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幻想島:魔劍之書
愛拉里.魁兒打造的船,在摩諾所非亞內海上緩緩向東滑行,瑪爾.史提伊與愛蕾.昆被困在船上。除了北方的祭壇島之外,唯一可能變化的景物就是天上的雲了,而它們現在也灰壓壓一片靜止不動。被魔法力量鎮壓住的內海變得像湖水一樣平靜清澈,愛蕾探出頭往水裡瞧,還能看見魚的影子在深藍中竄動。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活的魚,雖然還不算真的看見——這水的平靜原來是假象,船在上面滑行的速度比看起來的要快上許多,連水中的魚影都看不清楚。她伸出手往水面一抓,水的溫度沿著手腕往上爬,經過手臂上的「超越」,經過紋身上的新傷,令愛蕾渾身顫抖了一下,甩起一片冰冷的水花。
瑪爾看著遠方的祭壇島。那只是個陸地的輪廓,看不見上面任何景物。神話是怎麼形容祭壇島的?三位魔王的戰爭是如何開始、又是如何結束的?幾千年後森申人將傳說帶回摩諾所非亞,又幾百年後古魔族將他們帶到祭壇島面前,當中有什麼含意呢?
或許沒什麼含意。占卜師瑞果.阿利曼給了瑪爾七個提示,他還記得第一個在葡萄城應驗了,另外有一個也在松鼠城實現,瑪爾自己也真的按照預言所說的,決定不再跟寇諾騎士學劍;剩下的四個提示,有一個是叫他提防在屋頂上和他說話的人(他不知道那會是誰。木工嗎?)、一個是要他相信自己的朋友(有兩個,一個是愛蕾,那另一個呢?)、一個是警告他火焰劍席修斯會在旅途中斷裂(可是到現在還沒斷,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還有一個呢?對了,是要他別再回黛奧城。
他現在離黛奧城越來越遠了,就算他想回去,又怎麼回去呢?
「嘿,瑪爾!」還在玩水的愛蕾突然迸出一句:「我們用力從兩邊划水,看看能不能讓這艘船轉向!」
「不可能那麼簡單吧?」思緒被打斷的瑪爾說。
「試試看嘛!反正也沒別的事可以做!」
「倒也是。」於是瑪爾彎下腰,和愛蕾一樣把手放進水中。「我們往哪邊划?」
「先讓它頭朝祭壇島看看!」愛蕾說:「要是只能轉一半的話,上去祭壇島看看也不壞。」
「那就得往後划了。」瑪爾的手臂在水裡用力一攪。「哇!沒想到水流這麼急……」然後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對愛蕾說:「妳的手沒問題吧?」
「我用左手。」愛蕾胸有成竹的回答。她捲起袖子,將左手放進水裡。
兩人沿著順時針方向划了一陣,小船果真漸漸往左偏轉了,不過只有面朝著祭壇島的瑪爾看出這件事,另一邊的愛蕾則一時沒有感覺到。瑪爾划的更起勁了,他對剛才還沒試就放棄的心態感到有些內疚。他真的不如愛蕾,尤其是大膽嘗試的勇氣。他就是為了得到勇氣而踏上旅程的,然而走了這麼大一段路之後,他還是沒有得到勇氣。他的劍術也沒有進步、魔法劍的能力更是原地踏步、沒有克服過任何難關、沒有成就任何事,還害得愛蕾受傷。如果要重新出發,這片大海是一個適合的起點嗎?
