話,但只要有一隻紅魔,就看得懂人類對牠揮舞斧頭是什麼意思。牠們圍著威森老爹,八成是還在決定要殺了他還是要搶了他的斧頭就算了,因為紅魔也知道在望遠鏡角隨便殺人是很危險的。我想那正好,事情還沒變得更糟,因此我就喊那群紅魔,把牠們的注意力都引過來。師父,我實在不懂,這個時候竟然是威森老爹跟我發脾氣。他要我少管閒事,還說他自己會擺平。威森老爹,我絕無輕視他的意思,但他再怎麼自信滿滿的說他能擺平七隻紅魔,我也沒有辦法相信。七隻紅魔,連我都有問題吧,更何況威森老爹那把斧頭都敲鈍了,我想它對於紅魔皮而言應該只能算是鎚子。」
「所以我不管威森老爹怎麼發怒,還是亮劍嚇阻紅魔。牠們剛才顧慮了那麼久,看來就是怕我這樣的人出現,所以我一亮劍牠們就先散開了。然後,我拉好架式擋在威森老爹前面,同時請他趕緊離開。但威森老爹說什麼也不肯走,還罵我是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我告訴他再不走就會打起來了,他反而哼了一聲說:『打起來正好!』」
「不得已,我真的跟紅魔打起來了。幸好牠們似乎是剛吃了那頭牛,變得遲鈍難耐,我才能用簡單的幾次基本攻擊打發走牠們,而我也免得殺了紅魔給自己惹麻煩上身。但我看威森老爹是真的火了。他說,陪他幾十年的老牛死了,他既不能為牠復仇,又不能為復仇而死,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師父,威森老爹說我不懂這個道理,就一輩子無法成為騎士,但騎士真的就是這樣嗎?」
瑪爾等待了一會兒,但寇諾沒有回答。
「威森老爹說,我的想法太過天真。他說,擁有自己需要守護的東西,而一旦那個東西被奪走了,就要為取回它而奮戰,至死方休,這是每個人的命運,遵循這命運才是每個人該走的道路。沒有人能拯救所有人,因此讓每個人自己為自己的命運而戰才是對的。師父,我以為這種『命運』才是戰爭無法結束的原因,難道這場戰爭不能結束也是因為命運嗎?」
寇諾還是沒有回答。
「師父,我不想白白學劍。那把劍是一個人的生命鑄成的,您教給我的劍術也是。不只這樣,我出生在這世界上,這世界給我的一切,都是無數的生命,生命是不能浪費的。『命運』絕對不會催促我們去把生命揮霍在復仇上的,也不會允許我們把生命揮霍在每日無所事事的生活裡。劍如果不用來結束戰爭,我是為了什麼而學它?我想,如果我學劍的理由是錯的——不,在我弄清楚自己學劍的理由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之前——我不能繼續向您學劍,那只會浪費您的時間。」
「我想要帶著席修斯,到外面去尋找結束戰爭的方法。如果那個答案就是要鍛鍊劍術,我一定會再回來找師父的。」
寇諾站在高台上,俯視著眼前那個小小的瑪爾。他並不驚訝,他看著瑪爾長大,知道這就是他的個性。寇諾自己也覺得瑪爾說的很有道理,每個學劍的人都該透徹的瞭解自己為何學劍,一旦他迷惘了,的確最好的方法就是出去旅行一趟,然後重新面對自己的心。瑪爾現在出城,不但是很好的選擇,還是唯一的選擇。寇諾絕對不會在這時候回答瑪爾的那幾個問題,因為那些問題的答案是每個人自己早就知道的,卻也是自己要去追求的。他知道所有像瑪爾這樣的旅行者,最後一定會回來原點,但他絕不會在這時候告訴瑪爾。即使正確答案就在原點,如果不繞一圈,看清所有錯誤的答案,誰能知道在原點的就是自己要的正確答案?
「瑪爾,我同意你出城。」寇諾回答:「唯一的條件是,你要在貓鈴鐺酒吧當眾宣布,讓所有人知道你要出去旅行。」
瑪爾面有難色的說:「……可是他們不會讓我走的。」
「貓鈴鐺酒吧就是你的家,你是這麼想的吧?」
「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那就牢記這一點。任何人出外旅行之前都該告訴自己的家人。」
瑪爾與寇諾相視一笑。站在高台下的瑪爾,朝高台上的師父行了個舉手禮,然後背著大背包輕快的走出廣場。他今天或許還不會出發,但旅行的日子近了,而在寇諾眼中,這個年輕人成為真正騎士的日子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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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師父尋求建議之後,瑪爾已經下定決心要出城了。但他還是不確定,自己到底該不該在酒吧跟大夥兒說這件事,畢竟威森老爹的事連提德都不知道,瑪爾猶豫著,是不是要先找他討論一下。但是,自己出城的渴望是如此的熱切,他已經確定,不管討論的結果是什麼,他都會出城去。因此,他準備好幾套棉布的衣服、一件背心和一張麥達島的地圖,連同自己這幾年來存下的錢(即使換成銀幣還是沉甸甸的一大把)一起裝好,準備明天晚上就在貓鈴鐺酒吧當眾宣布這件事。
