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雪之前……】


幻想島:魔劍之書


  摩諾所非亞的停戰雪就快要來了。沒有人期待這場雪:軍人們不喜歡停戰雪的不成文規定,但下雪天的確不適宜用兵;平民也從來無法信任停戰約定,在這戰亂時代,誰也不敢保證下一次停戰雪飄起時,這約定會不會被打破。最重要的是,停戰雪飄落前夕,往往正是那些狡詐的城主、將領們有所行動的時刻。

  洛那城的安雅並不是狡詐的將領,或者她可能是,但她並不打算在飄雪之前做任何不同的行動。宗玉被暗殺了,議會被索左爾消滅,而瓦蘇利卡火槍才剛生產出來,洛那城的民兵團需要一段時間重新整頓內部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安雅取了派克.舒瓦茲的首級,挾著這股氣勢向柯羅德發出了通告,要求雙方休戰,否則火槍生產出來之後,在洛那城的天險守護下,拔爾城的勝算只會越來越低——不過洛那城當然不會因此在軍備上鬆懈。

  孟克勞斯.索里還是接任了總長。安雅再怎麼說都是外地人,加上她倔強的脾氣,無法廣得民心。但是,在民兵團裡面,尤其是鐵槍小隊,已經將她當作戰爭女神在崇拜了。安雅發出通告的作法雖然是當初就說好的,而且對洛那城的聲勢也有正面幫助,但這些民兵心裡卻暗想著,有安雅在陣中,不休戰的話,說不定連柯羅德都能打敗。

  他們當中沒有人知道,安雅自己正是最不希望休戰的人。因為不希望休戰,才囂張的要求柯羅德休戰,想要激出他真正的實力,最好是在停戰雪飄落之前,甚至飄落之後,再帶著大軍攻過來一次。安雅可不是為了老朋友故鄉的和平才來的,她來是為了追求戰鬥,追求一場能痛痛快快灑在她肌膚上的血雨。

  拔爾城還沒有消息來。索左爾.蘭其柏揚言要殺掉拔爾城的城主,但就算他是索左爾,恐怕也不大容易吧。安雅懷著理想再度被奪走的恐懼,每天帶領重營區的民兵操練,空閒的時間則自己一個人在冰石泊練劍。民兵的進步太慢了、自己的進步太慢了、火槍與火藥的生產太慢了……在索左爾殺掉威廉.帝洛卡司之前,她要與那個叫做雷明.柯羅德的猛將,劍與劍拚鬥一番,而決戰的舞台上最好要有兩座城的軍隊,傾盡全力、為了自己的生存、帶著凌厲的殺意相搏。但那絕不會是她生涯最後一戰,也不會是最重要的一戰,因為她要握著沾滿鮮血與劇毒的風魔法劍,親自貫穿索左爾.蘭其柏的心臟。獵殺的目標就是索左爾自己,這下索左爾可不會再搶走她的目標了!

  一行水珠落下,灑在安雅額上。

  「安雅小姐!」傳令兵拉多卡.史堪的聲音從練劍池底下傳來。

  安雅並不喜歡在練劍時有人來找她,但至少史堪來得夠慢,她恰好練過一輪畢,如今正在休息。

  「安雅小姐!妳在那裡吧?」史堪又喊了一次。

  「怎麼了?」安雅背對著他回應道。

  「我有一件疑惑,非常想要請教妳。」

  安雅倒是沒想到這傳令兵回答的會是這種話,她還以為城裡又出事了。「有那麼急嗎?」

  「我真的非常想知道,可是我覺得不應該當著大家的面問妳。」

  「怎樣的疑惑?」

  安雅的手在水中緊握住長劍。她等待著傳令兵的問題。

  「……安雅小姐……妳究竟為什麼來這裡呢?」

  安雅心中浮現許多不同的答案。她究竟為什麼來洛那城?她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但為什麼是洛那城呢?