瑪爾重新把目光放在祭壇島上,才發覺小船在不知不覺中又偏轉回原本的角度了,甚至還比原來往右偏了一點。打造這艘船的安璞倫,或者說愛拉里.魁兒,果然已經考慮到瑪爾他們可能會採取的行動,把船設計成會自動調整航向了。
「怎麼樣?」愛蕾划著水一邊問:「有效嗎?」
「……沒有。完全沒有。」瑪爾沮喪的回答。
「再用力一點試試看!」愛蕾樂觀的說。
「沒用的,剛才確實轉了一點點,但是又自己轉回來了。妳把手停下來感覺看看。」
愛蕾不信邪的照著瑪爾的指示把手停在水中。過了一會兒,她像碰到什麼水鬼似的,慌張的抽起左手。「船自己在轉……!」
「我也是這麼覺得。」手臂還浸在水裡的瑪爾平淡的說。
「為什麼會這樣啊?可以這樣的嗎?」
「這就是真正的『魔法』吧?已經不是我們覺得該怎樣就怎樣的世界了。」
「唉唷。」愛蕾洩氣的趴在船舷上。
瑪爾也大受挫折,他終於跟隨著愛蕾的勇氣嘗試逆轉情勢,但卻無功而返。這時,一片白色的東西掉在他的肩上。
「下雪了。」愛蕾挺起身,雙手接住一片雪花。
「這算是『停戰雪』吧……庫士島要進入休戰季節了。」瑪爾的眼前,雪花越來越多,從灰色的雲中蒼涼的飄落。「麥達島現在也徹底落入黛奧城的掌握,希望摩諾所非亞會有一個冬天的和平。」
「要是能成真就難得了。」和瑪爾肩靠著肩的愛蕾說:「聽說休戰季節暗來暗去的奇襲才是最恐怖的。」
「今年大概不會有那種事了吧……新的恐怖出現了。就算說末日會在今年降臨,我也不會驚訝。」
「望遠鏡角的大家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他們沒問題的。」瑪爾信心十足的說。獨獨這件事,就算歷經再多挫折,他還是不會懷疑。望遠鏡角是他的家,望遠鏡角人是最強悍的一群人,如果末日過後還有人能倖存,那一定是望遠鏡角人。這趟旅途中,他見到了以一敵百的殺人魔索左爾.蘭其柏、見到了火焰魔法劍威力無匹的瑪古露上尉、甚至見到了古魔族和龍,但他還是相信,望遠鏡角人的韌性是打不倒的。他自己和愛蕾也是望遠鏡角人,而現在,他們可還沒被打垮。
「哎,愛蕾。」瑪爾喚了一聲。
「什麼事?」愛蕾接了滿手的雪,她側過身把頭靠在瑪爾左肩上,將那堆雪捧得高高的向著天。
「我想克拉斯汀說得對,我太自私了。表面上是在為他人著想,其實都只是為了自己。所以,才會連累妳吃這麼多苦。」
「就說沒關係啦——」
「我一定會帶妳回去的。」
船的魔力不只鎮住了海流,也把周圍的風鎖住了,愛蕾自己雙手一甩,把那堆雪灑出去。密集的雪花在半空中散開飄落,成了小雪天中的一個大雪天。雪一碰到海水就融化了,什麼也沒剩下。
「瑪爾,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瑪爾也抬頭向著天空,但他閉著雙眼,只讓雪片落在他臉上。「……記得啊,那麼特別的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吧。剛翻到妳的通緝單,妳就突然從二樓窗戶爬進來,我嚇得從椅子上滾下來呢。」他回想著那張通緝單和當時爬進來的愛蕾,那雙有著白色光環的眼睛。他覺得有點滑稽,愛蕾就在自己身邊,根本用不著回想嘛。
「嘻,你果然不記得了。那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啦!」
瑪爾忽然睜開眼睛:「咦?那第一次是什麼時候?」
「第一次見面……其實就是在那之前沒幾天的事。」愛蕾又開始接雪花:「像是一場戲,我們都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我是盜賊,偷了客人的錢,你是酒保,我拿錢去跟你點酒。你對我苦笑,說:『小妹妹,妳拿這些錢來買酒,我也很為難啊,妳還是快把錢還給人家吧。』我自以為天衣無縫的手法,沒想到被一個酒保看穿了。我很著急,追問你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可是店長在旁邊一喚你就過去幫忙了,理都沒理我。」
「啊……這麼說來,的確有這件事。」瑪爾想起,那和愛蕾從二樓窗戶爬進自己家,都是四年前的事。
「喂,瑪爾,你到底是怎麼看穿的?」
「……其實我沒有看到妳偷東西啦。我只是看到那些錢,知道那是妳從店裡客人身上偷來的而已。」
