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展開】


幻想島:魔劍之書


  這是秋末冬初的一個清晨。庫士島東北方的小城洛那裡,一天已經開始。街道上,行人三三兩兩的,像沙盤裡的沙子一樣滾動著。他們的神色清爽中又帶有些謹慎,似乎不適合睡意剛消的這個時刻。這裡是全摩諾所非亞最早起的城邦,大街小巷,向東的窗戶紛紛開了,迎接來自仙境的光芒。

  東方是洛那城的人們逃避現實的方向,對他們而言從西方來的都是邪惡:魔法、鍊金術、戰爭,以及凶如鬼神的拔爾城猛將雷明.柯羅德。洛那城的西面牆似乎永遠修補不完,一次又一次的被打擊、損毀。議會老早就決定了,要向拔爾城投降,然而洛那城的人民卻不願意,他們集結了兵力,抵抗拔爾大軍的強襲。

  這樣的意志力是拔爾城所不喜歡的。洛那城雖小,但形勢險要,有兩座丘陵緊挨著西牆。拔爾城所看中的正是這兩座丘陵所出產的礦石,他們一直認為洛那城這些人為了守護鐵礦,反而消耗更多的鐵礦來打仗,實在是愚蠢至極;然而,洛那人的心裡都堅信著,城是自己的,命運絕對不能操控在別人手中。即使如此,洛那的民兵們也都知道,下一次拔爾城再攻來,就是他們全城覆亡之時。

  就在冬天即將到來的前夕,有位外地人旅行至此。今天的清晨,她和街上的行人帶著相同的表情,朝著城北一路走去。天冷了,她披著棉布做的短斗篷,腳下的靴子喀喀、喀喀的,響過了幾條街。她佩著一柄長劍,在洛那城這並不希罕,不過她所行經之處,街上的人們還是不免多看她一眼,或許因為她一副外地人長相吧。

  這位外地人就這麼穿越了幾條街道,來到城北的一處民宅。她似乎有點困惑,這個地址不該是一棟民宅,因此她拿出了自己抄下的紙條來比對,然而不管是地址的文字還是簡單的路線圖,都說明了她已經抵達目的地。她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上前叩門。那扇木門表面上看起來很破爛,將指節碰上去的時候卻感覺得出它堅實厚重,甚至有種不像木頭的感覺。叩門的時候,只聽得見手與木門粗糙的表面摩擦時的扎扎聲,卻沒有清脆的叩叩聲。外地人心底想,這樣的叩門,即使是自己都不見得聽得清楚了,更何況屋裡的人?因此她決定直接以手掌拍門。她右手才剛翻過來,木門卻嘎的一聲從裡頭拉開了一半。出來應門的是一位健壯的男人,頭髮、鬍鬚剃光了,雙眼炯炯有神,膚色也很紅潤。在他出來的一剎那,外地人可以感覺得到他一瞬間因為防備心所產生的殺氣,但是那殺氣下一瞬間就消失了。那一秒鐘之內,外地人心裡暗自忖度著,看來她沒有來錯地方,只是她要面對的人們似乎不好應付;但下一秒鐘那個男人就露出了微笑,把門整個拉開,張開雙臂表示歡迎。

  這是個善意的表示,外地人知道這扇木門不能全開太久,她回敬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容,然後隨那男人一同進了屋裡,木門再度關上——這道門的裡側原來是裝了數層鐵板的。