  「我是從麥達島的葡萄城來的,你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史堪回答。「來這裡的路途超過三百里,對吧?」

  「而且我是帶著火槍的設計圖和樣品來的,這你應該也知道。」

  「是的,我知道!」

  「所以你也知道,我並不是自己主動想來這裡的。是宗玉要我來的,只不過我遲了不少。」安雅說:「宗玉三年前就捎信來,要我將火槍的設計圖寄給他,但我沒有答應。我以為他還是那個獨行的暗殺者,不應該當民兵總長,也不應該向我求助,更不應該索求火槍這種兵器。」

  「那妳為什麼還是來了呢?」

  因為我無法再待在葡萄城了。安雅回想起兩個月前的事——她和兩位從望遠鏡角來的冒險家聯手,差一點就殺掉杜文.葛瑞柏,卻被索左爾打亂了作戰,最後葛瑞柏也自殺了。那個紅頭髮的劍士說,仇恨是無法守護人民的,因此她重拾宗玉寄來的信,離開葡萄城出發北上,要帶著這股失去對象無法發洩的仇恨,和宗玉一起漂亮的守住洛那城讓那傢伙看看。

  「再問下去,小心我反悔走人。」安雅回答。

  「對、對不起!我明白了,安雅小姐!」史堪畏縮的放棄了自己的疑惑,轉頭離開了冰石泊。安雅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才鬆開自己握緊的右手。

