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魔流指向的地方】


幻想島:魔劍之書

  瑪爾和芬回到十九層時,愛蕾還沒有回天地房,因此芬拉著瑪爾,要他一起到天山房去,陪愛蕾練習巫術。瑪爾也沒有理由推託,便跟著她走到門前。

  「喏,你敲門。」芬指著門板,也不知在趾高氣昂什麼的。

  「既然妳不敢,就由我代勞囉。」瑪爾突然想起以前和瑪古露上尉在松鼠城也做過同樣的事,不禁莞爾一笑。眼前這小丫頭的氣勢,連瑪古露上尉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哪有能耐指使他,反而是跟她唱反調顯得自己也幼稚了,因此瑪爾便大方的舉手叩門。只聽見裡面傳出尖銳短促的叫聲——瑪爾馬上認出那是梅加瓦里興奮的聲音——接著就聽見飛路請他們入內。

  開了門進去,只見梅加瓦里和飛路都坐在床邊:梅加瓦里挺直了腰屈膝跪坐著,飛路則斜倚在床邊,長裙捲起一截,露出一雙交疊的粉紅色小腿。愛蕾平躺在床上,側著頭望向進門的瑪爾和芬,臉上帶著苦笑。

  瑪爾一看這情形,急著問:「愛蕾,怎麼了?」

  愛蕾還沒答話,飛路先轉過頭來解釋了:「剛才的練習,讓她一時間負擔過重,身子麻了,所以我先讓她休息一下。」

  「不要緊吧?」瑪爾又問。

  愛蕾用微微顫抖的嗓音回答:「沒事啦,不用擔心。」

  「真的嗎?妳上次也練習到麻痺,結果——」

  「不會再發生了。」飛路的聲音如同一道冰冷的泉水般灑落。「應該說——該發生的已經發生完了。」

  瑪爾瞪大眼睛:「什麼?」

  「嗯,」愛蕾扭了扭脖子說:「弄出了一點火花……不過沒傷到人,沒事。」接著她又看著正聽得一頭霧水的梅加瓦里說:「Effen lekia.(沒有人傷口。)」

  梅加瓦里搖搖手指說:「Ob, ot lekia, lui effen liak lan.(不對,要說沒有傷口,或者沒有人受傷。)」

  「Ngiad, ngiad, effen liak.(對、對,沒有人受傷。)」愛蕾笑著複誦了一遍。

  「Fida! Banfuigi tesha!(很好!學得真快!)」

  飛路接著說:「從剛才的狀況看來,愛蕾對自己所施的術,已經有足夠的掌控能力了,在巫術脫離掌控時,能夠即時使它失效。所以我才說,上一次的情況不會再發生了。」

  瑪爾低下頭,摸摸下巴沉思不語。

  「飛路殿下都這麼說了,準不會錯的。」芬在一旁插嘴。

  但真正看穿瑪爾心思的還是飛路:「瑪爾.史提伊,愛蕾的巫術能力提昇,對你們來說絕對不是壞事。那一天的巫術失控之所以能傷了我,是因為我不願意用更強橫的手段抵抗。但是客觀來說,失控的巫術,效力絕對及不上控制得當的巫術。這座學院裡的人,包括瑪杜克.裘沙在內,對你們是不會有任何憐憫的,你們若要在這個環境下保有威脅的力量,就更應該讓愛蕾精進,讓她能夠決定自己要傷害的對象。」

  一旁的芬聽得整個人都呆住了。

  瑪爾正要開口,愛蕾卻先說話了:「您沒有關係嗎,飛路小姐?」

  「呵呵,我對你們的忍耐自然也不是無限的。」飛路笑盈盈的說出了令瑪爾背脊發涼的答案。「不過,難得有這個機會,我當然想看看你們能做到什麼地步。我在這裡是客人,大不了拋下妳們,回麥達島去。我和艾芬法安人之間,或許也就只有這一項最關鍵的差別。」言下之意,瑪爾和愛蕾若是有朝一日真的和艾芬法安的古魔族為敵,飛路絕不會站在他們兩人這邊。

  「那我可得爭氣點了,不然讓妳掃興就不妙了。」愛蕾笑著回答。

  視野不算寬闊的梅加瓦里,只看一臉倦容的愛蕾和一臉笑容的飛路,完全猜不出她們對話的內容。她的膽子也不算大,開不了口請「六角形」的雪洛可.飛路為自己釋疑。

  「對了,」倒是瑪爾這邊發問了:「梅……伊潔菲雅小姐剛才都在這裡,看著妳們練習嗎?」

  「伊潔菲雅的專注力實在令人欽佩。」飛路淺淺一笑:「她看的自始至終只有愛蕾一人——應該說,只有她的那雙眼睛。」

  愛蕾補上一句:「害我練習的時候只能躺著不動。」

  「什麼嘛,」瑪爾搔了搔頭:「原來妳本來就躺著啊?那妳只是躺太久才麻掉的嘛!」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啦。」愛蕾故作審慎的回答。

  「那,觀察了這麼久,伊潔菲雅……殿下,有什麼發現嗎?」芬半是猶豫半是苦思的擠出了她想問的話,但仍舊忘了梅加瓦里聽不懂畢路亞語這件事。她看見飛路轉過頭去開口要對梅加瓦里說話,才赫然驚覺自己失禮,連忙咿呀嗚哇的嚷了一串不成文句的話阻止飛路代勞,接著自己用古魔族語重新問了梅加瓦里一次,完後還不忘轉過頭來瞪瑪爾一眼。

  「我又沒說什麼……」瑪爾低聲嘟囔。一旁的愛蕾不禁笑了。

  可惜,若說到大聲叫嚷一連串聽不懂的話,梅加瓦里豈會輸給芬,她手舞足蹈兼搖頭晃腦的解釋了足有一刻鐘,這一刻鐘份量的古魔族語卻都沉進魔流裡消失無蹤了,沒有傳到芬的腦子裡。在旁跟著傾聽的瑪爾雖想設法理解,但對他來說梅加瓦里說話的速度又太快了,連隻字片語也抓不住;愛蕾雖然在練習巫術的期間跟她聊過幾句,但也沒有辦法聽清楚這麼飛快又複雜的話語。

  「飛路殿下,對不起……」芬只能噘起嘴歉疚的說:「剛才要是乖乖讓您說話就好了。」

  飛路微閉雙眼,露出一個略帶責備的表情,旋即又一甩頭說道:「毋須後悔,伊潔菲雅的意思我大致瞭解。」

  「真的嗎?」驚嘆出聲的只有芬,不過瑪爾和愛蕾也一齊把目光集中過來了。

  「伊潔菲雅說,眼睛並不是她的專門範圍,她也沒有看過愛蕾這種眼睛的特徵;但是,她知道艾芬法安王宮裡有精通這個領域的學者,如果接下來進一步的分析還是沒有頭緒,下次她再被召入宮時,會順道帶自己的觀察紀錄去請教。」

  「『下次』……?」愛蕾還記得,梅加瓦里今天才剛從王宮回來。

  「紫冰島上季節交接之時,伊潔菲雅會到王宮去,和其他的學者一起為宮內的政要檢查體質。也就是說——」

  瑪爾接著她的話說:「下次起碼是三個月後囉……」

  「真久。」愛蕾的評語簡短卻十足無奈。

  「哼哼,」芬叉著腰得意的說:「在那之前,你們就乖乖待在這裡,練劍的練劍、學說話的學說話……」

  「教投擲術的教投擲術,對吧?」愛蕾煩躁的瞥了她一眼:「妳就不用講得一副妳還在乎其他事情的樣子了。」

  「妳知道就最好,」芬的鼻子翹得半天高:「哄了我那麼久,到現在還沒有教到什麼厲害的,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愛蕾嗤笑一聲:「麵包都嚼不動就想吃牛肉。」芬聽了頓時安靜下來。