  男人對她說:「歡迎妳來到這裡。容我先自我介紹,我是擔任副長的孟克勞斯.索里。」

  「我是安雅。」外地人禮貌性的應答。

  「當然。」索里說:「妳也是我們洛那城的救星。而且,如果妳真的能夠成功,妳會是我們的王。」

  「我並不在乎這一點,」安雅說:「我只是喜歡這個戰鬥的機會。」

  雷明.柯羅德坐在自己的飲茶室裡沉思。   庫士島最強大的拔爾城,擁有壓倒性的軍事與經濟實力,並且積極的拓張疆土,企圖在數年內統一全島,然後進軍麥達。城主威廉.帝洛卡司將全城軍隊分成五支,而雷明.柯羅德將軍就是全城二十四名將軍當中聲譽最高、戰功最輝煌的正東軍司令。他率領五千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士兵,數次與東邊的洛那城交戰都佔了優勢,雖然幾次都因為洛那城的天險而無法徹底征服他們,但也已經將他們逼入了絕境。他之所以被派任為任務最輕鬆、只需要對付一座城的正東軍,是因為帝洛卡司城主有意願讓他在功成之後退休。柯羅德將軍的確一直暗示著自己退休的意願,但也沒有很積極的打他軍人生涯中最後一場戰爭,拔爾城的官員之間都傳言說,他似乎還希望待在這個位子上久一點。   或許柯羅德只是在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對他而言,真正引起他興趣的競爭方式只有一種,就是一面喝著茶,一面在散發淡淡清香的檜木棋盤上,以黑白兩色的棋子,與他的朋友爭奪領地。這種中國來的遊戲一直是他的最愛,而能夠學會這遊戲的人,才有最初的一絲希望能結交到他這個統御數千人大軍的朋友。   他現在就坐在自己的棋盤前面,但是並沒有在下棋。事實上,他的棋房裡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棋盤上也是空的。他雙眼所看的是自己的懷錶,那是一名森申人送給他的精美懷錶,可以看見今天的日期。   他們就要來了。柯羅德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一天——五月二十一日——他已經決定徹夜不眠,為了等待他早就料到會出現的不速之客。所有對洛那城的戰略都延後了,他的士兵正每天勤練,決心要在下一場戰鬥做個了斷。據說洛那議會已經決定投降了,不過柯羅德不認為全城都會順從那種意志。以他與洛那交手的經驗,他十分明白,洛那的百姓個性剛強,是不會輕易屈服的,下一次看見洛那城的時候,前面必定有民兵團守衛。所以他更要休息一陣,養精蓄銳之後,一鼓作氣的擊垮這些頑劣份子。   這理由相當合理,他對自己笑了一笑,因為實際上他是為了面對今天將出現在他面前的另一個敵人,才把洛那暫放一邊的。說起來,他真是要感謝理查.歐思,或者說,感謝那位不知道自己被歐思監聽的刑務官!   能夠預知對手的下一步,就能先下手為強。當然,柯羅德不想打草驚蛇,他決定要故作鎮定布置他的黑子,再一口氣把來犯的白子通殺。