  雷明.柯羅德將軍的拖延戰略成功了。六月十二日,威廉.帝洛卡司城主寄來公文,信中雖然以理所當然的語調提醒柯羅德,不准與洛那城簽訂休戰條約,但卻也同意將用兵之事延後到春季,以做好對抗安雅與火槍的準備。不過,帝洛卡司的信裡也說,春季結束之前,柯羅德必須拿下洛那城,否則就得被調到正南軍,屆時他就不可能提早退休了。   柯羅德的棋盤上擺著他和歐思的長考局。自從和歐思開始書信對奕,他就沒有再跟別人下過棋,但是最近他發現自己的心緒開始不穩了,他在渴望,他也知道自己在渴望,能有一個陌生的對手出現在他面前,和他下一盤棋,甚至兩盤三盤,他不確定自己要下多少棋才能滿足。利芬特跟影子都不懂圍棋,也不喝茶,跟她們在一起實在是有點無聊。   有的時候,即使只是心裡話,人也不敢在別人面前「想」他的壞話。不過柯羅德倒是不在意這種事,現在利芬特就站在拉門旁邊看著他和棋盤,而他依然在心裡想著,不會下棋的利芬特真是無趣。他也思考過,就算利芬特會下棋,但她不會喝茶,還是很無趣。或許就算她也會喝茶,她還是很無趣。利芬特就是這樣一個無趣的人,柯羅德心想,她的無趣恐怕無可救藥,而每次他這麼想的時候,就會不由得皺起眉頭,即使是在利芬特面前也一樣。   棋局中,把擺好的棋子移到別的位置是不行的。即使柯羅德是用書信跟歐思下棋,他還是得遵守這個規則。他不能試著將黑子擺在某個位置,然後再猜測歐思的白子會擺在某個位置,然後多擺幾手看看會變成怎樣;他只能凝視著盤面,在腦中思考:這是下棋的章法。喝茶也有喝茶的章法,小章法如拿杯子的方法,大章法如一天只能喝多少茶;而戰爭也有戰爭的章法。對生命而言,章法是必要的,沒有章法就會滅亡,而這滅亡是比死亡還要糟的,因為死後的寧靜也是有章法的。摩諾所非亞現在的狀態,章法正逐漸崩潰,不僅將白子、黑子一個個吞噬,連棋盤本身也一個角落一個角落的慢慢粉碎。柯羅德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將他的黑子移到另一張棋盤,而想達到那個目的,還有某些條件等著他去完成——   「城主來信說,」柯羅德中斷了自己的思緒,不疾不徐的告訴利芬特:「春季結束之前,洛那城要拿下。」   「這樣就沒問題了吧,拿下洛那城就完成了。」利芬特神色平穩的說:「安雅還以為她真那麼厲害呢,不自量力。」   「確實。那麼,這次就由妳上陣了。」柯羅德說。   「沒問題。」   「不過,」柯羅德說:「把她生擒回來吧。」   「沒問題。」利芬特說。她從來沒有質疑過柯羅德任何命令的意義,特別是他們的目標即將完成的當下,不管柯羅德提出什麼額外的要求,都只有接受。更何況這聽起來並不是很無理的要求。   「我給妳一句話。」柯羅德又說。   「什麼?」   柯羅德平淡的說:「安雅這個人,不足為懼。」   「……用不著你說。」利芬特板起臉孔,匆匆走了出去。   飲茶室裡,柯羅德也將棋盤上的棋子全部撤去(這是為了避免讓任何下人不小心看到棋局而思考起來,進而破壞柯羅德的興致),整裝準備出門。   柯羅德每天中午的外出,是不帶任何隨從的。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甚至連利芬特和影子也不知道。柯羅德既然命令他的部下不准問,他的部下就絕口不問,也不敢有跟蹤他的念頭。他們只知道將軍自己一個人往北方走去,跨過了一片灰白的岩坡之後就看不見蹤影了。一般來說,走那個方向是要去看海的,拔爾城的要塞就矗立在離庫士島不足一里的一座小島上,雄偉壯闊,對任何人而言都是值得站在海濱遠眺的風景。   