「什麼?那就更厲害了,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錢幣難道會說話嗎?」
「把錢捏得緊緊的,彷彿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手裡有錢,然後點酒的時候又若無其事的小聲到連隔壁的客人都聽不見,我怎麼看都覺得錢是偷來的啊,而且被偷的人一定還在附近。」瑪爾又閉上雙眼。他還記得愛蕾緊張兮兮的模樣,那時她還只是個臉和蘋果一樣圓滾紅潤的小孩呢。
「哎呀!你怎麼不早說!」
「早說的話妳不就每天偷錢了,那怎麼行!」瑪爾笑嘻嘻的說,不過其實他壓根兒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愛蕾竟然還沒領悟,虧她還能在望遠鏡角混下去。
「那是我的職業耶!」
「偷竊是不好的行為!」瑪爾義正辭嚴的說。
愛蕾把雪揉成一個小圓球扔了出去,還沒掉進水裡就散開了。她抓著船舷探頭找那群散開的雪,但它們已經融化了。
「對不起,我不該管那麼多的。」感覺到愛蕾的重量離開自己左肩的瑪爾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分寸,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常規。我記得貓鈴鐺有個常客以前老是這麼教訓我,他還拿小刀抵著我的脖子,警告我不要忘記呢。結果我從來都沒有記住過,連他的名字也忘了。這麼說來,有好多老客人,其實我都叫不出名字呢。」
「喂。」愛蕾看著水面說:「你剛剛說你很自私,為別人著想都是為了自己。其實人本來就是自私的動物。喔,應該說動物都是自私的。誰會單純的愛別人呢?我也很自私啊,所以才會跟著你。我喜歡你,是希望你會喜歡我。」
「嗯?」瑪爾又睜開雙眼,一片雪花卻恰巧掉進他眼睛裡,他擠眉弄眼的拚命想把雪花弄掉,然後抓住船舷撈水往自己臉上抹。
「你怎麼了?」愛蕾轉過頭來看他,他一起身正好和愛蕾面對面。兩個人突然又別過頭去繼續看水面。
「膽小鬼!」愛蕾對著水面喃喃自語。
「妳自己還不是逃跑了!」瑪爾不服氣的說。他聽見愛蕾吃吃的笑。
天色暗了下來。瑪爾和愛蕾靠在一起,望著逐漸模糊消失的海平線。之前攪弄了一番之後,小船偏轉了好幾次才回到原本的航線上,如今他們兩個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天空也被灰雲和雪遮蔽,看不見星或月,小船的魔力則讓周圍絲毫無風,因此根本沒有辦法知道這艘船正在往哪個方向駛。
「喂,瑪爾。」也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愛蕾又開口問。
「怎麼了?」
「我們要怎麼辦?」
這問題對瑪爾來說困難極了。他想不出答案。他突然覺得自己這趟旅途似乎是個天大的錯誤,而現在愛蕾的問題就像在要求他替這錯誤找個藉口:他們還有旅行的目的、瑪爾還有要追求的東西、這一切還不算白費。
瑪爾的確還有想要追求的東西。他離開黛奧城的時候,想要追求的東西,至今還沒得到;在這片內海上,音左略.阿浦勒斯又給了他新的目標。
「我想把這一切弄清楚。」瑪爾說。
「我也是。」愛蕾點了點頭。
就這兩句話,來自望遠鏡角的二人組,算是完全復合了。
「……妳會冷嗎?」瑪爾問。
「不會呀,你呢?」愛蕾說。她的袖子只有一邊,裸露的右臂貼著瑪爾的衣袖。周圍正在飄雪,但是在這完全無風的空間裡,她感覺不到一絲寒意,好像自己已經變成冰了,冰自然是不怕冷的。
「我的衣服很暖和,我還在想要不要借妳穿呢。」
「反正都是羅安的啊。」
「是啊。」瑪爾說:「總有一天要還他的。」
「我還想再吃奈弗那斯小姐烤的肉。」愛蕾說。
「拜託別提烤肉……」瑪爾按著肚子說。
「那提她的山菜好了。」
瑪爾還是按著肚子:「講好吃的東西會讓人餓,並不表示講難吃的東西會讓人變飽啊。」
「我要跟奈弗那斯小姐講。」
「妳講啊,她自己也承認了。」
「說不定等我們回去,她就已經學會怎麼做菜了。」
「我看沒可能,她都不知道活了幾千幾百年了,要是學得會她早就學會了。」
「瑪爾,你會弄生菜嗎?」
「當上酒保以前我是打雜的,我的職責裡面就包含醃菜。」瑪爾堅定的說。