  在森申人的概念當中,「熱」是希望的象徵。他們崇拜太陽神,日落之後則必定會點燃火把,而且絕對不讓它們全部熄滅。他們相信人因為希望而生存,而希望就以體熱的形式存在人的身體裡。當寒冬來臨,「熱」的力量減弱之後,他們就徹夜舉火,不管是在室內還是室外。今天晚上就是森申人所謂的「大火」之夜,如今已經是冬季,今晚更是朔月之夜,為了避免人的希望在睡眠間散逸,他們不但要有徹夜不滅的火把,而且一次得要有四支。與一般村落城邦守夜用的火把不同,「大火」之夜的四支火把會安置在盡量靠近的地方,用以象徵太陽光。   在庫士島上沒有什麼森申人,因此「大火」的景觀也看不到了。矗立在海灣上的拔爾城,就猶如一座黑色的山岳,彷彿真的是全無一絲希望的模樣。守夜的巡邏兵一人提著一盞小燈,但是燈火所及的,不過自己周圍兩尺的小圓。他們慢慢的行走著,除了腳步聲之外不發出任何噪音。   也沒有人看得見天空中飛翔的鳥。夜空中,巨大的羽翼滑翔著,一雙牢靠的爪子緊緊抓住望遠鏡角人瑟圖.繆拉。他全身穿著漆黑布衣,在一百五十尺的高度緩緩移動。   「到了嗎?我看不見。」繆拉說。飛在高空中,迎面而來的風冷得刺骨,他一直都閉著眼睛。   「還有一小段距離。」一個聲音從他頭頂傳來。「不過你該睜開眼睛了,否則待會兒失準了可別怪我。」   「風真冷。」繆拉不情願的睜開了眼睛,他已經適應黑暗了。   「可別失手,你們將來能不能順利在望遠鏡角討生活,就看你今晚的行動了。」   「我是不在意啦。」繆拉說:「以我們的身手,想過日子還不難嗎?都是高赫夫他這人太沒安全感。」   「今天不難,往後可說不定。」頭頂上的聲音只講到這裡,但它似乎還隱瞞著什麼。   「嘿嘿,等著瞧吧。是不是到了?」   「沒錯。」   繆拉的目標是雷明.柯羅德的宅邸,位於拔爾城郊區的一棟磚造建築。庫士島上,沒有人敢用木材蓋房子,因為這裡不像麥達,人在縱火的時候,是不用顧忌引起森林大火的。就為了這個緣故,即使住戶要求,建築商和裝潢工人也絕不會同意用木頭造房屋。像柯羅德這樣喜歡木造建築的人,也只能自己買木板來裝潢一間飲茶室。他當然十分小心,因此飲茶室就被安排在三層樓宅邸的二樓正中央,不管是天井、窗口還是地道,都沒有辦法將外頭的火種投進這間飲茶室。當然,柯羅德晚上睡覺不可能睡在飲茶室裡,而是飲茶室隔壁一間靠窗戶的臥房。這些建築上的情報,高赫夫這幫人都已經收集齊全了,他們的設想是,在臥房殺了柯羅德,將屍體運到飲茶室,然後放把火燒了。   這麼做有幾個好處:在一個從外面完全看不到的地方縱火,是不會引起注意的,柯羅德的保鏢也來不及趕到,他們有充裕的時間逃走;把屍體給燒了,不讓任何人認屍,也是為黛奧城留一個籌碼,在必要的時候,他們可以謊稱柯羅德其實是自己放火來裝死的,實際上已經投奔黛奧城了或什麼的。   現在繆拉已經抵達柯羅德宅邸的上空了,他能藉由室內透出的微弱光線看清楚二樓陽台的位置。他在空中緩慢來回轉圈,等待降落的時機。   「——好,放手吧。」   牢如獵鷹般的雙爪頓時鬆開,繆拉筆直的往下掉,然後輕盈的落在三樓的陽台上。他熟練的抓住扶手,一個翻身跳到二樓,在二樓陽台上著地。   「……嘿。」繆拉不由得笑了。雷明.柯羅德就在繆拉的眼前,十分清醒,而且全副武裝。他的劍,已經離開劍鞘了。雖然在一片黑暗中,繆拉並沒有看得這麼清楚,但是他感覺到了面前那股從拔爾城猛將身上傳來的壓迫感,像這樣的時候,繆拉知道,除了笑之外別無他法。   