不過柯羅德越過坡地之後,很快就轉向東方,步行三里,來到了一處巨石堆。這裡的巨石雖然比一層樓還高,但仍和周圍的岩質相同,呈灰白色,飽受陽光曝曬而龜裂。巨石相當密集,疊成了一座小山,若不是柯羅德昔時曾經在這裡練劍,也不會發現巨石之間有一條極為隱密的通道。今日他一如往常的經由這條通道,來到巨石堆所圍成的一片露天空地。   盤踞在空地中央的,是一個龐大無比的動物軀體。牠全身赤紅,只有眼睛周圍一圈黑;皮膚表面佈滿鱗片,頸部長而彎曲,背上有兩片收起的皮翼;牠的尾巴蜷縮成一個圈,整個身體伏在地面上,雙眼緊閉,顯然是在休息。   牠是龍。不存在這個世界,從森申人的另一個世界遷徙到摩諾所非亞境內的巨獸。在現代,甚至也沒有人知道摩諾所非亞還有龍,誰都以為他們早就絕跡了。但是,就在這個巨石堆之中,世間僅存的龍正歇息著。映在牠眼中的人類,就如螻蟻一般渺小。   巫女音左略.凱利亞佇立在龍頭旁邊,等待柯羅德來訪。她雖然一身純白色長袍,但是站在赤龍的身邊顯得太渺小而毫不起眼。在柯羅德來臨之前,她一直站在沉睡中的龍的眼角後方,那是牠視野的死角。龍這種生物喜歡獨居,周圍假使有別的動物,即使跟螻蟻一樣渺小,久了也足以讓牠心煩。因此凱利亞不會去撫摸龍的皮膚、不會一直站在龍的視野當中、也不會輕率的對龍說話。   一如往常的,柯羅德準時來了,他從衣服夾層裡拿出一個小紙袋。紙袋裡裝的是混合香料,照凱利亞的配方製成的,是龍喜歡的味道。這條名叫愛囚的年輕火龍,正處於極度憂鬱的精神狀態,而凱利亞這幾年來想盡了辦法要讓牠恢復平穩的心情。   「午安。」柯羅德說。   「雷明,午安。」凱利亞應道。她很少離開巨石堆,雖然學會了摩諾所非亞通行的畢路亞語,但說話的腔調還帶著怪異的感覺。   「愛囚的狀況怎麼樣?有好一點嗎?」   「還是不行,什麼也不肯說,也不願意回到收斂形態。」   「那就不要勉強牠了。來,這個。」柯羅德走上前去,將紙袋交給凱利亞,凱利亞一接過紙袋,馬上先把臉貼上去,深深的嗅了一口。   「——謝謝。」   「氣味還好吧?」雷明關切的問。他也是想要讓愛囚恢復健康的,雖然是為了自己的私利。   「芬芳跟平常一樣。」凱利亞微笑著,說完就紙袋放在地上,讓愛囚聞它的香味。   「那麼,妳的狀況怎麼樣?」柯羅德又問。   凱利亞的笑容一瞬間就消失了。因為愛囚的病,連她自己也變得很憂鬱,這樣下去,不要說治好愛囚了,連自己都會累垮。   「Faciavi panili Dysm.」凱利亞無力的吐出一句難以理解的話。柯羅德只聽得懂她最後說的是愛囚的真名,音左略.愛囚.黛絲,不過依凱利亞的個性,他大概猜得到她想說什麼——不要管我了,黛絲比較重要。   「我不像妳有辦法醫治她。妳是無比重要的,要記住。」   「Da ona……ona……」凱利亞拚命的搖頭,搖得她原本柔順的金色長髮都亂成一團了。這是連柯羅德都已經聽到會背了的,凱利亞整天掛在嘴上的話,意思是「但是我辦不到」,而她每次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要把頭搖得好像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她辦不到似的。   「我可聽不懂妳說什麼。」不過,柯羅德還是裝糊塗。「這幾天就會開始下雪了吧,做好準備,妳們兩個都不要著涼了。」   頭髮亂成一團而有點狼狽的凱利亞,深呼吸了幾次,用手輕輕將頭髮撥整齊,然後朝柯羅德輕輕點頭。「不會有事,摩諾所非亞的雪是屬於龍的。」