「才怪,望遠鏡角沒有人拿菜下酒。我猜全摩諾所非亞都沒有。」
瑪爾搖搖頭:「我自己就試過。」
「感覺怎麼樣?」
「糟透了,讓我覺得人類要不是根本不該吃蔬菜,就是根本不該發明酒。」
「所以說當然是——」
「去他的蔬菜。」兩人異口同聲說。
「……不過別跟酒混在一起的話倒是挺爽口的。」瑪爾自以為客觀的評論道。
「你說的到底是哪種菜?」
「嗯……甘藍菜,先用鹽水浸過,加上橄欖油或者蘸點酒醋。配香菜也不壞。」
「瑪爾!」愛蕾大叫。
瑪爾急忙道歉:「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啦!」
「不是啦,瑪爾——看你的右邊!」
瑪爾一時之間竟忘了哪邊是右邊,只順著愛蕾潔白的右手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見海平面上有一塊灰色的東西。
是陸地!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在視野中了,而且還挺大一片的,船正朝它駛去。看來那就是海齊島了,瑪爾摸不透它實際的距離。他和愛蕾都靠到船頭去,引領探望那片緩緩逼近、卻似乎永遠不會來臨的灰色大地。
然而它終究來臨了。瑪爾無從得知他們花了多久才抵達海岸,但既然已經到了,過去的時間究竟是一世紀或是一秒也不重要了。小船漸漸減速,然後嵌進海灘的沙中,船尾那張發出青光的紙片也黯淡下來。周圍瞬間颳起一陣強勁的寒風,那張紙片立刻被吹走了。瑪爾和愛蕾跨出小船,踩在和海對岸相同的沙地上。
「哇!好冷!」愛蕾吐出一口白霧,縮到瑪爾身旁,右臂緊貼著他的胸口。瑪爾用雙手挽住她的手臂。
除了沙地以外,這片海岸跟麥達島的東岸可說完全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眼前沒有森林,一片荒涼的平原,兩三隻海鳥佇立在地面上;刺骨的風捲得雪花亂飛,空氣中嗅不到麥達島上那種他們早已習慣的芬芳,只有一片死氣,連所謂腐爛的變化也沒有的死,一呼吸便令人鼻尖酸痛。海浪聲壓在他們背上,以巨大沉重的轟音說著:你們回不去了。
然後他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東西。就在他們上岸之處的右手邊,不到五百尺的地方,有一間和安璞倫的小木屋一模一樣的建築,窗子裡透出淺藍色的燈光。無法忍受寒風的兩人,現下唯一想得到的事就是往那個方向走,即使那燈光的顏色不自然得令人擔憂。
瑪爾和愛蕾先後踩著木屋前的台階爬到門口,然後一齊伸出手叩門。堅硬的木板讓他們的手隱隱作痛,瑪爾想起自己手上還有傷口,而愛蕾右肩上裹著的布他也不可能忽視。現在兩人的慣用手都有傷,如果小木屋裡的是敵人該怎麼辦?
正這麼想著,門開了。一位草綠色長髮的高挑女性站在門口,帶著友善的微笑迎接他們。她比瑪爾還要高上一截,眼角也有古魔族的之字形印記,只不過是黑色的,與她的頭髮和水藍色的眼珠比起來毫不起眼。
「Thmaldia dul?」她以甜美的嗓音問。瑪爾和愛蕾雖聽不懂,但猜得到她是在問他們的身份。
「我們是……」瑪爾回答:「奈弗那斯……呃,不……音左略.阿浦勒斯小姐送來的。音左略.阿浦勒斯。」
「呀,阿浦勒斯。」古魔族用奇怪的口音重複了阿浦勒斯的名字。不過那才是那個名字正確的念法吧,瑪爾突然察覺到這一點。然後草綠色頭髮的古魔族用字正腔圓的畢路亞話接著說:「而你們應該是畢路亞人。」
「不,不是……」突然聽懂對方說話的瑪爾嚇了一跳。「呃,我們是說畢路亞話的人,這一點沒錯。」幾百年前,摩諾所非亞的居民還是來自不同地方、彼此無法溝通的海外人時,團結的森申人帶來了簡單易學的畢路亞語,很快就成為了他們的共通語言,直到今天畢路亞語還是許多城邦的標準語,包括黛奧城,以及在其他方面都不怎麼服從的望遠鏡角。不過他們的畢路亞語跟真正的畢路亞人(遠在另一個世界)說的話肯定大不相同,雖然也沒人知道實際上是怎樣。
「可以讓我們進去嗎?這裡好冷。」知道對方聽得懂畢路亞語的愛蕾立刻鼓起勇氣請求。
「可以,趕快進來。」對方露出一個溫柔無比的微笑。愛蕾是個孤兒,但她此時突然覺得,如果自己有個母親,她笑起來也會是這樣吧。