這一秒對繆拉來說特別的長,他好像有充分的時間可以思考接下來的對策。柯羅德醒著,而且還做好了戰鬥的準備。這代表什麼?他們被發現了嗎?不可能的,根本沒有任何衛兵看見他們,繆拉對這一點很有信心,因為今晚沒有月光,城鎮燈火照不到的區域任何眼睛都看不見。這麼說來,柯羅德早就知道他們要來了?那是為什麼呢?這次行動,除了高赫夫以外,應該只有瑪杜克.愛麗兒跟伊恩.烏斯拉米兩個人知道而已——烏斯拉米!會不會是這傢伙洩密?他是刑務官,讓望遠鏡角的罪犯白白送死的陷阱,他或許佈得出來——但是就只讓他一個人死在這裡?如果換作繆拉,一定會等到有四個人一起行動的機會再洩密的!話說回來,現在柯羅德就在自己面前,管它到底是誰洩密,總之先保全自己的性命要緊——   「還有其他人嗎?」柯羅德開口問。   繆拉沒有回答。他剛才對自己苦笑了一聲之後,就死死的盯著眼前的大將軍,一聲不吭的保持著最高警戒。   「只憑你一個人,是到不了這裡的吧,」柯羅德說,「望遠鏡角的瑟圖.繆拉?」   繆拉依舊沒有回答。看來這老賊已經把他們的底細都摸清了,這下他更要活著回去警告同伴才行。   「丟掉你身上所有武器。」柯羅德命令。繆拉一動也不動。他知道自己只要有心想逃,的確可以跳到樓下,到時候再叫同伴把他接回空中,即使是柯羅德也奈他不何。但是他正猶豫著,這麼做到底會有什麼後果。   「沒有武器,是嗎?」柯羅德說:「那麼,叫你的同伴也過來。」   在柯羅德背後,臥房的燈亮了。繆拉這才看見他手上的劍——與柯羅德獨創的劍術「月劍行」合璧,天下無敵的暗元素魔法劍,劍名「三月」。並且,他也看見柯羅德的臥房裡,除了他以外還有好幾名護衛。   「往後逃是出不去的。外面有我的護衛,拿著十字弓守在那裡。」柯羅德說。「你應該知道,當我說你逃不了,你逃走的機會就是零。」   他玩真的,繆拉心想。   「逃回去吧!任務失敗了!」他放聲大喊:「回去警告我的朋友們!」   他和柯羅德都聽見天空中傳來一陣拍翅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同伴刻意發出的噪音,先假裝離開,然後留在空中察看情況。   「我說真的!快回去警告他們!」他又喊了一聲。但是一點回應也沒有。   看來他猜錯了。剛才那陣拍翅聲,只是同伴為了要讓他知道自己已經離開而發出的。   「你的寵物是什麼?」柯羅德說。「一頭獵鷹?哼,不錯的伎倆。」   「不,是一隻兀鷹。」繆拉配合著他的話說。「比任何人類都愛我,絕不背叛我。」   「這次你並沒有被任何人背叛,我可以這麼告訴你。」柯羅德說。「跟我進來!」   「我什麼也不會說的。」繆拉說:「除了兀鷹以外的事。」   「你什麼也不用說,我都已經查清楚了。是我要對你說很多話。」柯羅德接著對後頭的護衛下令:「點亮飲茶室的燈,今晚我要和繆拉先生喝杯茶。」   「是!」護衛們整齊畫一的回答。實在看不出來這些人是全部都要去點燈,還是只有其中幾個要負責。   柯羅德雖然說要喝茶,但還是沒有收起三月劍。他不相信繆拉——雖然他今晚打算吃掉這顆棋子,不過他還不能相信他——他身上當然有準備用來殺人的暗器,而且柯羅德已經從剛才對「你的寵物是什麼」的問話,繆拉的反應當中,確信天空中拍著翅膀的東西並不是繆拉的寵物。