  瑪爾帶愛蕾回到天地房之後,便略帶不安的盤腿坐在門邊,似乎在等候什麼。   「嗚嗯……」愛蕾走到房間中央,伸了個懶腰之後才問:「怎麼了,瑪爾?」   於是瑪爾輕聲把瑪杜克.夕紗黛導師邀他出去的事說了。「……也不知道該感謝妳剛才把氣氛弄僵,還是芬本來就不在乎那位導師說的話,所以這話題還沒有傳進飛路耳裡。只不知現在梅加瓦里走了,剩下她們兩個獨處,她會不會告訴飛路。」   「這有什麼值得你懸念的?」愛蕾斬釘截鐵的說:「當然會啊。」   瑪爾不由得「啊?」了一聲。   「你想嘛,你如果跟那個夕……夕……」   「夕紗黛。」   「……跟她出去的話,你說我有不跟去的道理嗎?」   「呃,說得也是……」   「那麼,」愛蕾一轉身悠閒地坐到床上:「我要出去,你說芬會隨便我出去,自己一個人另外找事幹嗎?」   「啊。」瑪爾恍然大悟,然後摸摸下巴喃喃說道:「她想必是不會希望妳出去的了……不過她又沒有那個膽量,也沒那個本事說動飛路插手……所以還是要……」   愛蕾不解的問:「用不著操心吧,還是你真的那麼想出去看看外頭?」   「不……」瑪爾一邊豎起耳朵注意聽門外的動靜,一邊繼續壓低音量說:「我去不去倒不重要,只是我有件事想要弄清楚。」   「什麼事?」   「等我知道答案了,立刻告訴妳——」瑪爾說:「——又或者,到時候妳也自然會知道了。現在就看是誰先出現在我們面前:夕紗黛導師本人,還是別人……」   「那就是說,最晚明天答案就會揭曉囉。」愛蕾不以為意的坐上床:「這樣你也要賣關子。」   瑪爾並不是想賣關子,而是暫時不知道如何說出他的想法,但他並未解釋,只能一邊苦笑,一邊繼續靜待。

  隔日清晨,第一個出現在瑪爾和愛蕾面前的,是送早餐來的瑪杜克。   「Scelize solduik!(感謝早餐!)」瑪爾接過兩口溫熱的紙袋,講出了預先練習好的客套話,那位睡眼惺忪的學院助理瞇著眼呵呵笑了幾聲,靦腆的答道:「Dwethmaldia Vnitswig.(都是奉文妮殿下的指示啦。)」   「Scelize!(謝謝——!)」愛蕾也在後頭跟著喊,以顯得自己不落人後,卻嚇得那位助理匆匆告辭離去。   兩人開了紙袋,各取出了三顆白白淨淨的圓麵包。   「……這啥?」愛蕾拿著掌心大的麵包端詳了半晌,愣是不敢下口,見瑪爾若無其事的咬了一口,裡頭包的碎肉跟菜葉顯露出來,這才放心的跟著吃。吃完了一個,只見她露出不屑的表情:「……沒什麼大不了的嘛。好歹跟昨天一樣,來個顏色奇妙一點的吧?」   「妳對早餐的期望到底有多高啊……」   瑪爾吃完一個麵包,往門外看了一眼:「我還以為芬那傢伙又會一大早就找上門來的。」   「我也正在想呢。」愛蕾已經吞了兩個沒什麼大不了的肉包:「她知道你今天要出門,不是更應該立刻來煩我的嗎?」   瑪爾心中已有了某種預感。   瑪杜克.夕紗黛的邀約畢竟只是口頭上的,並沒有正式的約定,也沒有明確的時間地點,因此上午兩人還是先到隔壁房間去找飛路和芬。敲了天山房門,卻只有芬出來應門。她已經整裝完畢,準備要跟愛蕾去外面練習投擲術了,不過臉上卻是一副不安的表情。   「咦……飛路小姐呢?」瑪爾問。   芬輕輕揉著自己手臂說:「一大早,院長的助理就來接飛路殿下走了……說是有重要的事要討論。瑪爾你就自己去練劍或什麼的吧,我也不知道殿下什麼時候回來。」   「真是奇怪了,她們不讓妳跟去嗎?」愛蕾問。   「讓我跟去,我還會站在這裡嗎?」   「也可能是妳太想學投擲術了啊……」   芬搖搖頭說:「事情已經沒有那麼單純了啦。」   那麼到底是多複雜?愛蕾雖然想問,但看到芬臉上徬徨無助的表情,又覺得似乎不該再多說。只不過,此刻她也隱約能感覺到,瑪爾昨晚為什麼緊張兮兮的了——他想必察覺到了巫術學院裡某種「氣氛」的變化。   「愛蕾,我們下樓去吧。」瑪爾拍了拍她肩膀說:「既然如此,乾脆一起去練習場。」   「……萬一那位夕……」   「夕紗黛。」   「……嗯,萬一她找不到你的話怎麼辦?」   「說得也是,」瑪爾說:「我們先到樓下的『雷山』房去,看看裘沙小姐在不在好了。是她帶我們進來的,有事的話,學院的人應該知道去找她吧。」

