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
幻想島:魔劍之書
「挑戰者,來自海對岸麥達島黛奧城的魔法劍士,瑪奇列克.希爾維斯.史提伊——!」 「齊天采師傅以佩劍『遮日』為注!史提伊先生以師門之名為注!」 「勝負有節,點到為止——!」 蕭颯的寒風中,黑衣劍士齊天采將劍鞘拄在擂台木板上,閉幕凝神。顏家大老爺邀請來的司儀,站在一面大鑼旁邊,高呼著瑪爾聽不懂的口號。 一如顏老爺所言,觀眾雖然不多,但也算不上少。大約十五尺見方的擂台周圍,聚集了七八十個人,絕大多數是顏老爺所謂的「武術家」——維德罕城護衛軍的現役或退休將官。稱這些人為武術家恐怕是誇張了些,他們年齡都在四十以上,而且沒有人佩帶武器,充其量年輕時接受過帶兵打仗的訓練,時至今日還有多少個能打的就難說了。但是顏老爺說他們能助興卻也沒錯,以這些人的程度,要看懂劍術比試還是沒問題的。 顏家出席觀戰的人很少。擂台北面最前頭設有一排座位,顏老爺坐在中央,左右是他的兩個弟弟,二少爺和三少爺則坐在更右邊。觀眾席裡的女性只有莫晴小姐、愛蕾、夕紗黛導師,以及站在夕紗黛背後的芬;至於顏家的其他女人,以顏夫人為首,都表示不想看這「打打殺殺的」,等到比試完了,晚上這座擂台就會改為戲台,請維德罕城有名的劇團來表演。顏老爺為了出來露臉,換了一件式樣比較隆重的墨綠色袍子,頭戴一頂看起來像寶箱一樣的鑲金黑帽,手握一柄頭尾框有金環的杞梓木拐杖;莫晴小姐今日不需練劍,所以穿上了深紫色的繡花外套,頭髮也梳理得整整齊齊,結了一條長辮,比起上次愛蕾見到她的時候,顯得典雅嫻靜許多,當然木劍也不在身上。芬神情緊張的盯著瑪爾,夕紗黛臉上的表情則沉著許多,不過右腳抖個不停。 瑪爾已經舉劍擺好架勢,等待開始的信號。齊天采不拔劍,乍看之下似乎是禮讓瑪爾先進攻,但是從上次對決的情形看來,她不像是會給對手進攻機會的人。瑪爾猜想,司儀一敲下那面鑼,她就會拔劍衝過來。若有一瞬間的鬆懈,勝負便會當場分曉,哪怕齊天采不至於在這裡殺了他,也可能令他受傷。 ——這場比試只是過程而已,套句飛路的話,是河流途中的小曲折。既然瑪爾的火焰威力不強,那不如化身為水吧,像河水一般,從容的繞過一切障礙。 「比武開始!」 鑼聲響起的同時,齊天采的劍光從鞘中迸發而出。果然!瑪爾拋下對這劍術師傅僅存的一絲期待,接下她第一劍。速度很快,但力道不強。對方也知道第一劍會被擋下,一開始就準備好變招。 「想在我啟動魔法劍之前取勝?」瑪爾連擋三劍,席修斯的劍身才爆出紅光。齊天采的策略很正確,阿麗雅妮之絲必須在空中累積一定數量,才能產生效果。但她不知道的是,那效果只是激發出瑪爾原本就具備的潛力。今天的瑪爾,上半身比前一次更穩,破綻也更少。而且他對齊天采的臂力已經有了大概的掌握,能夠更輕鬆的頂住她的劍勁。 而且,四面傳來的觀眾喧鬧聲,意外的對瑪爾有利。如果他認真傾聽,大概聽得出那是為進攻的齊天采叫好,但是對現在的他而言,那些異國語言的雜音,讓他有如回到貓鈴鐺酒吧裡一樣。反而是齊天采好像被那些聲音干擾,動作不如前一次那麼俐落了。 「瑪爾!什麼時候幹掉她都可以——!」愛蕾奮力的用畢路亞話對抗周圍的古魔族語呼聲,她自認為很大聲,可惜寡不敵眾,台上的瑪爾似乎沒有聽見。 「真的打得贏嗎……?」芬在背後喃喃自語。 愛蕾回頭瞪了她一眼,然後繼續關注場上的打鬥。 