  「就是這個。」   在一盞昏黃的油燈邊,幾位洛那城的民兵圍成一圈,觀看一把安雅帶來的火槍,和它的設計圖。他們從未親眼看過火槍,全都嘖嘖稱奇。   「葛瑞柏這傢伙,真不愧是海外人當中,唯一幹過兵器商的……」索里副長說。   「不錯。森申人不懂這個,而海外人也只有他有機會接觸火槍。各個城邦一直都很想製造出一樣的東西,可惜他們沒有任何樣品,無法分析它的設計。火砲又嫌太重了,你們應該都知道。」安雅說。   「對呀,火砲在機動性上一點也不討好,更別說去哪裡弄來那麼多火藥了。」   「這把火槍還真他媽的小!比我聽說的還要輕,而且看起來也更耐用!」   「葛瑞柏親手改良的。」安雅說:「我拆開過一次,親眼看到裡頭刻著他的名字,我想他八成規定工匠全都要這麼造。他這人真是神經病。」   「所以說,葡萄城的工匠都懂得怎麼造火槍?那現在迪克魯斯.西馬里上台了,妳說火槍技術會不會外流,就像妳帶這份設計圖來給我們一樣?」副長又問。   「我不敢說不會。」安雅說:「衛兵隊解散之後,任何一個衛兵都可以像我一樣在火槍被沒收之前逃亡,然後拆了它畫設計圖。但是我想,全摩諾所非亞,真的能夠將火槍用在戰鬥上的,只有你們洛那城的民兵,因為你們有充足的資源可以生產火藥。」   「妳是覷準這點才來的?」副長質疑的問。   「當然。我剛才就說過了,我喜歡這個機會。總長,你有把握嗎?」   從剛才一直不發一語的民兵總長宗玉點了點頭。他是個比在場所有人都矮小、戴著頭巾的陰沉男人,並不像是個上戰場殺敵的勇猛戰士。安雅以前就認識這個人,他的確不是戰士,他是個殺手。   「我們能用火槍嗎?」副長把安雅的問題清楚的複述一次給總長聽。   「能。」宗玉簡短的回答。   副長的眼神就因為這一個字而燃起希望。「如果能夠製造火槍,配合足夠的火藥供給,我們就能擊退來犯的拔爾軍。」   「不止。」安雅說:「我想要徹底利用這個機會,一舉給予拔爾城痛擊。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之後,索取賠償、簽訂條約、反過來拓張我們的勢力。」   安雅的話說完,有將近十秒的沉默。周圍的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瞪著她。這一串話似乎太有野心了,超出在場所有人想像的範圍。   「安雅小姐,妳為什麼會設想到那種程度?」最後副長問。   「這就是這世界的作法,你們最好也學會。如果只是一味的安分於目前的弱勢,那就只能永遠被強者欺凌。反過來超越強者,才能夠跳脫惡性循環。」   「但是,安雅小姐!」眾人開始七嘴八舌的發表意見。「我們只不過是民兵團!」「我們沒有立場去做這些事情啊!」「而且拔爾城也不會同意的!」「我們得取得多大的勝利,才有可能達成這種目標?」「我們只是想要捍衛自己的主權啊!」   「夠了,」安雅說:「我不要求太多,這些事情,你們的總長會處理,我也會協助。戰勝之後,你們可以不表示任何意見,只要不反對就行了。我有信心,我有理由使我有信心,而這理由我不能說。如果我帶這把火槍來,只是讓你們多苟延殘喘一陣子,那我不如不來!我又不是你們的什麼人!」   「可是……」   「失敗由我負責。」宗玉此時說。眾人再度安靜了下來,而且副長也不再表示任何意見了。沉默了一分鐘之後,宗玉宣布:「那麼計畫開始。所有人聽安雅指揮。」   大家臉上的表情,似乎表示他們不確定到底要不要服從這個命令。對於攜帶有利資料的客人,他們當然願意釋出善意;但是突然說要服從這個客人,他們顯然無法接受。可是,最後仍然是每次都第一個發表意見的副長走了出來,他拍拍安雅的肩膀,對她說:「妳既然有信心,我也相信妳。我想我不用說,妳也應該知道:總長,還有我們所有人,都不允許妳失敗。」   失敗的話,大不了一條命!——安雅心裡閃過這個念頭。然而她隨即告訴自己:我不會失敗的。我,不會再失敗了。