  三人才下到第十八層,就看見瑪杜克.夕紗黛披著一件土黃色的獸毛大衣,倚在扶手邊等候。她一瞧見瑪爾,就翹起下巴朝他微笑,眼睛瞇成一條線。瑪爾雖然知道她是天生膚色灰白,但還是不禁覺得她的笑臉令人毛骨悚然。   「Elen Sesadeaswig.」瑪爾照著麗凜教的方式向她問好。   「不要客氣。」夕紗黛似乎很想說畢路亞話的樣子:「你們在這裡當客人,不會太久,最後還是只要說畢路亞語就好。」   「Da thamastser valen, swiglant inde niliavi...(但是為了學巫術,不得不懂古魔族語……)」瑪爾依然勉力說古魔族語。   「不要、不要。」夕紗黛擺擺手說:「等一下帶你去看我的朋友,你記得不要說我們的話,我說就好。最好的是,不要讓我的朋友知道你正在學我們的話。」   「呃,喔……」瑪爾也不知道如何繼續堅持,便聽了她的話,改用畢路亞語問:「夕紗黛導師,可否請教一下您的朋友是怎樣的人?」   「這個嘛,見了便知分曉。」她賣關子用的畢路亞語倒是講得挺熟的。接著她一歪脖子,朝愛蕾和芬說:「另外兩位客人如何?一起去?」   愛蕾揚起眉毛說:「可以嗎?」   「唉唷,我就知道。」芬在一旁登時垂下頭。   「妳們不怕無聊的話。」夕紗黛說完,從大衣底下伸出一條蒼白的手臂,壓在瑪爾肩膀上,硬生生把他往樓梯口架過去,嘴上還一邊說:「走吧,請。」   瑪爾不懂為什麼巫術學院的人們都這麼專橫,不過至少夕紗黛還讓他走樓梯下去,比文妮院長的作法安全多了。大概也只是因為夕紗黛不是風魔法的專家吧。   愛蕾皺緊了眉,匆忙跟在瑪爾後面,芬則跟在愛蕾後面。三人就這麼步伐緊湊的一層一層往下走。路上,夕紗黛問了瑪爾不少問題,諸如麥達島上的景況、瑪爾修習魔法劍的方法、一行人來到艾芬法安的理由等等。瑪爾大多據實以告,僅僅最後一個問題,他只說是音左略.阿浦勒斯送他們來的,細節則沒有多提。   夕紗黛除了說什麼都不肯透露他們要去見的是什麼人之外,對於瑪爾的問題,倒也都大方回答。昨天她說,這一趟前去拜會她的友人,並不會花太多時間,是因為對方就住在學院塔外的大宅院裡。當初裘沙也曾經提過,那座宅院是維德罕城的大富豪「顏氏」一族的家;顏氏是漢族在維德罕城的代表,也是少數仍保有武學傳統的家族,族中出過不少軍部的要人,包括現任的禁衛軍總帥(直屬女王的王城護衛軍總司令),文官自然也是不計其數。就連巫術學院的古魔族們都對他們尊崇有加,夕紗黛提起她認識顏家的哪些人、去宅邸裡參觀時見到了什麼奇珍異寶,也說得神采奕奕,彷彿是自己的成就一般。   「不過,這麼尊貴的人,應該不是說見就能見的吧?一般來說。」   「唔。」沒想到瑪爾不經意的問題,卻令夕紗黛首度露出緊張的神情。「……對,所以……不是很一般。我帶你去的理由……比較特別。」   說著說著,夕紗黛已經帶著三人下到一樓,踏過大理石地板的門廳,朝學院大門走去。   「……瑪爾。」愛蕾快步走到瑪爾身旁,似乎要問他什麼話,卻又顧忌旁邊搭著他肩膀的夕紗黛。   「不,愛蕾。」瑪爾已經猜到她要問什麼了。「還不知道……」   夕紗黛正轉過頭來,想問他們在說什麼,忽然一陣寒風從大門外吹進來,像海浪般掃過四人的身軀。「伏、伏」的聲音,從空中隱約傳來。夕紗黛放下了手臂,神色凝重的加快腳步走出大門。瑪爾和愛蕾也不得不跟著撲進門外冷冽的冬風中,跟著夕紗黛一起抬頭去看。冬日的朝陽令人難以直視,晴朗無雲的天空,猶如一片雪白發亮的布幕。   在白幕的正中央,是一個漆黑的人影——並非被耀眼的陽光照成了剪影,而是真的一身烏黑的人,站在空中。隨著「伏、伏」聲的節奏,瑪爾才看清那人的兩肩旁各有一片反射銀白光澤的半透明羽翼,在風中鼓動——或者說,鼓動著周圍的風。   瑪爾聽見身旁的夕紗黛「嘖」了一聲。   艾芬法安巫術學院院長,瑪杜克.文妮.鹿,穿著貼身的絲綢黑背心和同樣質料的長褲,夜藍色的大衣束在腰際,衣襬有如長裙,隨風飄揚;發亮的黑長靴鞋跟併攏,浮在半空中,鞋尖直指著夕紗黛的方向。結實而骨感的黝黑手臂,從略窄的肩膀像花梨木的樹枝一般延伸出去,經過手肘的彎勾,沒入一雙靛青色繡漆黑圖紋的護腕中,左手叉在腰上,五指埋進大衣的縐褶裡;右手則將她那頂四角帽按在胸口。羽毛紮起的黑色粗辮,在她的背後如靈蛇般扭動。她未戴眼鏡,微闔雙眼慵懶的俯瞰地面上的四個人,眼角的銀色印記泛著詭異的光輝。   文妮院長背後的半透明羽翼,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巨大手掌撫弄般,在空氣中柔軟的畫著弧。隨著羽翼屈伸的速度漸慢,她的長靴距離地面也越來越近,終於將她帶到與夕紗黛相同的高度,然後,著陸。她的靴子觸地時雖然沒有發出明顯的碰撞聲,瑪爾和愛蕾卻覺得聽見了一聲沉重的悶響,就像一塊巨大的磐石崩落了似的。   「...Sesadeaswig duvscinwen?(夕紗黛殿下,您要去哪裡?)」   「……哼。」夕紗黛呼出了一口白霧。   瑪杜克.文妮.鹿踏著漆黑的靴音,緩緩走近。   「Pillewavoia dovinscinwoda siast, nalun zafmejub.(只是帶畢路亞的客人們四處走走,熟悉一下環境而已。)」雪白的瑪杜克.夕紗黛微微仰首,佯裝不在乎的回答院長的質問。「Me elen Vnitmia odesnili thmaldiakvi...(敬愛的文妮閣下又何必親自……)」   「Ot ge scikalivomslem jisnavil vageffenuzuvi voia gwen.(您似乎無權這麼做,他們兩位乃是除我一人之外不歸他人所管的客人。)」文妮院長仍不收起背上的透明翅膀。瑪爾想到她說不定又要用蠻力帶他和愛蕾「回塔上」,頓覺腳底下都不踏實了,不過他還是按捺著緊張,面不改色。   「Voialase fol vageffen bankun gome, vu otblen.(既是客人,那便也不歸您管,不是嗎?)」相較於氣勢逼人、措辭卻依舊委婉的文妮院長,夕紗黛則是以平靜的表情毫不客氣的回話。不過瑪爾隱約感覺得到,她正在鞏固自己周圍的魔界。在他身旁的愛蕾,或許連夕紗黛魔流的增強都感覺得出來吧。雖然這兩位瑪杜克若真的衝突起來就不好了,但瑪爾仍然忍不住好奇:全身漆黑的文妮,翅膀卻是帶有銀白光澤的透明,那麼潔白如雪的夕紗黛,翅膀又會是什麼顏色的?   「Scikalivom truyamulen offeletiaslem tayb, Sesadeaswig.(可惜,夕紗黛殿下您似乎對學院長的權限認識不足。)」然後文妮院長突然一反拐彎抹角的口吻,斬釘截鐵的說:「Twetwe truyading vom Vi.(學院的一切都歸我管。)」   夕紗黛的嘴角垂了下來。她瞇起眼睛,打量著比她矮一個頭的文妮院長,冰冷的說:「Vikuwa?(也包括我?)」   「Ankuwa.(也包括妳。)」   「Sinnunormanikuwa?(即使在休假期間?)」   「Sinnunormanikuwa.(即使在休假期間。)」   瑪爾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引力,彷彿背上的席修斯一瞬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飛到身旁的愛蕾手中似的。他靜下心來,將席修斯的感應牢牢抓緊,然後開口說:「Vnitswig...(文妮殿下……)」   「客人,我說過。」夕紗黛突然回過頭來,然後又揚起嘴角,對瑪爾說:「你不需要會說我們的話。」   瑪爾本來就沒有想好要怎麼插嘴,這下只得嚥下一口口水,拉著愛蕾往後退一步。愛蕾雖然沒有作聲,但是兩眼已經燒成金黃色。   夕紗黛轉回頭,但沒有再度板起臉,而是以同樣的笑容對文妮院長說:「Fida, tuivanadalase doscin woda.(很好,那麼我就十個夜晝之後再帶他們去吧。)」   「Ona——(妳不能——)」   夕紗黛笑得更燦爛了。「Tuivanada. Fida, scelize!(十個夜晝。很好,謝謝!)」接著她輕輕一拍掌,然後轉過身來伸手往瑪爾肩上搭:「客人,對不起啦,我們改天!十天之後再帶你去!」她一聽見文妮院長又開口說了些什麼話,立刻用更大的音量說:「哎唷對不起,院長不會說畢路亞話!你們聽不懂!對不起啊!十天之後喔!我會來找你!」然後重重的往瑪爾肩膀上拍了兩下,接著也順便拍了拍愛蕾的肩膀,輕描淡寫的笑著說了一句:「妳好厲害,不過不要,會受傷。」兩人和文妮院長都沒來得及反應,夕紗黛已經邁開大步走進學院大門。   瑪爾目送她離開之後,朝文妮院長拘謹的點了點頭。   文妮院長終於收起背上的透明翅膀,從按在胸口的帽子裡取出一個小木匣,啪的一聲打開。她從匣中取出她的圓框眼鏡戴上,然後大步走到瑪爾身旁,拽起他的手,彷彿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說:「Vin wen.(跟我來。)」   但是下個瞬間她就發現,她沒有辦法裝作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站在瑪爾身旁、雙眼燃燒著金色烈焰的少女,無言的撥開了瑪杜克.文妮的手。   愛蕾.昆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文妮戴上四角帽,回頭望向瑪爾,只見他也不為所動。只有一旁的路達恩.芬雙手抱在胸口,一臉侷促,眼神飄來飄去,不知道自己該看誰的臉色。   於是文妮俐落的解下纏在腰際的夜藍色大衣,披回身上,又說了一次:「Vin wen.」然後邁開大步,走進學院大門。