瑪爾和愛蕾匆匆進了古魔族的小屋,才發現屋裡沒有生火,除了無風之外並不比戶外溫暖,但這位古魔族屋主卻只穿著一件無袖的連身絲綢衣裳。屋子正中央是一架看來像織布機,不過更為複雜的機械,上面的絲線和她身上穿的衣服一樣是水藍色——或許她的衣服就是這麼來的。織布機的旁邊是一張很寬的矮几和三把椅子,几上面放著一個空杯子和一個形狀趣味的白壺,胖嘟嘟的帶著一隻耳朵,還有個短短的壺嘴,瑪爾猜想那是個茶壺。
「妮兒.休達。」屋主人告訴兩人:「已經幾十年沒有和畢路亞人說話了,如果說出奇怪的畢路亞話,不要見怪。」
「不會的,我們也不會說妳們的話呀。」瑪爾帶點敬畏的回答。
休達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她走到牆角的櫥櫃前,拿出了兩個杯子。「只有阿浦勒斯跟我練習,可是從來沒有認真練習,因為覺得不會有畢路亞人來。可是真的來了。」
「她料到她會送我們來了……」瑪爾敬畏的說。對他來說阿浦勒斯不管預料到多少事都不稀奇,畢竟她可是掌握了整個摩諾所非亞背後的秘密。
「那個……」愛蕾好奇的問:「妮兒.休達小姐,您……嗯,就是說……您也可以用魔法變成龍嗎?」
「哪?」提著杯子和壺的休達困惑了一秒,然後恍然大悟。「不,只有『音左略』可以解放成龍。如你們剛才聽見的,我是『妮兒』。」
愛蕾又問:「妳們有什麼差別呢?除了能不能變成龍之外。」
「這不容易說……」休達把手上的杯子擱在几上:「坐下來喝一杯茶嗎?」
於是瑪爾和仍然覺得有些冷的愛蕾坐在木椅上,休達提起壺耳給他們倒了兩杯茶,然後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逕自喝了起來,不過她只輕啜了一口便放下茶杯。「真的不知道能不能說清楚。」休達說:「魔法能做到很多事,可是不包括變成別的形體。特別是龍,是最神聖的形體,不是用魔法可以變化成的。」
「『音左略』和『妮兒』,這些名字到底是什麼意思?」瑪爾單刀直入的問。
「族名。」休達說:「誕生的時候就決定好的體質。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從不同時間的碎片誕生的,因此會有不同的體質。」
「什麼的碎片?」瑪爾繼續追問,愛蕾則小心翼翼的端起茶杯遞到嘴邊,確定茶不會太燙才喝了一口,結果發現茶根本是涼的。
「不同時間的碎片。」
「不,我是問,不同時間的什麼的碎片?」
「『魔界石』。」休達說:「在我們的世界,所有人都是魔界石的碎片化成的。碎片落在大地上成為草,落在魔流中成為古魔族。我們的祖先在魔界石周圍佈滿了咒圖,讓一天之內不同時間誕生的古魔族擁有不同的體質。天哪,」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感謝阿浦勒斯!這一個說明練習了好久。」
「休達小姐真是聰明!」愛蕾讚美道。
休達謙遜的說:「只是背誦,其他話就不會說了。」
「不過『咒圖』,我好像聽過這個字眼?」瑪爾端起茶杯。「對了,阿浦勒斯小姐提過,是裝在小船上的東西。」
「咒圖是凝結的魔法,將魔流震動的次序紀錄在平面上就是咒圖。」休達用背誦般的語調解釋道。當然瑪爾和愛蕾是聽不懂這些技術細節的。「原本是用來免除背誦次序的負擔,可是也可以讓原本無法使用魔法的人類使用魔法,所以我的同伴們也想要利用咒圖將魔法推廣給人類。阿浦勒斯沒有告訴過你們這件事?」
瑪爾搖搖頭:「不,沒有。」
「可是你們來了。為什麼來呢?」
這次輪到休達單刀直入了。瑪爾和愛蕾對望一眼:面前的妮兒.休達小姐面容和善,身上也沒有任何地方能隱藏武器。這一刻說謊或是坦誠,將會決定他們的命運。瑪爾從愛蕾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正在快速的思索著,如果現在要撒謊的話,應該編一個怎樣的故事;他也知道愛蕾很快就會想出來,但他不知道她是否一想出來就會開口。
「我們是被放逐到這裡來的。」瑪爾搶在愛蕾前頭下了決定。他用餘光瞄了愛蕾一眼——她看起來放鬆多了,看來她剛才真的很努力在想謊話。於是,瑪爾繼續說下去,把阿浦勒斯她們和羅安結盟、自己和愛蕾背叛羅安的事,盡可能用簡單的語句告訴休達。
聽完瑪爾的話,休達臉上的微笑絲毫沒有改變。
「很高興你們決定不說謊。」她說:「說謊不是明智的決定,你們都受傷了,說謊也不能製造任何機會。而且先說謊的人是我。」