  洛那城以驚人的速度,暗中準備著製造火槍與火藥的計畫,到了二十五日時,兵工廠裡的工匠們已經開始製造第一批試驗用的火槍。這火槍原來冠了葡萄城主的名字,通稱為「葛瑞柏火槍」,但是負責帶領工匠依照設計圖和樣品製造火槍的五工頭卻不滿意。他在工頭裡排行第五,的確是因為他的設計與製造技術不如前面四位工頭,但是他卻擁有改良物品的才能。以前不管是要照顧客提出的設計圖來製造,或者需要研發新的產品,他的評價都不高,可是這一回製造的火槍,是以能夠高效率的射殺敵人為唯一目標,因此他興致來了,決定好好針對葛瑞柏火槍的缺點加以改進,製造出更新的火槍。   「到時候可得冠上我的名字,叫做亞爾.瓦蘇利卡火槍。」他自信滿滿的說。「葛瑞柏的火槍,我非改良到讓葛瑞柏嚇得從棺材裡跳起來不可!」   「哈哈哈,有志氣。」大工頭說:「可惜死人是不會從棺材裡跳起來的。」   「那我就拿火藥把他炸跳起來!哈哈!」五工頭笑著說。   而另一方面,火藥的製作則有總長的親自指導(而且沒什麼好改良的),所以進行得相當順利。總長不在總部的這段時間,副長就駐守在那裡,每天聽取火藥、火槍兩方的作業進度。「洛那城不缺礦產,」副長說:「『停戰雪』以前,務必要讓一半以上的兵都有火槍可以使用,這是安雅小姐的指示。」所謂「停戰雪」指的是入冬後的第一場雪。一個地方一旦開始下雪,就表示停戰的季節來了,任何城邦都不會再發動任何武力攻擊(當然間諜或暗殺等行動不可能因此停歇),這是各城之間的常識也是共識。在溫暖的摩諾所非亞,通常都是六月半才開始下雪,而在洛那城這麼北方的地區,甚至會到了七月才下雪,但每年的時間都不太一樣,什麼時候來沒人敢保證,因此副長的意思就是越快完成越好。   有幾位士兵開始不滿:「她現在到底在哪裡?那天扔了東西,講了一堆大話就走了,教我們怎麼安心?」   「她在冰石泊那裡。這幾天她要練劍,所以去了那裡。雖然她說,我可以把這件事告訴所有弟兄,不過我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擾她,所以捺著沒說。」   「冰石泊?那不是在東方十里外嗎?萬一柯羅德的大軍攻來了怎麼辦?現在即將入冬了,柯羅德一定會趁這時候發兵的!」   「她會趕來的。柯羅德的兵一旦出動,我們立刻就會收到煙霧信號,不過區區十里路,絕對來得及。」   「我看我們還是先別抱太大希望了吧!」一位士兵說:「畢竟她也只不過是一個衛兵,你們看,除了火槍以外她什麼也不會,到了這關頭才在練劍,能有什麼作用?她幫我們帶了火槍設計圖來,已經派上最大用場了!」   「唔,你要這樣想也成。」副長說。這位弟兄講得確實有道理,現在副長的心裡開始不安了。他怎麼會徹底的相信一個有名無姓、出身不詳的衛兵?只因為她帶了對洛那城有利的東西來?加上那天她在人前的氣勢?就算總長認識她,那也只不過是認識而已,過去曾經見過面,頂多曾經並肩作戰過一陣子,只是那樣就能證明她的可靠嗎?   即使不可靠也沒關係的。副長心想,之前安雅還沒出現的那段日子,洛那城早已和柯羅德打過好幾場仗了。這次他們也能撐下去的,尤其是加上了火槍的威力以後。不需要特別去信任安雅,只要相信總長的領導,這一次他們仍然不會輸。   於是,到了六月初,工人們從礦場運來的火藥原料,已經被加工成第一批試爆成功的火藥。   「副長,」傳令兵拉多卡.史堪前來總部回報:「火藥運來了。」   「很好,火槍呢?」副長問。不管是火藥還是火槍,作業進度一向都是由史堪負責轉達的。   「還要一天。」   「太慢了,怎麼回事?」   「瓦蘇利卡說他改良了很多地方,所以耗了幾天時間在測試。」   「改良、測試!嘖,叫他安分一點!」副長不悅的說。   「是!」   史堪一直不喜歡五工頭驕傲的態度,尤其是他本來風評就不好。這回總算逮到了一個機會,可以藉副長的話來嘲諷他一番。他去馬廄牽了他的馬,輕快的奔向城南的兵工廠。不過去了兵工廠,五工頭的態度卻讓他大為感冒。這位風評不佳的亞爾.瓦蘇利卡聽了副長傳來的命令,不但看不出有任何想變得安分一點的意圖,甚至還反唇相譏:「安分?安分的人就不會打仗了!」   「萬一改良的結果,反而無法使用,就算總長不罰你,大夥兒光是在氣頭上就能把你給宰了!」史堪說。   「是嗎?」瓦蘇利卡冷笑了一聲,然後抓起桌上的一把改良後的火槍,往史堪懷裡一扔。史堪緊張的用雙手將它接下,發覺它比安雅帶來的樣品還要重。「很好,那就把這一件給我拿去,讓總長親自灌火藥開一槍試試。」然後瓦蘇利卡附了一句:「就對著你的腦袋!」   「別、別!」史堪被這第二度驚嚇搞得魂都要飛一半了。   「開玩笑的,我們洛那城還沒窮到連個靶都沒有。我這幾天在工房裡的測試,也只不過是機械上的實驗,還沒真的灌過火藥。不過我想是錯不了了。」瓦蘇利卡回復認真的神情向他解釋,不過看起來還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好……我拿去。我就拿去讓副長試試!一旦失敗,你該知道要負什麼責任!」   「簡單,重做就行了。」瓦蘇利卡毫不遲疑的說:「做不出來的話我就不幹這行了,改行當槍靶。」