  既然瑪爾和愛蕾沒有跟瑪杜克.夕紗黛出去,這一天的活動理論上應該跟昨天相同,不過文妮院長立刻就要瑪爾跟她去地下室,因此他便直接去了,沒有先回去找飛路;愛蕾本來也想跟去,但是一旁的芬像是恨不得馬上逃離這個地方似的,半是強迫半是央求的拉著她去了練習場。   中午三人回到十九層時,飛路還沒有回來。芬覺得有些不安,說要去四處找找便跑掉了,留下瑪爾和愛蕾在天地房裡。   「……文妮院長怎麼肯讓你穿著那玩意走出地窖?」   芬才走,愛蕾便忍不住指著瑪爾的右臂問。剛才會合的時候,她就注意到瑪爾手上穿著那副阿思戴.伊那密鑄造的腕甲。芬當然也看見了,只不過她不知道那是什麼,瑪爾也只簡單的解釋說那是院長囑咐他穿上的東西。   「自然是為了籠絡我囉。」瑪爾說:「光是高壓手段,我們兩個遲早會倒向夕紗黛那邊——多虧妳讓她感受到了這一點。」   「我只是誠心誠意的表達出我對她的厭惡而已。」愛蕾有點羞赧的說。她盤腿坐在地板上,不甘心的說:「你看今天,要不是院長插手,我們今天就能去看學院外面的世界了。」   瑪爾也跟著坐下:「夕紗黛本來就沒打算真的今天帶我們去啦,那樣未免也太倉促了。她一開始就準備讓文妮院長出面阻止,然後再裝作讓步的樣子,逼院長接受她原本就決定好的日期。」   「哎?」愛蕾打趣道:「你怎麼那麼清楚啊?」   「我當然清楚啦,佛拉葉老闆以前也老是來這招。」   「幼稚死了!」愛蕾大笑:「他們以為這算得上談判技巧嗎?」   「哈哈,那只是大剌剌的人做事情的習慣而已,他們大概也不覺得自己在耍什麼手段吧。」   「不過會被這招打發的文妮院長,也意外的單純呢。」   「不被打發,就得打架了吧,」瑪爾苦笑著說:「我跟她去地下室之後,她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裘沙小姐叫來。」   「嗄?裘沙小姐?叫她做什麼?」   「當然是通譯啊。」瑪爾說:「我猜是被夕紗黛那番話影響了吧。」   愛蕾哼了一聲:「早就該做的事,還要等人家影響。」   瑪爾聳聳肩說道:「幸好有裘沙小姐幫忙,我總算知道院長想做什麼了。」   「她想做什麼?」   瑪爾抬起右手說:「她不是說我的戒指是『咒圖機械』嗎?也就是說,戒指跟魔法劍一樣,是可以『啟動』的。所以現在,我的工作就是努力啟動它,看看它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愛蕾不以為然的說:「那戒指就戴在你平常握魔法劍的手上,要是它真的可以啟動,這麼多年來你早就該發現了吧?」   「嗯……我不知道妳這說法對不對啦,不過今天的確是一無所獲。院長也問我能不能把戒指摘下來讓她親自試,不過我沒有答應,所以她才反過來,讓我把腕甲帶出地窖,一直穿在手上。現在除了要經常測試能不能把腕甲當作魔法劍來啟動,還得習慣右手的重量,而且手指也沒辦法靈巧活動……」   「何必這樣自找麻煩啊?」愛蕾問:「你不是也想找到解答嗎?只不過借她試一試,如果可以試出個名堂來,問題不是一下子就解決了嗎?」   瑪爾沒有回答,只是嘎吱一聲握住拳頭。   「……對了,」愛蕾見他不想回嘴,便換了個問題:「戒指是叫你啟動看看,那劍呢?原本就知道是魔法劍了,她還想研究什麼?」   「喔,這個啊。」瑪爾抬起頭來,興味盎然的說:「這就是裘沙小姐大顯身手的時候了。原本院長只是看到戒指,憑直覺猜這把劍也是A. I.做的,所以她就藉著裘沙小姐的幫忙,問我是怎麼跟A. I.結識、怎麼得到這把劍的。算是所謂的訪談吧?」   「哈,那豈不正合你意,你超愛聊天的。」   愛蕾說完這話,兩人一起笑了。   「可惜,我之前也跟妳說過,我對A. I.的瞭解實在是太少了,這把劍也是她送給我,我就坦然收下的,我甚至也沒問過她為什麼連鑄造魔法劍都懂。這就是『鍊金術』了對吧?我竟然到現在才搞懂。不只魔法劍,還有好多東西,比如說光羽筆,或者麥達森林裡的路燈,這些把元素灌進器具裡的工法,都是鍊金術來的。」   「我也從來沒搞清楚過啊,每個人說法都不一樣。」   「總而言之,文妮院長聽完我的回答之後,看起來是挺失望的。我也問她,到底A. I.當年在這座島上做了什麼,可是她不肯回答。」   「果然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嗯……在我看來,比較像是她自己也還摸不清楚事情的全貌,所以沒辦法給我具體的答案。」瑪爾苦笑著說:「明天我會再去試探看看。妳那邊又怎麼樣?芬的投擲術有進步嗎?」   愛蕾眼珠子一翻,無力的往後一躺:「我看哪,叫她真的用腳丟搞不好還比較有希望。」   「不錯啊,可以考慮。」瑪爾事不關己的說。   「對了……」愛蕾身子往側邊一翻,兩手蹦一聲拍在地板上,將上身再度撐起。她呼了一口氣,把纏在嘴邊的髮絲吹掉。「你還沒告訴我,昨天晚上你到底在緊張什麼?夕紗黛找上我們,在你看來有什麼意義?」   瑪爾低下頭,看著無法完全握緊的右拳。要回答愛蕾的問題很簡單,但是在那個問題的背後,有另一個更大的抉擇正在等著他們兩人。

  打從裘沙帶來帕里塔城滅亡消息的那天開始,瑪爾便隱約有這個預感了。當初他以為古魔族是團結一致的,即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做事的方法不見得相容,但最終追求的目標都是同一個。可是,裘沙帶來的消息讓他知道,也有一些古魔族,並沒有在追求這個大目標。有一些古魔族,或許從踏上摩諾所非亞的大地的那一刻開始,便脫離了原本世界的羈絆,決心為自己而活,或者投身於摩諾所非亞的其他族群中。既然在拔爾城,有這樣的古魔族暗中與雷明.柯羅德合作,那麼在艾芬法安王國,也很可能有古魔族持相同的想法。庫士島和麥達島那一側有破天魔王親自坐鎮,加上戰亂近在眼前,使得古魔族容易團結,但海齊島這一側已經大致平定,沒有立即的存亡危機,古魔族也已經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島上生活,那麼就不難想像,有一部分的古魔族會開始追求進一步的自由。   比如說,超脫破天魔王的計畫,與人類結黨合作的自由。   根據休達她們的描述,與人類合作原本就是破天魔王的計畫不可或缺的一環。但是,合作的對象與方式,都必須讓計畫的其他成員知悉,不能擅自行動,也因此私自和柯羅德合作的古魔族才會被視為異類。當瑪杜克.夕紗黛說要帶瑪爾去見學院外的人時,瑪爾便猜到她指的是人類,因此剩下的問題就是,其他的古魔族認不認同她安排的這場會面。   瑪杜克.文妮.鹿的介入,正是再明確不過的答案。   「那就是個大好機會囉?」愛蕾聽完瑪爾的說明之後顯得很興奮。   「我覺得有可能。院長看起來有自己煩惱的事情,但她終究是跟『六角形』同一陣營的。比她還要友善,而且地位更高的飛路,都不願意直接推翻音左略.阿浦勒斯的決定,送我們回麥達島了,我們要透過她的力量回去更是不可能。不過,就算夕紗黛真的跟艾芬法安的人類結盟,她到底想利用我們做什麼,現在也還是一團謎。要是輕易跟她們親近,結果卻得不到好處,反而跟『六角形』的陣營徹底反目,那就兩頭空了。現在只能等這十天,然後好好摸清楚瑪杜克.夕紗黛的底細,再決定我們要投靠哪個陣營。」   愛蕾聽完,沉默了片刻,似乎不太願意接受瑪爾的說法。   「怎麼?妳覺得我忽略了什麼嗎?」瑪爾問。   「也不是說忽略啦。」愛蕾往後一跳,坐到床鋪上:「只是,我們現在這個樣子,未免也太沒志氣了一點。」   「哎?」   「我們是望遠鏡角人耶!」愛蕾雙手叉起腰說道:「哪怕被懸賞、被追殺,都不屈從別人。……我是不知道其他人啦,至少我自己是這樣活過來的。」   「哪有人追殺過妳——」   「吵死了,」愛蕾打斷了瑪爾的微詞:「我說的是心態的問題!的確,我們在麥達森林裡,輸給了古魔族,所以被迫來到這座島上,然後順著局勢,也從古魔族那裡得到了不少好處,知道了更多摩諾所非亞的事情,學了一點她們的語言,也學了一點魔法,你甚至還得到了老朋友的線索。可是!我們還有我們的路要走啊!」   瑪爾說:「我懂妳的意思。我也不是說我們要加入哪一邊,只是為了走我們的路,勢必要利用古魔族的力量,所以……」   「哼……」愛蕾搖搖頭:「瑪爾,你是個腳踏實地的旅行者,對你來說,每一步踏出去,都要穩穩踩在地上,才不會跌倒。我猜,你在黛奧城外的街道上走路的時候,說不定還對自己說過一句話,叫做『感謝大地』,對吧?」   「咦!」瑪爾大吃一驚。那是母親在世時常說的話。   「我就知道,」愛蕾得意的說:「提德以前跟我說過,創建黛奧城的畢路亞人,古時候是拜大地之神的。像你這種名字裡有『維斯』的畢路亞人,以前信的是別的神,但是來到黛奧城之後,有的入境隨俗,有的和大地之神的信徒結婚,所以也跟著說感謝大地。」   「那傢伙,什麼沒有,小知識一堆……」瑪爾半帶恭維的說。明明完全是從提德聽來的小知識,卻得意洋洋的用「我就知道」起頭開講的愛蕾,某種意義上也令他佩服,不過這部份他就不敢說出來了。   「——可是!」愛蕾抬起雙腿,重重往地板上一踩,蹦的一聲把瑪爾的注意力拉了回來。「現在已經沒那個閒工夫感謝了!趁這個機會,我覺得你應該學學財寶獵人的身法。財寶獵人呢,是不跟大地套交情的,想要跳得高,就得重重的踐踏。」   瑪爾略有不服的問:「那妳說到底該怎麼做?」   愛蕾從床鋪上跳下來,像豹一樣伏在瑪爾面前,以金黃色的雙眼看著他:「我說怎麼做,你就會怎麼做嗎?」   「……咦?」瑪爾嚥了一口口水。