「妳早就知道我們會來?」愛蕾不諒解的問。
「不早……今天阿浦勒斯來過,要我做好準備,有兩個人會從海的對岸來。」
「就是她飛走之後吧……」瑪爾若有所悟的說:「原來她先繞到這裡來通知。」
「到底為什麼讓我們來這裡?」愛蕾繼續追問:「直接把我們丟進海裡不是比較輕鬆嗎?」
愛蕾發現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麼話,因為休達的微笑突然消失了。她靜靜的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但是並沒有喝,而是低頭看著茶杯,似乎在端詳自己的倒影。她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直到——或許她手裡那杯茶的漣漪完全散了吧,她才開口說話。
「你們不是敵人,我們不會殺。讓你們離開麥達島,是我們的錯,因此我們會負責任。」
「可是這一切都是阿浦勒斯小姐安排的啊。」瑪爾分析道:「一開始就是她把羅安的目的告訴我們,才讓我們決定離開的。如果她什麼都沒有說,我們現在還會繼續待在麥達島上吧?甚至,如果她選對時間告訴我們的話,我們也可以自己偷偷離開啊。」
「現在這樣,彷彿是她故意要把我們到丟到海對岸,才利用背叛羅安來當藉口嘛!」愛蕾幫瑪爾下了結論。
「可能真的是這樣。」休達說:「阿浦勒斯有時候會假裝自己是故意的,可是這次我感覺到,真的是她決定送你們來。不知道她的理由之前,我也只能相信她,幫助你們生活在這座島上。」
「真是擅作主張耶……」愛蕾也只能這麼抱怨。
愛蕾和瑪爾並不是已經放棄逃離這座島的念頭了,只是剛才休達信誓旦旦的說,以他們現在的狀況,即使休達鬆懈了他們也製造不出機會,雖然她沒有武器,但那只是表象,「音左略」能夠變成龍,誰知道「妮兒」是否也有某種特殊的力量?
「不要緊張。」休達說:「餓嗎?拿魚來給你們吃。」
妮兒.休達誠懇的提議,被她用這種步履蹣跚的畢路亞話講出來,聽在兩個麥達島人耳裡十分逗趣,而且他們也真的餓了,因此毫不客氣的大力點頭。正當瑪爾想著自己多久沒吃過魚、海齊島的魚長得什麼樣子的時候,休達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
「等等,」瑪爾訝異的問:「您要到哪裡去?」
「嗚,」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休達慌張了一下,她比手劃腳的說:「魚、魚在海裡……家裡沒有魚。」
愛蕾先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才驚奇的問:「妳要現在去抓魚?」
「呀,等我一下。」休達點了點頭。
「我們可以跟去看嗎?」愛蕾又問。瑪爾完全沒想到愛蕾會提出這種要求,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如果休達也有一艘船,或許那就是他們逃脫的契機了。他連忙附和道:「嗯,我們沒有看過捕魚。」
「你們不可以跟,」休達果然拒絕了,但她又說:「可是你們可以站在旁邊看。」
瑪爾和愛蕾完全不懂休達的意思,他們費力的猜想這句話該怎麼轉換成流利的畢路亞語。休達推開了門,一陣冷風灌進屋裡。兩人見她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把門關上,連忙跟上去,一起走出屋外。
雪比剛才更大了,冷冽的空氣讓愛蕾睜不開眼。只穿著一件薄絲綢衣的休達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向海岸,頭髮和衣服被風吹得柳葉般到處亂飄。岸邊除了一隻白色的鳥之外並沒有別的東西,而且休達一靠過去,那隻海鳥就飛走了。瑪爾和愛蕾都很好奇她究竟要怎麼抓魚,卻又不想再離開小木屋門口半步。
然後休達就直直走進了海裡。愛蕾用手按著額頭,睜大眼睛看著漸漸沉入水中的休達——海水已經淹到她的腰了。瑪爾感覺自己的雙腳忍不住要往前進,好像是擔心休達會溺水,急著想去把她拉上來,可是他心裡又十分明白:休達不會有事的,她會有某種古魔族獨有的方法。說不定就跟那艘小船一樣,她可以用魔法把水隔絕開來?