  時間已經進入冬季,沒人知道明天庫士島上是否就會飄起停戰雪,然而柯羅德卻像是完全沒有出兵的打算一般,靜靜的坐在自己的家中。他還是一樣,每天挑選一本棋譜,選定一盤好棋,在棋盤上擺譜研究。然後,他再把棋譜撤掉,重新擺上他和歐思那一盤每一步都經過數個月思考的慢棋,猜想著歐思的下一步會怎麼出招,而他應該怎麼應對。入冬了,沒有訪客來見他,歐思也還沒有把下一步棋捎來——是他要歐思放慢速度的,要不是發生了高赫夫一黨圖謀行刺他的事件,或許歐思整個冬天都不會寄信來——現在他的棋盤上已經有太多棋子,如果不更審慎的思考,會連哪一顆棋子是什麼作用都搞混的。   不過,雖然歐思的信沒有來,倒還是有其他許多人寫來的信。柯羅德通常會親自詳讀每一封信的內容,但是也通常不太會真的理會這些人信裡寫的話。有太多人以為他們只要貢獻一條良計給柯羅德將軍,就能博得他的青睞,他們實在錯得離譜:柯羅德欣賞的,是觀棋不語的人。   因此有一封信他就特別喜歡。這封信的內容只有短短兩行字:
柯羅德:   何不試試咖啡豆?比茶好喝多了。
  摩諾所非亞瘋狂的人很多,但會既稱他為「柯羅德」,又用如此狂妄的語氣行文的,他不需要看信封也知道寄信的人是誰。他並沒有時間去猜測索左爾.蘭其柏這封信除了推薦他喝咖啡之外還有什麼其他含意,而且他對咖啡豆也沒興趣。他不是不喜歡新的飲料(事實上他就是因為喜歡嘗試,才會開始喝茶的),而是他實在不想再多加任何一項開銷了,就跟他現在慢條斯理的坐在棋盤前面沉思的理由是一樣的,他不想要把自己的生活越弄越複雜。   他的生活已經夠複雜了。上午十一點,他獨自離開了宅邸,沒有任何隨從,悄悄的前往一個他每天都必須去的地方。   而另一頭,他棋盤上的一枚黑子,也獨自潛入了洛那城,悄悄的搜索著自己的目標。   二十二日的晚上,瑟圖.繆拉被柯羅德扣留下來以後,就一直在尋找出手的時機。他並不是真的非出手不可,而是打算在有必要的時候以最快速度殺人,然後離開此地。他既然已經踏進了柯羅德的飲茶室,就代表他已經處於最適合動手殺柯羅德的狀況中了,只要一成功,他馬上可以點火燒了飲茶室,而門口那些護衛,他有自信能夠徹底擺脫。   然而,柯羅德完全沒有露出破綻。或者說,他故意不露出破綻。他的三月劍從未回鞘,目光也不曾離開繆拉。高赫夫說過,以柯羅德的實力,大陸上能在他醒著的時候擊中他身體的人,不超過十個。他根本沒有必要對繆拉如此謹慎,那只不過是讓繆拉放棄動手殺人念頭、乖乖聽他說話的一種技巧。   「你們要跟黛奧城幹什麼勾當,我不會插手,只要別再把矛頭指向我就好。」柯羅德開門見山的說。「這一段,你可以回去告訴烏斯拉米刑務官。除此之外,我還有別的工作要委託你們做。」他一點意圖說服繆拉的語句都沒用上,硬是直接切進了正題,   「我作不了主,不可能馬上答應或拒絕。」   「沒關係,回去告訴你們頭頭,我要向他借你一用。」這一次也一樣,他根本沒有想要吸引繆拉為他效命的樣子。彷彿對於柯羅德而言,繆拉這顆棋子今天是理所當然要為他所用。   「我?你什麼意思?」   「你要負責為我殺一個人。這任務不難。」甚至,他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繆拉已經答應服從他的指示了。   「……誰?」繆拉不禁問了。這就是為什麼柯羅德一點也不需要用到任何談話技巧。他早就看出繆拉是個有獵人氣質的人,想要引誘他,不是靠言語,而是靠獵物。   「呵呵,不愧是望遠鏡角人。