  十天的時間並不算久,但也不是可以風平浪靜度過的長度。   每日上午,瑪爾和飛路的「女兒」芝理一同學習古魔族語(這是唯一瞞著其他人進行的活動),愛蕾則到練習場去教導芬投擲術;下午,輪到愛蕾去飛路的房間學習巫術,梅加瓦里在旁記錄她身體的變化,在這同時瑪爾則去地下室,在裘沙的協助下接受文妮院長的調查。裘沙每幾天就會出門一次,這時就會有另一位不認識的古魔族來擔任通譯,水準相較裘沙遜色不少,但總比瑪爾的古魔族語功力來得高,所以也沒什麼好挑剔的。到了晚上,瑪爾一個人練劍(順便測試腕甲)的時候,愛蕾會去梅加瓦里的研究室拜訪她,名義上是繼續做體質檢查,實際上則是套她的話——這是愛蕾的說詞,不過瑪爾猜想,以愛蕾的古魔族語能力,光是要聽懂梅加瓦里講的話就很難了,套話大概也只是名義,說穿了大概只是聊天吧……這樣反而不會引起疑心就是了。   原本瑪爾以為,這十天都會照同樣的行程度過。畢竟過了七天,飛路對於夕紗黛邀約之事完全沒有表示任何意見,瑪爾已經漸漸習慣穿著腕甲生活了,戒指仍然沒有任何反應,可以說,最可能起的變化都沒有發生。至於兩位互不相識的幼齡古魔族,一個跟瑪爾一起練習說話,一個跟愛蕾練習丟東西,兩人似乎都沒有什麼進步。   然而到了第八天,變化從意想不到的方向來了。   這天早晨,又是那位睡眼惺忪的學院助理來叩天地房的門。瑪爾和愛蕾(尤其是愛蕾)正準備依照慣例用古魔族語道謝,卻發現她空著手。三個尷尬的人舉步維艱的交談了一會兒,瑪爾和愛蕾才知道是院長請他們到五樓的宴會廳去共進早餐。   「Set...(還有……)」助理離開前,又突然叮嚀了瑪爾一句:「Ofjebgebepe en miavoia.(在貴客面前請不要穿著那副腕甲。)」   瑪爾恍然大悟。兩人都來了這麼多天,事到如今才款宴招待,自然不是為了他們兩人,而是別有大人物光臨學院。助理不在受邀之列,所以也不知道是誰來了。   「……學院外面的人耶。」愛蕾悄聲說:「機會來得比預期中快喔。」   「別衝動啊,我們還在學院塔裡面。」瑪爾提醒她。   「那就要看狀況了。」愛蕾的回答令瑪爾又平添了幾分緊張。   瑪爾費了番工夫卸下腕甲,和愛蕾出了房門,飛路和芬已經在走廊上等候。今天的飛路變回了初抵紫冰島那天的容貌,同樣是粉紫色的露肩連身禮服,但是光澤似乎比之前更加耀眼,款式也明顯更複雜了些,原本的紫色腰帶變成了一整片純白鑲花束腹,長裙的縐褶也多出了幾重又幾倍,衣袖和裙襬的花邊如浪花般滾動。飛路的頸上也多出了兩串項鍊,一長一短覆蓋胸口,看起來像是紫水晶與鑽石,但恐怕也是飛路以自己的身體變幻而成的吧。而她絲絹般半透明的淺紫色長髮,與風暴躍動的深邃紫紅雙眼,瑪爾明明已經見識過好幾次,此刻一見,卻又感覺自己正凝視著一幅陌生的景象,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一道潔淨的芬芳沁入胸中——連周圍的空氣都已是雪洛可.飛路的世界。「六角形」的雪洛可.飛路要以此姿態震懾的對象,究竟是什麼人物?   「嘿,早啊愛蕾!」一旁的路達恩.芬見瑪爾正眼也不瞧她一眼,便也不跟他打招呼。   愛蕾愣愣的答應道:「飛路小姐今天是認真的……」   「嗚……連妳也……」   飛路轉過頭來,細髮漣漪般微微靈動。「今天要委屈妳了,芬。還有你們兩位也是。」言下之意,待會的晨宴上,她是不打算讓任何人把目光放在她以外的地方了。   「飛路小姐,」瑪爾又深呼吸了一次之後問道:「您準備得這麼周到,想必已經知道今天學院款宴的是什麼客人了?」   飛路將眼神輕盈的落在他臉上,反問:「你說呢?」   「今天和您第一次見面,但又是讓您大費周章準備造型的對象……艾芬法安王國的權貴,不,說不定是女王……?」   「呵呵,」飛路用戴著亮白手套的左手一撥側髮,露出左耳上一顆六角星形的藍玉耳墜:「兩個小錯誤。第一,這點造型對我來說,離大費周章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第二,你若把『星之紅閃』殿下創建的艾芬法安王國,跟內海西側那些自命為國的小城邦當作同一等級,就未免小覷我們計畫的規模了。時至今日,六角形的區區一角,豈有資格勞煩艾芬法安的女王陛下親來會晤?再者,聽聞陛下多年前罹恙,雙眼已經失了靈光,假若為了陛下換這一身裝扮,也是白費苦心。」   愛蕾躲在瑪爾身後悄聲說:「飛路小姐連講話都比以往多三成裝腔作勢了,怎麼會這樣啊。」   「妳又為什麼躲在我後面啊?」瑪爾回頭瞅了她一眼。他的感覺不如愛蕾敏銳,尚未注意到雪洛可.飛路壟罩整個樓層的魔界。「飛路小姐,您別再賣關子了,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也好吧?」   「毋需擔心。」飛路偏偏就是不回答,似乎已經確信,待會的宴席上,瑪爾、愛蕾和芬只會是無關緊要的小配角。   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拋下三人逕自下樓。(瑪爾倒是有點失望,他原本還期待著飛路背上會長出什麼樣與服飾相稱的翅膀,以什麼樣不失優雅的姿態飛下塔底呢。)三人跟在她身後走下階梯,聽見「叩、叩」的清脆聲響,才發現飛路腳下踩的是高跟靴。瑪爾心想,雖然麥達島上的貴婦人的確流行穿這個,不過那是因為嫌棄內城的街道上泥沙太多沾髒了鞋底,飛路在環境清潔的巫術學院裡穿高跟靴,而且還穿在長裙底下,只聞其聲不見其形,有什麼好處呢?連附庸風雅都談不上。不過他又仔細一想,發現自己也只是聽見鞋跟聲而已,誰知道飛路究竟是真的變出了一雙高跟靴穿,還是單純是把腳變成了會發出清脆聲響的形狀——或許對本人而言這兩者差別也不大吧?既然如此,有點聲響讓他們走下十幾層樓時不致無聊,倒也不壞。   下到第五層,只見走廊上已有五位穿著深綠色長袍的學院助理——都是人類,有男有女——等間隔排成一列引導他們往宴會廳。瑪爾和愛蕾有些怯懦的跟在飛路後頭,發現那五個助理果真瞧都不瞧他們一眼,不禁覺得自己像是幽靈一樣。   海對岸來的兩個小幽靈就這麼跟著仙女進了宴會廳,金黃色的燈光由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而來,照得兩人簡直要被蒸發了。艾芬法安巫術學院大部分的照明器具都是精緻的元素燈,能夠從整個燈身發出均勻的光輝,然而宴會廳裡使用的是蠟燭燈,每一盞燈都有一炷火光,隔著紗紙燈罩仍然看得見一顆顆炫目的光球。