水淹到休達胸口時,她突然伸出手往前一撲。瑪爾的雙腳立刻像是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拉住,往海岸跑了過去,愛蕾也連忙跟上去,但休達已經一口氣潛進水裡了。岸上的兩人看見一片水藍色的影子浮出水面,轉眼間又鑽了回去,只有愛蕾看清楚那片影子的模樣,而且也僅僅是一瞬間而已。
愛蕾站在岸邊,用力回想著一秒鐘以前自己親眼目睹的景象,那畫面突然變得好模糊,海水每沖過她的雙腳,彷彿就把記憶帶走了幾分。「……剛才那是……魚鰭……?」
「什麼?」瑪爾則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愛蕾說的話比剛才的景象更讓他驚訝。
「休達小姐是人魚!」愛蕾喃喃說著自己唯一想得出的解釋:「奈弗那斯是龍,她則是人魚……這麼想就不奇怪了對吧?一點都不奇怪……」
「……是啊……」瑪爾瞪大眼睛猛盯著眼前的大海。「一點都不奇怪……」
他們突然發現走離小木屋也不會比較冷,或者應該說,站在小木屋旁邊根本沒有避寒效果,因為原本就已經冷透了。兩人都穿著鞋子,因此海水沖過腳邊也不算太冰涼。
「瑪爾。」愛蕾忍著顫抖說。
「什麼?」
「我們趁現在快逃吧。」
「什麼?」瑪爾除了再問一次之外別無選擇。他轉過頭,愛蕾正用那雙泛著光圈的眼睛看著他。
「小木屋裡或許有些東西派得上用場,說不定會有跟小船上一樣的魔法紙……」愛蕾拉起瑪爾的手:「休達鑽進海裡了,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愛蕾,我——」
「我不想再被擺佈下去了。」愛蕾的表情堅定得令瑪爾不敢置信。「你也不想再被擺佈下去了吧?至少離開這些叫做古魔族的,然後在這座島上——我們可是望遠鏡角人!生存難得倒我們嗎?」
生存的確難不倒瑪爾。他的打獵技術確實不好,但他不相信海齊島是座全然荒蕪的孤島,那些關於這座島的傳言雖然只是傳言,不過這裡好歹也是摩諾所非亞的三大島之一,該要有些人的,有人就會有城鎮,城鎮就是他發揮生存技巧的地方了。
「但是,只是生存……」
「還會有希望的!」愛蕾硬是抓著瑪爾,打算用拖的也要把他拖進小木屋裡:「而且只有這樣才有希望!誰知道那些古魔族到底——」
「呀啊!」甜美的聲音響起。
背後的海面上突然澎的一聲濺起一道水花。話說到一半的愛蕾忍不住「哇!」了一聲,瑪爾則差點跌倒在地。兩人回頭一看,休達小姐站在海岸上挺直了身子,身上那件絲綢衣服進了水皺成一團,緊緊貼在皮膚上,雙腳——不是尾巴——在海水裡站得開開的。她高舉著左手,抓著一條跟瑪爾一樣高的大魚尾巴,魚嘴還浸在水裡,悠閒的晃來晃去。
「久等了!」休達很有禮貌的說。不曉得阿浦勒斯為什麼要教她這句客套話,她從沉下去到浮上來才不到一分鐘。她看見兩人衣服都濕了,羞赧的笑著說:「好像也不可以站在旁邊看,以後請站遠一點。」
「好……好大……」愛蕾只說得出這句話。
「是這個海域有很多的魚,我也不知道牠叫什麼。」休達用樂天的語氣說著,「我一個月抓五個!」
「呃,休達小姐,」瑪爾畏縮的問:「您是怎麼抓魚的啊?」
「喔!」這問題讓休達來勁了:「就是,先在海的地上放一個魚叉,然後、然後……用魚叉抓魚。」結果她只說得出這麼多,而且瑪爾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您會變成人魚嗎?」瑪爾試探性的問了一下,暗自希望如果她不會,那她也不要聽懂這句話比較好。
「『人魚』?」休達的眉毛疑惑的皺了一下。這是目前為止瑪爾看過她最不高興的表情了。「阿浦勒斯有時候會叫我人魚,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瑪爾難為情的說:「我們要不要先進屋子裡?我慢慢跟妳解釋……」
「哦!因為很像魚!」經過瑪爾的解說之後——瑪爾簡直不敢相信,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會花上他將近十分鐘的講解——妮兒.休達總算搞清楚「人魚」是什麼了。「原來阿浦勒斯不是在笑我!」
「這我就不敢肯定了,」瑪爾保守的說。「不過看樣子,『人魚』其實就是像妳一樣的古魔族吧,除此之外根本就沒有人魚這種東西。」