  另一方面,黛奧城的理查.艾許.歐思將軍也有他的私人行程。列入黛奧城管轄的松鼠城,雖然偶爾還是會有叛亂份子出現,不過在歐思的鎮壓下,全域都處於一種不安的和平狀態。松鼠城的居民們正在試著和黛奧的軍隊共存,因為他們知道無法反抗。餐館和酒吧裡,偶爾會有黛奧城的士兵與居民起衝突,但是每次都是黛奧的軍官出面,當眾訓誡手下的士兵一頓來安撫民心。   歐思的私人傳令兵「阿下」,在「老南方」餐廳悠閒的喝了一些茶之後,才拎著一個比手掌略大的薄鐵盒走出餐廳。他給了服務生優厚的小費,然後一路通行無阻的走進行政大樓,敲了書房的門,然後不等回應直接開門走了進去。   歐思神色凝重,不過不是因為阿下擅自走進來。他這幾天都睡得不好,帕里塔城遭襲的消息捎到了松鼠城來,他知道吉歐.伊利奇.格亞的「雙滴作戰」勢必要更改了,因此這幾天隨時都在等待阿下送信來。阿下當然知道,因為他自己也一直在等北方來的密使,而今天他好不容易等到了。不過,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出他相當著急。這個薄鐵盒的內容,將軍必須要第一個看,而阿下非常想知道「雙滴作戰」究竟要怎麼變動。   格亞是帕里塔城一個自稱「白草」的民兵團的首領,也是歐思的老朋友。他們已經十七年沒有見面了,但是書信往來從來不曾間斷。五年前,由於帕里塔城的治安已經惡化到絕望的地步,白草揭竿起義,要推翻當時的政府,重整帕里塔城,可惜那場戰役他們失敗了,而格亞也受了重傷。他銷聲匿跡了數年,這中間只有歐思和柯羅德這兩位他的昔日好友知道他還活著。他的理想尚未達成,可是他已經動彈不得了,連書信都必須由親信代筆。歐思和柯羅德成了他夢想寄託之處,雖然他們兩個並不是帕里塔城出身的,但是為了替老友完成最終的心願,他們決定,不論這場延續數世紀的戰爭如何變局,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一定要為格亞拿下帕里塔城。格亞在兩位好友之間選擇了歐思來幫助他,因此「雙滴作戰」就是以黛奧城的名義聯合白草制壓帕里塔城的裡應外合作戰。在原先的計畫中,這將會是摩諾所非亞的「停戰雪」飄落前最後一場戰役。   然而,索左爾.蘭其柏出人意料之外的行動,卻干擾了他們的計畫。帕里塔城遭到了索左爾的屠殺,已經陷入無政府狀態。他的行動雖然對白草和黛奧城而言都是極度有利的,卻等於奪走了格亞的理想。即使現在出兵,也無法達成他們的約定了。   中央政府授與了歐思發動這次作戰的權力,而軍隊知道帕里塔城已經淪陷之後,也開始蠢蠢欲動,因為當對方已經不是一個具有軍事力量的城邦,「停戰雪」的公約也就不具效力了,即使下雪他們還是能出兵佔領。黛奧城只有歐思一個人了解聯合作戰的真意,唯一的韁繩也掌握在他的手中,收與放都矛盾難解。他最終的決定,還是要看格亞本人的意向。   坦白說,歐思是比較想要出兵的。他雖然和柯羅德、格亞有過約定,但是並不影響他效忠黛奧城的心。他已經成功的攻陷了松鼠城,葡萄城也如同囊中之物,如果能再拿下帕里塔城,將領土拓張到庫士島,黛奧城的勢力就能與拔爾城分庭亢禮,甚至超越拔爾城了。   柯羅德在信裡說:「你攻下新的領土時,或許沒有想到這是一條死路,會將你的白子殺光。」   或許吧,一旦將勢力擴展到庫士島上,歐思和柯羅德決戰的日子就不遠了。依他們兩人的個性,勢必會放棄友情的,因為那將是一場為綿延數世紀的戰火劃下句點的決戰。這條路歐思倒是很急切的想要闖一趟,他想看看在死路中傾滅的究竟會是白子還是黑子。   阿下將薄鐵盒放在桌上。歐思拉開書桌抽屜,拿出了一把鑰匙。這把鑰匙固定用來打開格亞寄來的任何上了鎖的東西。歐思當著阿下的面打開了薄鐵盒,裡面只有一個絨布包裝的圓形物。他攤開絨布,裡面是一個玉製的圖章,形狀像個圓餅,上面有一株芒草的圖案,那是白草的標誌。這個圖章是「雙滴作戰」時必須使用的,黛奧軍與白草軍互相認證用的信物。圖章的底下壓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一行簡短的文字。   歐思與阿下相視一笑。   「格亞還是很通情理的。」歐思說:「他要我去見他,『順手帶一批軍隊來也無妨』。」   「那麼,將軍,祝您一路順風。」阿下向歐思鞠了個躬。