至於今天晚上,他決定靜靜的在自己的住處計畫這次的旅行。他將麥達島的地圖攤在地板上,點著一盞油燈,思索著自己該到哪裡去。風不斷從牆上那個大洞灌進來,最後他決定把壞掉的床拖過去立起來,徹底堵住那個大洞。雖然只不過是幾尺的距離,但挪動那張床的時候,瑪爾一直擔心自己的地板也會被壓塌。幸好地板似乎還撐得住,而風也不再吹進來了,瑪爾總算能好好閱讀那張地圖。
這張麥達島的地圖是望遠鏡角人自己繪製的。除了望遠鏡角人之外,瑪爾也想不到麥達島上有哪群人那麼大膽,敢闖遍整座島,繪製出各個城邦與村落的位置,還把大部分的海岸線都畫得清清楚楚。不過瑪爾也不否認,地圖上有些部分可能是他們的想像,畢竟望遠鏡人不僅勇敢還很愛吹噓,特別是畫這地圖的一群人,瑪爾聽說他們相當愛誇耀自己擁有比摩諾所非亞任何人都高深的知識。他們就是阿法羅登.穆果率領的《望遠鏡角人》報社,被內城的人們戲稱為「與惡魔交易的人們」。他們執著於知識,甚至到了願意為知識犯罪的地步,但大部分時候他們只是彼此合作進行各式各樣的研究。他們是麥達島上唯一一群在海岸上建立觀測站,每天觀察海象的無聊人士,但也因此掌握了摩諾所非亞海域的秘密。環繞群島四周,被海外人稱為「被詛咒的水」、被森申人稱為「魔流」的猛烈海流,每經過一定的週期就會減弱,這時就能夠出航,但那週期是「望遠鏡角人」的秘密。他們藉由掌握這個週期,而經常從海外帶回新的事物,包括用來發行週報的印刷術。
麥達島地圖上繪製的海岸線,大部分是海象觀測的副產品。整座麥達島南北長、東西窄,一整片麥達森林就在島中央,佔據了超過一半的土地。麥達島上大部分的城邦都在森林中,黛奧城是其中最靠近森林北界的一座。它的北邊有一片佈滿小村莊的平原,整個區域屬於帕里塔城的管轄,但城本身在陸橋對面的庫士島上,他們在麥達島上的統治權只具有名義而已。
從望遠鏡角出城的話,沿著官道可以到達南方的葡萄城,那是座法律嚴苛的小城,由杜文.葛瑞柏與他的衛兵隊進行高壓獨裁統治。葛瑞柏的父親是從海外迷航而來的,握有製造火槍與火藥的技術,他的兒子繼承了這份知識,利用它在葡萄城稱王。望遠鏡角人雖然也知道如何打造火槍,但缺乏足夠的資本,而且阿法羅登也不願意投入這項產業——據說他認為傳統的刀劍對決才具有美感。
從葡萄城再往南走,就有兩條官道,其中一條通往松鼠城,那是麥達森林裡最強盛的城邦,由森申人建立,不過近日年輕城主弗格西.雷.奇奇亞才繼任,政局略微不穩,而黛奧城正想乘這時機超越它。另一條官道則會通往游城,它其實並不是個城邦,只是個有城牆的村落,公共事務由公民大會決定,由德高望重的長者擔任大會主席,並沒有城主。游城因為生產米麥供應各個城邦,加上與松鼠城關係友好的緣故,一直以來都不受侵略。瑪爾手上這張地圖還特別標明,全麥達島上食物最美味的餐廳就在這游城裡,任何旅行家都應該去一趟。
「雖然我不是為了吃東西而出門的,不過還是去看看吧。」瑪爾心想,但他最想去的還是松鼠城,那是座歷史比黛奧城還要悠久的城市,人們都說那裡保存了最完整的騎士精神。
松鼠城與游城以南,是麥達森林裡著名的「魔物線」。人類在森林裡建立都市之後,紅魔與一些野生動物就被驅逐到南方去,而「魔物線」就是他們聚落的北界。之所以會有這條線,主要還是因為線的南方是飛蛇的部落。飛蛇與人類這兩個島上最危險物種之間的緊繃關係,就顯示在魔物線上。線的南側是飛蛇,北側昔日則有盛極一時的西魯瑪城。九年前西魯瑪城因為群眾暴動而瓦解了,目前那裡只剩下一座廢墟,而飛蛇聚落則仍然強盛,因此現在的魔物線比十年前危險多了,地圖上清楚的寫著,即使是魔物線以北十里,也是相當危險的地方,絕對不建議靠近。被望遠鏡角人標示為「危險」的地方,瑪爾心想,那恐怕真的是很危險。
魔物線以南的森林,一路到森林的南界與島的南岸,這一段仍然被畫了出來,但並不可靠,因為望遠鏡角人雖然誇口說自己冒險闖過飛蛇的領土,但是不是真的這樣也沒人知道。瑪爾看見森林南端畫了一座高得嚇人的山,不過他想,不管這座山是不是真的存在,他都沒有機會見識到吧。
瑪爾拿了一支光羽筆,在地圖上畫了一條紅色的路線,他決定南下,經過葡萄城,先去游城,然後再前往松鼠城。光羽筆勉強也算是鍊金術的產物:用島上特有種的「智慧鳥」的左翼羽毛做成的。智慧鳥是以光元素(一種會發光的細塵)為主食的動物,吃下光元素之後就會將它們儲存在羽毛裡,久而久之光元素就會完全取代羽毛的構成物質,讓羽毛變色。完全變色的智慧鳥羽毛可以當作各種顏色的筆使用,只要在紙上刮磨,掉落的光元素就會黏在紙上形成筆跡,而這種筆可以一直用到整根筆管磨光為止。瑪爾這趟出門,把他手邊有的筆都帶上了,希望真的有那麼多值得記錄的事。
時間也不早了。瑪爾收起地圖,吹熄了油燈,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他感到一陣好笑,牆上有那麼大的洞他不用,反倒要來開這扇窗。窗外是個斜斜的上弦月——瑪爾擅自的在心裡,認定它是個「出發」的信號。他決定躺在地板上,望著上弦月,讓自己漸漸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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