瑪爾心想,黛奧城裡的豪華餐廳大概也是這種燈光,只不過他還沒去過半間,現在反倒先習慣巫術學院的奇特燈光了,說來也是奇妙的緣分。   他轉頭正想悄聲跟愛蕾分享這個感觸,那一對更奇特更耀眼的光源便映入眼中。   「愛蕾,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愛蕾瞇著眼睛,熾熱的光環眼被睫毛遮蔽,近如瑪爾才看得見。   「妳的眼睛又在發亮了。」   「啊?」愛蕾眉頭微皺:「這算正常吧?我沒有特別集中精神啊。這麼大驚小怪,真的發亮的時候你不就嚇到躲回房間抱著枕頭哭?」   「那也得妳先把枕頭讓給我啊。」瑪爾本來不想抱怨這件事的。   愛蕾不理他,繼續說:「待會我的確打算好好觀察一下就是了。怎麼?你覺得會太惹人注目嗎?」   「不,妳像現在這樣瞇起眼睛的話應該還好。」瑪爾問:「不會妨礙妳觀察吧?」   「只是集中精神的時候眼睛會有反應而已,實際上眼睛看不看得見倒不是太重要。」愛蕾露出狡黠的微笑:「如果是飛路小姐的話,閉著眼睛我也看得見喔。你可別告訴她。」   雪洛可.飛路的存在感的確異常的強(尤其是此刻),但那是對瑪爾這種用五官感受的正常人而言。能夠只憑魔流認識感覺到她的愛蕾,想必已經敏銳到與古魔族相當的境界了吧。   宴會廳內也有人負責接待貴賓。一位穿著天青色刺繡長袍、紅髮盤頭的古魔族上前來,恭恭敬敬的向飛路問好。瑪爾猜想她大概是愛拉里族,頭髮的色澤跟海對岸小木屋裡的那個小丫頭一樣,而且看她的服裝,大概不是助理,而是導師等級的人物。這位盤頭的愛拉里踏著細碎的腳步,帶領飛路和兩個跟班走過被燈光染成橘紅色的絨布毯。前方盡頭是一面造型新奇的牆板,看起來像是六扇彩繪的木框門曲折相連拼湊而成的。愛拉里為飛路推開了最左邊的那扇門,門裡光芒透出,原來宴會廳在裡頭還有一倍大的空間,晨宴的餐桌就設置在此,既寬敞又有遮掩,不失安全感。   晨宴的排場並沒有瑪爾想像中的大。學院長瑪杜克.文妮.鹿,脫了帽子坐在一進門正面的主位;她的左右各有一位古魔族:右手邊一位淺黃色及肩長髮的古魔族,是瑪爾認得的人:之前在休達的小木屋裡曾經和她共進晚餐,他記得她是路達恩族,名字倒是一時想不起來;左手邊的另一位則是裘沙小姐。瑪爾也不敢確定她在這裡的原因——雖然她老是夾在學院和兩個外地人之間當通譯,但是絕不能忘記她本人也是導師,而且級別還不低,在學院內恐怕也是頗有份量的人物,今日列席於此,或許有她自己的任務。   坐在路達恩右手邊的,想必就是今天除了飛路之外的另一位貴賓了。此人比列席的三位古魔族硬生生高出一個頭,從坐姿就可看出是位武將:身軀挺直端正,微微揚首,銳利的目光不卑不亢的迎上走進隔間的飛路。他看上去年約三十,一頭往後梳平的黑髮,臉型瘦長,雙眉細而鮮明,鼻梁平而剛直,嘴唇薄而勻潤,雖然是麥達島上不常見的長相,但評為英俊該是很合理的。他一身天青色的鱗甲,肩披深紅披風,儼然一副正在巡邏中的裝扮,只是不見佩帶任何兵器。飛路一走進來,他便精神抖擻的起身,左掌抱住右拳向她行禮。瑪爾還記得音左略.麗凜小姐之前教過他們,這是漢族人與地位相當的人會晤時的禮儀。飛路則微提長裙,回了一個輕盈的屈膝禮。文妮院長和兩位導師也接著起身,由院長親自為飛路和那位武將互相引介。「救助破天的第一位賢者」、「六角形的第二角」、「摩諾所非亞的雪洛可族代表」、「麥達島西魯瑪城的監督者」、「一瞬千變的巫師」這些飛路的頭銜,對瑪爾來說都不新鮮了,他想聽清楚的是那位武將的身份。   「Sessiast thmamyad Feroswig dia Effindan thmaldiakvi vin truyavi Ngan Hiuntensulga mulim tuitekbele vaga Effin vaga Shaennaroling thmaldia Effinfayan.(以及今日為了一睹飛路殿下,特地自靜城親來蒞臨敝學院的,靜望國聖慈女王陛下直屬靜城十四衛親軍總帥顏雲天將軍。)」文妮院長流利的唸出一長串頭銜,彷彿在複習一套背誦了幾千次的口訣一般。瑪爾聽不懂頭銜裡的細節,但是最重要的事知道了:這個人就是瑪杜克.夕紗黛導師之前提過的,艾芬法安王城護衛軍的總司令,是維德罕城勢力最大的漢族「顏氏」出身的高官。瑪爾不清楚夕紗黛導師是不是想帶他們去見這個人,但是天意使然,在文妮院長的主導下,今天卻是他先出現在他們面前了。   盤頭的愛拉里請飛路坐在裘沙的左手邊,與文妮院長和顏將軍各據一角,瑪爾和愛蕾則夾在飛路和裘沙中間,芬坐在飛路左邊。隻身前來的顏將軍,和各有隨從的院長和飛路之間,有一段明顯的距離。眾人一坐定,便有三位侍從進來,手腳俐落的將餐點端上桌擺好,然後退出隔間外。   瑪爾自覺見過的世面不算多,但是他猜想,內海的西岸應該沒有哪個場合是這樣吃飯的——所有的餐點都擺在桌子中央,每個人的眼前只有一碗蒸熟的米,跟一雙在休達小姐家裡折煞他和愛蕾的「deo」。正中央的盤子裡確實是一尾肥美的魚(幸好,熱氣騰騰還淋滿了醬汁),不過其他的食物,尤其是面前這碗米,只靠一雙叉魚用的棍子該怎麼吃呢?反正瑪爾也只是飛路的跟班,姑且觀望一陣,看看本地人怎麼吃再說吧。   當然,這麼煞有其事的請飛路和他們兩個來,肯定不是只為了吃,因此一如瑪爾預料,文妮院長將整桌人介紹過一輪之後,並沒有立刻請大家開始用餐,而是接著跟飛路交談起來。那位眼睛細長的顏將軍也一直把兩手擺在膝上,彬彬有禮的傾聽她們兩人說話;文妮院長不時也會對顏將軍說些話,顏將軍答話簡短,嗓音穩重而有穿透力,令瑪爾想起師父。   瑪爾是不急著進食,而且要是這碗米得用手抓著吃的話,那等它溫涼一點也好。只是,文妮院長說的古魔族語實在太快太艱澀,更重要的是講話時表情變都不變,也不作任何手勢,就憑瑪爾察言觀色的能力,也連一成的內容都揣測不來。   不過——那是對瑪爾這種用五官感受的正常人而言。   瑪爾感覺得到愛蕾正在集中精神。不是因為感應到她的魔流產生了什麼變化,而是聽見了她比平常更悠長深遠的呼吸聲。或許她能從周圍魔流的細微變化裡,辨識出什麼線索。   正聽著愛蕾的呼吸聲,這邊文妮院長忽然鬆開了一直十指交扣的雙手。接著她說出來的話終於連瑪爾也聽懂了,可惜不是什麼讓人耳目一新的話題,只是請大家開始用餐。瑪爾多等了兩秒,就看見顏將軍和巫術學院的眾人各自抓起「deo」,用握筆般的手勢掐著兩根細棍,巧妙的將盤裡的食物夾進自己的碗裡。   「愛蕾……糟糕了。」   瑪爾暫時不敢轉頭看她,但已經聽見她的呼吸急促起來了。   「……嗯,糟糕了。」愛蕾低聲回答。