  兩天後,帕里塔城的城主和洛那城議會首長被索左爾殺害的消息,也傳到西魯瑪遺跡了。羅安格林.瑪烏比士每兩天會去和阿法羅登.穆果的部下(或者照他的用詞叫「員工」)碰頭一次,打聽北方傳來的新聞。據說,帕里塔城主是在五日深夜被殺的,而洛那城議長則只隔了一天就死了。索左爾不可能在一天內從西南岸的帕里塔趕到東北的洛那,這其中必定有問題。所以,今天吃午餐的時候,羅安就準備了一張摩諾所非亞地圖,跟瑪爾和愛蕾討論這件事。   愛蕾一面看著地圖,一面伸手從籃子裡拿了一片麵包來夾火腿。她還不太習慣袖子垂在桌上的感覺。入冬不久,羅安弄來一套不知道什麼動物做的棕色毛皮衣(也是有連羅安都不知道的動物),送給愛蕾穿著保暖。愛蕾不喜歡手臂被包住的感覺,以前在黛奧城的時候季節變化比較不明顯,她還能一年四季無袖,但南下之後她也覺得受不了了,不得不接受羅安的禮物。羅安也把自己一件毛衣給了體格相近的瑪爾,瑪爾答應他打獵技術精進之後就自己弄一件獸皮衣,不過羅安一點也不認為瑪爾有打獵的資質。   「咦……這就是海齊島啊?好小!」愛蕾指著地圖上麥達島東方的一座小島說。「我以為更大的說!」   「我也覺得應該更大,誰知道,又沒人真的去過。」羅安說:「這張圖是阿法羅登他們畫的,可信的大概只有麥達島北部而已。不過,帕里塔跟洛那中間隔了將近一百里,這一點至少不會錯。」   「除非索左爾會飛。」瑪爾嚼著一大片火腿:「不過那根本不可能。這兩件案子,其中一定有一件不是索左爾幹的。」   「那就是帕里塔這邊這件了——索左爾的共犯是在幫他爭取時間,結果沒想到索左爾這麼快就抵達洛那了。」羅安的午餐擺在他面前動都沒動,他一直用筆在地圖上畫來畫去的,手忙得很。「這麼一來順序就變得很亂了,更早的幾件案子也變得無法確定到底是誰做的。說不定共犯還不止一個,那就更麻煩了。」   「不過如果索左爾有共犯,麻煩的就是那個能貫穿鎧甲的武器,不是索左爾本人。」   「誰知道不是兩者一樣麻煩?」羅安終於放下筆,抓起一片火腿拿到嘴邊。「黛奧、葡萄、松鼠、帕里塔、洛那……跳得太遠了一點。」火腿在他的臉旁邊晃來晃去,照出不同的油光,可是他一直不吃掉它。「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的確,帕里塔到洛那中間的幾個小城,都被他忽略了。」瑪爾看著剛才被羅安圈起來的路線說。「你覺得是怎樣?」   「我覺得啊……」羅安終於將火腿塞進嘴裡。   「水。」愛蕾伸手示意要那瓶放在她對面的水。這張桌子很大,原本可以給七、八個人聚餐的。瑪爾把水瓶拉到愛蕾這邊。   「他……不,他們,是想要像我這樣感到疑惑的人出現吧。」吞下火腿之後,羅安不太肯定的說。   「也就是說,」瑪爾也拿了一片麵包。「他想要讓所有人搞不清楚他下一個目標是誰。這麼一來,大家都會害怕,沒有人能做好應戰準備。」   「在索左爾來之前就自亂陣腳,等到索左爾真的想殺他們的時候,就跟捏死螞蟻一樣容易了。」   「謝謝。」愛蕾把水瓶推開。   「放這裡就好了啊?」瑪爾把水瓶推回愛蕾面前。   「說得也是,我在幹什麼啊。」愛蕾笑著說。   「我看不只是這樣,」瑪爾又轉頭去對羅安說:「假使我是城主,碰到這種情況,我會想辦法辭職下台,丟給別人當。可是現在根本沒人想當城主,所以城主的位子就會空下來。這麼一來,就算索左爾不動手,也能達到他的目的。」   