雖然我說任務不難,不過這位對手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到底是誰?」繆拉繼續追問。這就意味著,即使他的老大高赫夫不同意,他也會想辦法接受這個任務。   「洛那城民兵團的領袖。他的名字是『宗玉』。」柯羅德說:「聽見這樣的名字,你知道是怎麼樣的對手了吧?」   繆拉的眼神一下子變了。而且,他的嘴角又上揚了。於是,他和柯羅德立下了契約,狙殺名叫宗玉的敵方首領。   這也就是為什麼,繆拉會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洛那城,搜尋宗玉的所在。六月二日,他摸清楚了宗玉一直在監督火藥製造的作業,也總算偵察完了宗玉每天的行程,於是他毫不猶豫的決定在當天傍晚行動。這一次他沒有飛行能力,只能一個人藉著鉤索由工廠宿舍的窗戶潛入宗玉的臥房,然後靜靜的躲在橫樑上守株待兔。有了刺殺柯羅德失敗的教訓,他這次打算反過來使用柯羅德的策略——做好萬全準備,待在一個定點等獵物上鉤。   懷錶的時針指向數字九的時候,宗玉從工廠回來了。他到了臥房裡,站在窗邊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抽出他隨身攜帶的短劍,在房裡舞了一圈,直到出了一些汗,他才走出臥房。橫樑上的繆拉一動也不動。剛才那個狀態下的宗玉,等於是剛暖身完,全身感覺都比平時敏銳,繆拉要是不隱藏好氣息,馬上就會被發現,而且正面對戰時也會處於劣勢。如果換作是一般的對手,繆拉會很樂意等對手狀況調整到最好再出手,但是現下的對手是宗玉,是個過去曾經以殺人為職業的男人,繆拉並不認為乘隙偷襲會折損他的成就感,相反的,能夠抓到這個男人的破綻,正是他同樣身為殺手的實力證明。   到分針也指向九,漸漸追上時針的時候,宗玉再度回到臥房裡來了,這次他似乎準備要就寢了。他摘下頭巾和綁在頭上的黑色額帶,往床鋪上一扔,然後將短劍也從手裡拋出去——   繆拉從橫樑上跳了下來,手中一把彎刀朝宗玉頭頂劈去。這一刻正是宗玉的破綻,繆拉的心中滿溢著勝利感,他贏了!   ——彎刀被擋了下來——是宗玉另一隻手的袖子裡藏著的短劍,他在剛才那一瞬間,將左手往上一甩,讓短劍從袖中飛出,在與繆拉的彎刀交擊的一剎那以手握住劍柄,硬是接下了這來勢洶洶的一刀。適才在臥房裡舞劍、把劍丟出去,都是為了引誘繆拉出手所設下的陷阱。繆拉笑了,如同之前在柯羅德宅邸的陽台看見柯羅德時的那一笑。他一股恰到好處的勁道施在刀上,翻了個身落在宗玉背後,而宗玉當然即時轉過身來面向他,這時,雙方已經開始正面對戰了。   「……巴克斯出身的暗殺者家族,別稱『名紋』一族的後裔,宗玉——你的確有與家族相稱的實力,今天就讓我體驗一下,與名紋交戰的快感!」   「用生命來交換經驗吧。」宗玉左手的短劍指向繆拉。繆拉還記得,他剛才舞劍時用的是右手。
【地底陣線】 【三葉草與湖心孤劍】
標音對照
人名
人名標音備註
孟克勞斯.索里Monclaus Salrie
宗玉Zwonjok
艾里斯.瓦蘇利卡
亞爾
Ailes Vasselica
Ail
拉多卡.史堪Ladoka Skhan
物名
物名標音備註
三月Triluna是「三個月亮」的意思,並非月份的三月。
地名
地名標音備註
洛那Log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