  晨宴的主角終究還是雪洛可.飛路。在瑪爾和愛蕾躊躇了半晌之後,開口說道「我們四人一直住在麥達島,不擅長用紫冰島的餐具」,讓文妮院長吩咐人送上四根叉子的也是飛路;從頭到尾,餐桌上開口說話的也只有院長、將軍和她,兩位導師結果只是陪座——裘沙小姐神情一直很嚴肅,無暇為瑪爾和愛蕾解釋狀況也是可想而知。晨宴一結束,她便和另一位路達恩導師一起匆匆跟在院長後頭離開了,兩人也攔不住她;同時這邊學院助理們也排程一路準備送飛路離開了,對其他人毫無興趣的芬直接尾隨在後,瑪爾和愛蕾只好跟上。沒想到飛路低聲吩咐了幾句之後,芬卻自己先上樓去了,留下不得不繼續跟著飛路走的瑪爾和愛蕾。   「飛路小姐,我們現在只能聽您解說了,否則真不知道剛才是怎麼回事。」愛蕾一邊爬著樓梯一邊問。   「那個鵝肉蠻好吃的就是了。」瑪爾在一旁打趣說。   「你還真悠哉耶!」愛蕾瞪了他一眼。   瑪爾苦笑著回答:「開玩笑的啦,除了象徵性的吃一片鵝肉以外,我根本啥也不敢做。」   「那還真可惜……」飛路走在前頭,氣定神閒的說:「維德罕城之所以為『理城』,似乎連烹飪之理也鑽研得透澈,今天的每一盤菜都頗為出色呢。」   「飛路小姐妳不要跟著瑪爾離題啦,」愛蕾急切的說:「剛才妳們到底談了些什麼?」   飛路停下腳步,微微側過臉龐,斜視著身後的愛蕾。兩人正期待她開口說明,她卻又起步往上走:「跟我來吧,我讓你們坐下聊聊。」   瑪爾和愛蕾急忙跟上,心裡想著「讓我們坐下聊聊」這說法怪彆扭的,卻發現飛路沒有要繼續爬樓梯,而是出了樓梯間,筆直往走廊扶手的方向前去。瑪爾第一時間只想到:啊,雪洛可族也能飛,當初她就是這麼渡過內海的,可是我跟愛蕾不能飛也沒用啊——   當他回想起跟飛路一起渡海的芬也同樣不能飛時,謎底已經在兩人眼前揭曉了。   「——好大……!」   愛蕾驚愕得只能喊出最簡單的第一印象。雪洛可.飛路的變形和背負三對翅膀的瑪杜克族完全不同等級,從她背上、雙手、髮梢、裙底,長出無數的銀白色觸鬚,細的如手臂,粗的超過一個人的腰寬,團團纏捲住走廊扶手,然後將她的身軀撐上空中。她身旁的觸鬚有如蟒蛇般扭動,將她簇擁其中,猶如后座一般;纏著扶手的粗觸鬚則持續伸長,攤平成一排,像是木板地一樣,左右兩端的觸鬚側面又各自長出數片巨大的傘狀翅膀,每一片都寬闊得可供一個人伸長四肢躺在上面。   飛路愜意的將右手臂倚在一條銀白光滑的觸鬚上,對地面上的兩人說:「上來吧。」纏在扶手上的一排觸鬚應聲垂下,猶如一座吊橋。   雖然這橋寬度足以讓兩人並排,但表面光滑,瑪爾伸出手觸摸,試著找地方抓緊,愛蕾則面露難色的在後頭觀望。沒過多久,瑪爾將手指戳進兩條觸鬚中間的縫隙裡,成功攀上橋,但愛蕾仍然不敢碰那些銀白觸鬚。   「還是太噁心了嗎?」倚在觸鬚后座上的飛路,閉著一邊眼睛微笑著說:「不如抓著我的手上來如何?」   話語聲落,捲著扶手的粗觸鬚表面突然裂開,從中刺出一排潔白的手臂,最中間的那一條還勾動手指,招呼愛蕾過去。   愛蕾全身打了個顫,急忙說:「不用了!原本那樣就好!」那排手臂才有點依依不捨的縮回觸鬚裡。結果是瑪爾伸出手把她給拉了上來。   兩人都乘上飛路的身體以後,飛路底下的巨大翅膀緩緩鼓動,將三人推向上空。瑪爾有點好奇,這巨大的變形裡面,是否有某一部份是雪洛可.芝理的身體,但他不能問。   愛蕾則是毫不猶豫的問了最初步的問題。「飛路小姐,這全部都是妳的身體……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坐在妳身上,妳都感覺得到嗎?」她甚至掏出了一把小刀:「如果我刺下去妳會痛嗎?」   「愛蕾——」瑪爾急忙出聲。   「這些末梢裡面確實有一些感覺神經,好讓我抓牢東西。」飛路輕輕一撥頭髮,顯得毫不介意:「但是頂多比頭髮更敏感一些罷了。妳要刺刺看嗎?」   「飛路小姐——」瑪爾猛一轉頭。   「刺了會流血嗎?」愛蕾又問。   「愛蕾——」   「端看妳刺得多深。」   「飛路小姐——」   「瑪爾!用你的劍試試看!」愛蕾大叫。   「愛——嗄,我?」瑪爾立刻嚴正拒絕:「妳或許還來得及拋出鉤索,我可不想一路摔到塔底!飛路小姐妳也不要逗她了,我們現在到底要去哪裡?十九層已經過了!」   「我要是拋出鉤索的話一定也會救你的啊……」愛蕾不甘心的嘟囔著。   飛路的右手順著后座的觸鬚表面滑行,然後輕巧的彈跳起來,指向天空。「你們不想看看紫冰島的全貌嗎?」   飛路有如一座漂浮的宮殿,從艾芬法安學院塔的塔頂浮現。瑪爾和愛蕾看見塔頂四方各有一座小樓閣,屋頂上都開了孔,望遠鏡頭從中探出,原來是小型的觀星台。瑪爾聽說麥達島上的望遠鏡是畢路亞人傳來的,沒想到在紫冰島上也看得到,大概這種器具不管在哪裡遲早都會有人發明吧。   高度攀升到連觀星台都脫離視野的同時,原本已然寒冷的空氣彷彿突然結冰了一般,令瑪爾和愛蕾不禁往飛路的方向縮過去——嚴格說來他們周圍全部摸得到的東西都是飛路的一部分,但心理上他們還是覺得只有后座裡的那半截軀體才是本人。   飛路睥睨著后座下的兩名凡人說道:「你們退到這麼裡面來,自限視野,真是太可惜了。」她伸手往右前方一指:「看,那邊是南方。再往西便是休達的小木屋,那片樹林就是裘沙帶你們來的路徑。」   兩人順著她的手望向紫冰島的西海岸,然後一路往視界盡頭看去。島嶼南端被擋在山脈的另一頭,山腳下有許許多多結冰的湖,不過並不是紫色的,或許跟觀察的距離也有關。冰湖地帶的土地看起來相當貧瘠,唯獨最大的一座湖周圍卻是森林密佈,只不過樹頂積雪,所以看起來仍是白茫茫一片。兩人很快掃視過死寂的自然景觀,看見左手邊距離較近的一大片人造物。   飛路介紹道:「那就是雷霞城,靜望國三大城當中的『名城』。」   雷霞城座落在平原上,並沒有像巫術學院這種格外高大的建築,但景觀仍然鮮明,可以看見各式各樣顏色跟大小的屋頂,唯獨看不見被白雪覆蓋的,顯示全城都人煙稠密、生氣活絡。   名城再往東方,有一座更加宏偉瑰麗的城市——那想必就是首都艾芬城,三大城當中的「靜城」了。艾芬城倚在紫冰島東方的山脈旁,源自山頂的河流將艾芬城週邊的地形切得細碎,其中一條從城市中央筆直穿過,朝著飛路她們的方向撲來,但在接近維德罕城之前就先往北彎,注入貌似平靜的摩諾所非亞內海中。城內城外都是河,使得北、西、南三個方向的城門也與其他二城不同,不只是大門,而是三座與城牆相連的河港。   「感覺得到嗎?」飛路輕聲問正在眺望艾芬城的兩人:「那座王城鎮壓著的殺氣。」   