「索左爾殺的人越多,害怕的人就越多,因此離職的城主應該很快就會出現了吧。當然,副作用是城的行政機能會有一部份停擺。」羅安拿了第三個麵包。   「會全部停擺吧。」瑪爾將麵包撕成兩半:「實際上,索左爾並不是只殺城主,所以會嚇得逃跑的人應該更多。真有一天,哪個城的政府因此解散也不稀奇。」   「藉由將恐怖植入人心來達成理想……」愛蕾突然感慨的說:「真是內心扭曲的人才想得出的辦法。」   「你怎麼辦,瑪爾?」羅安問。   「不管我想做什麼,你都會要我稍安勿躁吧?」瑪爾回答完,一臉無趣的開始咬他手上的半塊麵包。   「你總算記住了。不把魔法劍練到得心應手,是沒辦法對抗索左爾手上的強大兵器的。」   「到今天已經整整兩個月了,可是我一點進步也沒有……簡直太難了。」   「你不會責怪奈弗那斯不懂怎麼教嗎?你這耐性真是了得。」羅安稱讚他說。   「你在暗示什麼嗎?」愛蕾在旁邊悶悶的說了一句。羅安現在也在向愛蕾學習投擲術,而且相當的不順利。   「她的教法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心裡明白得很,是我沒有天分。」瑪爾一邊咬著麵包一邊含混的說。這話很謙虛,但是羅安一聯想到自己目前的狀況,不免為此拍了一下桌子。   「如果你沒有天分,打從最基本的魔法劍你就一輩子學不會了。」羅安站起身來,伸手拍了拍瑪爾的肩膀:「你只是碰到一個瓶頸而已,絕對可以克服的。」   「嗯,你也是啊。」瑪爾回敬他一句。   「被你這樣講,我可不會高興。」羅安皺起眉頭。   愛蕾在旁邊聽了直笑,然後突然想起自己跟羅安學他的「神速」也是毫無進展。不過她還是繼續笑,畢竟機會難得。   「那麼,休息一會兒之後,各自活動吧。」羅安宣布。然後,三個人分別收走了桌上的餐具、麵包籃和摩諾所非亞地圖。   自從羅安帶瑪爾和愛蕾來到西魯瑪遺跡都市之後,足足兩個月他們都在磨練自己的戰技。這是因為,接下來所要做的最優先事項,就是戰鬥。愛蕾和羅安以投擲術和神速步法互相教學,而瑪爾則去了奈弗那斯那裡,進行魔法劍的修行。兩個月過去了,三個人都覺得進步得不夠,眼看索左爾不斷濫殺無辜,他們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對抗。   西魯瑪廢墟裡,除了羅安一夥(根據羅安本人的說法,一共有五個成員,雖然瑪爾和愛蕾還沒有見過第五個人)之外,還有三位「隱形居民」,他們大都對此冷眼旁觀。他們認為根本沒必要插手管這件事,任索左爾做他想做的就好了,要阻止也輪不到位處偏僻角落的西魯瑪人。可是,羅安他們各有自己戰鬥的理由。   羅安決定尋求瑪爾和愛蕾的幫助,是當他在葡萄城的薩丁尼亞人酒吧遇見他們兩人的時候。這兩個人有種凌駕於他人之上的感覺,羅安也說不出自己判斷的依據,或許應該稱之為財寶獵人的直覺。昔日好友的意志驅使著他,一旦找到足以信賴的人就不能放棄,一定要讓他們加入自己的陣營。   目前為止他只有四個伙伴:最初在西魯瑪找到的魔法劍士奈弗那斯,以及奈弗那斯的一位弓箭手同伴,然後就是瑪爾和愛蕾。羅安心裡非常明白,現在他們所做的,是與索左爾的時間競賽。他知道索左爾必定會倒下,那是「歷史的必然性」對這些操弄恐怖的人所下的無盡的詛咒,但在那之前,索左爾造成的恐怖將會越來越強烈,而他們集結反抗力量的速度能不能追上索左爾擴張恐怖的速度,將決定這場戰役的勝負。