「不知道。」休達捧著那尾大魚說:「來摩諾所非亞的妮兒只有我,可能真的有『人魚』啊。可以拿走杯子嗎?要放魚在桌子上面。」
瑪爾和愛蕾拿了那三個茶杯和白茶壺,放到織布機旁邊的地板上。
休達把那條魚噗一聲擺在几上(現在瑪爾才知道為什麼那張茶几要那麼寬),然後走到牆角的櫥櫃邊,從裡面抽出了一把閃亮的刀子。那看起來很像縮小版的小斷身刀,也像是放大三倍的匕首,上面閃著的光芒看著看著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湛藍色,映照在妮兒.休達如今看來有些猙獰的笑容上。瑪爾和愛蕾立即緊張了起來。
休達的嘴咧得大大的,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切魚囉!」
瑪爾瞪大了眼睛,看著原先溫和得似乎連螞蟻也不忍心捏死的休達,瞳孔突然變成細細的一條線,渾身散發出跟阿浦勒斯不相上下的氣勢,手中的那柄長刀也爆出耀眼的青色光輝。幸好,藍光立刻就減弱了,變成淡淡的光暈。
「嚇死人了!」愛蕾抗議道。
「對不起,」休達笑嘻嘻的說:「我很喜歡魚。」
「就算那樣也不能——」
「那也是魔法劍?」瑪爾打斷了她的話。
「呀,對。」休達輕輕放下刀,那條超大魚的尾巴立刻跟身體分離開來。半點聲響也沒有,但反而讓愛蕾嚇出了一身冷汗。那把刀的刀身是上好的精鋼,即使發著光她也看得出來,但它會鋒利到如此地步,一定是魔法劍的力量造成的。「它叫做『水生竹』,朋友送給我的。裡面有很多冰元素,切魚很好用……新鮮。」休達露出了尷尬的笑容,她之前一定沒設想過要用畢路亞話講這麼多五花八門的事情。她決定專注的切那條比自己還大的魚。呲的一聲,魚頭也分開了。
「那應該是武器吧?」愛蕾謹慎的問。
休達理所當然的回答:「沒有敵人,所以我都是用它來切魚。」
「妳們真的全部都懂得用魔法劍呢……」瑪爾回想起阿浦勒斯在森林裡說過的話。如果擁有巫術的知識,就能將魔法劍作為魔杖來使用,就它含有的一切元素,發揮任何可能的魔法。古魔族全都擁有巫術的知識,對她們來說,使用魔法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呀。」休達毫不謙虛的說。「只要有元素就可以施術,什麼都可以。」
瑪爾那個大背包裡裝了幾支光羽筆,那裡面也有光元素,該不會也能拿來施法吧——不過他突然想起,那個背包已經被他扔在羅安那裡了。那裡頭早就沒有乾糧了,錢倒是還有不少,只是來到海齊島也派不上用場了。不過想到自己的錢大概會被羅安拿去花用,他還是覺得有點不甘心。
轉眼間,休達已經把那尾大魚切成許多小塊了。這種不知名的魚不僅大,而且肉質看起來十分鮮美,腹部還有一層香味逼人的油脂。愛蕾剛才的恐懼頓時消失無蹤,倒是肚子裡開始有動靜了。
「來。」休達用手往刀子上一抹,上面掉下了許多碎屑。是冰塊,剛才切魚的過程中瑪爾都沒有注意到,原來冰元素的力量在刀身上結了一層極薄的霜,因此這把刀根本不需要擦拭。「久等了!」休達放下刀子說。
「呃……就這樣生吃?」愛蕾膽怯的問。對方可是屋主,而且她才剛放下刀子。
「啊,不好意思……你們不習慣妮兒的吃法。」休達說:「等一下,拿香料來。」
她轉身正要去打開牆角的櫃子,愛蕾連忙又問:「不,不是香料的問題……不用火煮熟嗎?」
「啊……」一陣恐懼在休達臉上閃過。她下意識的往牆角櫃靠了半步,手扶著櫃子。
瑪爾覺得自己好像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冒昧問一下,休達小姐……您怕火嗎?」
很顯然是真的怕火的妮兒.休達,這時卻極其諷刺的羞成了一臉火紅。她用雙手貼住臉頰,只露出一頭海草般的濕潤長髮。
愛蕾偷偷瞥了瑪爾腰間的劍一眼。連用火烤魚都不敢的話,這把火焰劍應該可以對她構成威脅吧?
「那就教我們不用火的吃法吧。」瑪爾倒是好聲好氣的,這讓休達鬆了一口氣,略帶不安的放開了雙手。愛蕾暗自失望,不過卻也莫名的安心了一些。現在的瑪爾不知為何,雖然完全身陷別人的掌控中,卻有種自由自在的感覺。
「好……」休達喘息著說:「我還要教你們其他事。阿浦勒斯教我畢路亞話,就是為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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