瑪爾吐著白霧評論道:「的確,三座城裡面,唯一稱得上擁有天險的,就只有這座艾芬城……像是雷霞城,還得靠城南的駐軍來防衛。」   飛路收回正要往右指的手,擱在后座上。「跟你說話真是節省時間,瑪奇列克。就連我自己,也是在第二次上來眺望的時候才看懂的。」   「什麼?」愛蕾連忙把視線移回南方的雷霞城。「啊,真的,看起來像軍營的東西!」她本來以為俯瞰軍營的經驗是她比較多,沒想到卻是瑪爾先觀察到,心裡不免有些不甘,便搶著問飛路:「不是說紫冰島是和平的大地嗎?怎麼城外還有軍營?而且還朝著南邊,好歹朝著麥達島或庫士島的方向嘛。」   「那自然是因為……」飛路又等待高度升高了一些,才繼續說:「……紫冰島並不是和平的大地。那座軍營,就是我帶你們來這裡,要讓你們看的東西。」   瑪爾和愛蕾用手撐著觸鬚,翻了個身過來面對飛路。「這麼說,這跟那位顏將軍今天來巫術學院的目的有關係?」瑪爾問:「艾芬法安的『外敵』到底是什麼?」   「稱之為『外敵』究竟妥不妥當呢——」飛路臉上的表情少了幾分從容,卻多了些惆悵。「——某種意義上,她們是不折不扣的『內患』……至少,對我們來說應該是如此的。」   愛蕾問:「難道是古魔族?」   飛路點點頭。「正確的說,是伊德的女兒們——強壯、敏捷、永遠處於解放狀態的風之子民。」   「啊,我聽妳們講過好幾次了。可是我們還沒有見過半個伊德族人。還是其實見過了?」   「如果妳見到了,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飛路說:「她們有毛茸茸的尖耳朵和尾巴,還有銳利的爪子。而且她們跟音左略、妮兒、瑪杜克這些族不同,沒有辦法隱藏自己與人類懸殊的外表。這也就是為什麼……在與人類摸索共存之路的過程裡,她們成了最大的障礙。」   「妳們把她們趕出去了?」瑪爾緊張的問。   「我也不想相信,但看來我對紫冰島的認識實在太過粗淺。」飛路微微蹙眉:「從今天早上文妮院長的說明看來,紫冰島上的古魔族的確這麼做了。為了化解人類的恐懼,伊德的女兒們被放逐到艾芬法安王國南方的『幻影盆地』——從名稱看來,大概就是那座被森林包圍的冰湖一帶吧。之後的幾百年來,她們就成了艾芬法安王國唯一的『外敵』。」   愛蕾幾乎跳了起來。「院長那傢伙剛才就在餐桌上講這麼殘忍的事情?飛路小姐,真虧妳還能面不改色的聽下去耶。」   「我們不得不鎮定。不只是我,鹿也是如此。」飛路十分親暱的稱呼院長給自己取的別名。「不論當初的作法是對是錯,可以確定的是,現在對艾芬法安王國的人類而言,伊德族是敵人。在王室的軍人面前,鹿如果袒護敵人,便會威脅到紫冰島上古魔族全體與人類之間的和平。」   愛蕾雙手抱胸,「這種和平根本是假的,早晚會瓦解。」   「妳說得對。」飛路毫不猶豫的同意了。「我們來到學院的第二天,路達恩.加奴來找我,告訴我一些艾芬法安內部的紛擾。艾芬法安為了『邊防』,將大軍駐紮在雷霞城南方。當時我還不知道他們要防範的對象,竟然是我們的同胞——但總之,現在這支軍隊,有可能反過來變成艾芬法安王室的敵人。」   「掌握軍權的人,想要操控政權……」瑪爾點頭表示了解:「然後王室忌憚伊德族,所以也不敢削弱邊防軍的力量。」但他接著又問:「可是只要王室還有人民的支持,就仍然佔有優勢才對。除非……」   「除非發生了像黛奧城那樣的事。」飛路接著他的話說道。   瑪爾打了個冷顫。「……飛路小姐,別告訴我艾芬法安女王也被暗殺了。」   「什麼?」愛蕾在一旁大叫。   飛路搖搖頭說:「當然沒有那麼嚴重。只不過,艾芬法安女王的身體狀況似乎不太理想,而且至今仍沒有子嗣。短短數年之內,艾芬法安王國就有可能失去王室的直系血統。到時候,王國的命運就難以預料了。」   「血統!真是無聊的原因。」愛蕾說:「所以我才討厭貴族。妳們古魔族不是從魔流裡生出來的嗎?難道妳們也吃這一套?」   從飛路一瞬間的不悅表情,就能猜到她的答案:「艾芬法安王國是『星之紅閃』建立的國家。即使當今的人類王室再怎麼優秀,終究是從她手中接管國家的代理人。假使有朝一日她歸來……唉。」   這還是瑪爾和愛蕾頭一次聽見雪洛可.飛路的嘆息。假使有朝一日,開國女王路達恩.馨回到艾芬法安,或許艾芬法安的人類紛爭會止息,但恐怕古魔族與人類就要再度決裂了。飛路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沒有辦法把話說完。   「我明白了,」瑪爾說:「顏將軍來巫術學院找妳們,是因為誰能得到古魔族的支持,誰就能取得最後的勝利。而且就算女王過世了,古魔族也不可能對王室倒戈,因為王室的象徵不是現在的女王,而是『星之紅閃』。」   「你歸納得很好——」飛路身子一側,觸鬚便聚集到她右手邊,讓她斜躺在上面。「——那就是王室的思維。」   輪到瑪爾皺起眉頭。「古魔族不贊同嗎?」   「至少,艾芬法安巫術學院的古魔族並不想插手。四百年前鎮壓過人類的古魔族,絕不能再度以武力決定人類的命運。今天早上鹿親自舉辦晨宴,夾在我跟顏將軍之間,就是為了向我們兩人傳達這個訊息……古魔族不能將力量借給人類,任何古魔族,即便是我『六角形』的雪洛可.飛路,也不能動用自己的力量,幫助艾芬法安王室。」   飛路的翅膀鼓動聲,在冷冽的空氣中迴盪。   「……我想,說到這裡,不管你們認不認同古魔族的作法,真正的疑問應該只剩下一個。」   瑪爾和愛蕾相視一眼。   「沒錯……那就是你們參加晨宴的理由。」   瑪爾有些畏縮的問:「的確,飛路小姐告訴我們的這些情勢,完全出乎我們意料之外。我原本真的只是想知道,剛才那場完全以您為中心的晨宴,究竟為什麼要我們列席。可是……」   「可是你發現,你的前提或許不完全正確。」飛路微笑著說:「愛蕾.昆,我知道妳在晨宴上格外的緊繃。妳匯聚了所有的精神,注意觀察周圍的一切。妳感覺到什麼了?」   愛蕾僵坐在原地,微微著顫抖著。   「我本來還以為是自己想太多……」   瑪爾看見她眼睛裡的火焰完全熄滅了,像是躲進洞穴中一般。   「全部的人都在看我……文妮院長、顏將軍、裘沙……他們都把視線放在飛路小姐身上,可是每一個人的魔流,好像都指著我一樣……!」   瑪爾驚駭的盯著她陷入黑暗的雙眼。   飛路稱許道:「能感受到這個程度,看來妳已經準備好親自抉擇了。」
【鍛造師的殘影】 【劍士的緘默】
古魔族語筆記
原文翻譯解說
Elen Sesadeaswig.親愛的夕紗黛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