  索左爾.蘭其柏也逐漸意識到,「歷史」的力量似乎不是他想像中的那麼無形了。帕里塔城瓦解的那晚,他在帕里塔城一棟缺了一角的白磚樓房頂上,背著一架白色的人字形機械,俯望著街道上那個一頭灰髮、身著深藍連身裙的女子。他本沒有理由在帕里塔城停留,如今唯一的理由就是這個人的存在,她在荒涼的城裡漫步獨行,放肆的唱著自己的歌。   漂流的時候啊!下著雨的天,在我對面團團轉!   上岸的時候啊!沉甸甸的風,搭在我的脊梁上啊!四處去尋秋!   走路的時候啊!落來一片葉,愛上我的後腳跟!   飛翔的時候啊!家也不見了,從前那些老朋友哇!只剩我一個!   索左爾俯望時,那名女子也正好轉頭望向屋頂上的他。在漆黑的夜色中,他看見一雙湛藍的眼瞳。索左爾心想,這個人是「雪狼」吧,然後他想,不管這個人是什麼種族,她的眼睛還真漂亮。   「妳是誰?」   「時間過客。」灰髮女子說。   索左爾笑了一陣,但他終究正經的問:「妳是來見證我創造的歷史嗎?」   「我說了,我是時間過客。」   「也就是說,妳並不是專程來這裡的?」   「對。」   「那麼妳打算去哪裡?」   「時間的盡頭。」   索左爾揚起雙眉。「這倒有意思。時間的盡頭在哪個方向?」   「任何方向。我只要一直走下去,就會到達時間的盡頭。」   索左爾走到屋頂坍落的那塊缺口邊,靠近那名灰髮的時間過客。「我也想去。」   「你到不了。只有我們能去。」   「你們時間過客?」   「我們,時間過客。」   索左爾露出了猙獰的笑容。他以疾電的速度揮出鍊子劍,刺穿了時間過客的咽喉。她斜著身子緩緩倒落到地上。   「這樣妳也能去嗎?」   「這樣我也能去。」灰髮女子回答。她的左臉頰貼著地面,所以聲音變得有點含糊。   索左爾俯望著這個怪異的人。「這樣也能去的地方,我就沒什麼興趣了。」索左爾用力一扯,將鍊子劍連同一道血痕拔出,收回自己身邊。灰髮女子沒有起身,還是躺在那裡,慢慢形成一灘血泊。   「那你又打算去哪裡?」她問。   「我還能去哪裡?當然是去我自己的盡頭。」   「那,再見。」她說。   「如果妳這樣還能活著,就不要老是躺在那裡。」索左爾說。他雙腳一蹬,背後的白色機械不知從哪裡噴出一道氣流,將他推上空中。   「我不能動。」   「不動也能去時間的盡頭嗎?」   「我剛剛說過了。」她回答。   「那我確實沒什麼興趣。」索左爾頭也不回的飛向南方。   「你這個人太好動了。」灰髮女子在血泊裡說,不過索左爾已經走了,沒有聽見。   這名灰髮女子再度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時,已經是十天後了。   六月過了一半,藍色頭髮的高赫夫.安提哥那來到帕里塔城,看見了躺在黑色血跡中的她。他沒有靠近,而是站在幾十尺遠的地方,大聲的對她說話。   「妳還能動嗎,薇雅.雪菲?」   「不能……」   「我聽不見!」   「不能……!如果你聽不見……就靠近一點……!」躺在地上的薇雅盡可能用力喊,但聲音還是很微弱。   「妳找到瑟圖.繆拉了嗎?」   「還沒有……」薇雅說。   「那妳自己又為什麼倒在這裡?要知道,只剩我和艾索.雪菲能戰鬥的話,作戰根本沒辦法進行。」   「我遇見……索左爾.蘭其柏了。」薇雅說。   「他為什麼要攻擊妳?」   「我也不知道……或許他的潛意識裡……察覺到我對他的威脅性了吧……?」   「可是妳並沒有任何要攻擊他的念頭吧?」高赫夫疑惑的說。「我很確定蘇.音還沒有給妳指令。」   「我們都不像蘇.音那樣可以看見……即使蘇.音也無法十成確定……下一刻不會有個出乎意料的人來殺她吧……?」   「我聽不見!」高赫夫又說。   「所以說……你為什麼不走過來呢……」薇雅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薇雅.雪菲的聲音消失了。站在她前方數十尺的高赫夫.安提哥那知道,遠在麥達島上的蘇.音也知道。在她的聲音再度響起之前,僅剩三人的「時間過客」必須經歷一段漫長的等待。他們並不著急;他們接下來還有很多機會。
【世界與水】 【灰龍初醒】
標音對照
人名
人名標音備註
音左略.凱利亞Inzolia Kelia
音左略.愛囚.黛絲
愛囚
Inzolia Quel-leuv Dysm
Quelleuv
通常她們只會有一個姓氏與一個名字,如果姓氏與名字中間還有另一個名字,那就是自己為自己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