「確實是能跟齊師傅匹敵的身手……」幾個座位遠處,顏老爺正捋著鬍子發表評論:「只不過,一味防守,要如何取勝?」 顏老爺背後一個中年軍人雙手抱著胸說道:「遠爺,這蠻人的身手就只夠防守了,他怕露出破綻,不敢進攻,已算是有自知之明!」 顏老爺不以為然的表示:「蠻人雖是蠻人,但出身戰亂之地,膽量豈會不如我們?即便是齊師傅這等高手,練劍也是為了修身養性,而非為生存搏鬥。現下這位劍士只守不攻,絕非蠻地之風,他肯定留有殺著。看!劍網越來越密。」 「那就是魔法劍嗎……」另一名壯漢伸長了脖子,瞇著眼睛觀察場上的火焰殘影。「沒有想像中厲害啊。」 「真是,年輕人就是心急。」顏老爺嗤笑一聲。 場上的齊天采,也屬於心急的一類。瑪爾佩服她的劍術才能,但是她終究太年輕了。開局時搶在阿麗雅妮之絲成形前一輪猛攻,未能得手,現在火絲將她團團包圍,她殘餘的氣勢似乎比前一次打鬥時更弱了。瑪爾心想,自己的優勢在於體力,要是能再多撐一刻鐘,齊天采的劍網便會不攻自破。 不過,他也不能在這裡浪費太多體力。 「妳叫……齊天采,是吧?」滿場的喧鬧聲中,瑪爾挾著劍擊,拋出只有對手聽得見的古魔族語。 齊天采的攻勢沒有停止,但是瑪爾感覺得出她遲疑了一瞬。 「有點意外吧?我會說你們的語言。」瑪爾趁著她變慢的一瞬間,朝她腳下刺出一劍,但劍尖離目標還有半尺遠,遮日劍已直逼眉心,他翻身往旁邊一跳才勉強閃過。看來要動搖這個人,沒有那麼容易——瑪爾正想著,齊天采的劍光又像蛇一樣繞了過來。 「天采小姐,我沒有辦法認真跟妳打。」瑪爾擋下劍,拉開大約兩步的距離:「像這樣的戰鬥,對妳有意義,但是對我沒有。」 「藉口就免了……!」 這是瑪爾第一次清楚聽見齊天采開口說話。軟綿綿的嗓音……瑪爾暗自心想,這大概也是她平時不愛說話的理由之一吧。 「我沒有說我要輸!」瑪爾仗著火焰劍的劍身較寬,正面頂下了齊天采的刺擊之後,纏住遮日的劍身,整個人雙手握劍壓了上去。體格輕的齊天采當然不跟他硬拚,挪開重心轉進他左邊腰間的空隙,但瑪爾鬆開左手往旁邊一甩,靠著腕甲彈開了齊天采的斬擊。他聽見喝倒采的聲音從四面傳來,原來不管什麼語言,喝倒采的聲音聽起來都差不多。 「不用管那些庸俗之輩,想贏的話,就趁早把你準備的計謀使出來!」齊天采的話多了起來,臉上也綻現猙獰的笑容。 「嗚!」瑪爾勉強擋開直刺咽喉的一劍,胸口卻直直挨了齊天采一腳,他往後一個踉蹌,驚覺自己誤算了:齊天采剛才攻勢減弱,不是因為體力不足,而是在引誘瑪爾轉守為攻。現在她知道瑪爾不攻擊是出於戰意不足,決定不再留手,要一口氣結束戰鬥了。「我還沒說完呢,天采小姐!」瑪爾吐掉一口唾沫,回劍攔截齊天采的下一波攻勢。雙方劍尖相碰,瑪爾知道齊天采只是佯攻,但是對於施展阿麗雅妮之絲的他來說,少動不如多動。 「學幾個隻字片語就得意了?你是來比武還是來說話的?」 「可以的話,我兩個都不想!」瑪爾越是防禦閃躲,越覺得支應不來了。儘管他看得穿齊天采的進攻模式,但是要對抗她的速度與連綿不絕的劍招,以瑪爾略遜於她的肢體柔軟度,需要靠更強的爆發力來彌補,大約每化解五招,瑪爾就會感到肩臂發麻,必須拉開距離爭取時間恢復。這便是手臂上套著金屬甲的缺點了。 「那你就乖乖輸給我吧,我也不逼你拜我為師了!跟那個皮笑肉不笑的鳥人巫師,滾回巫術學院去!」周圍的鼓譟聲與兩劍交擊的鏗鏘聲之間,齊天采的話似乎越來越多了。 「那可不行!」瑪爾揮劍往地板上一劈,一條木板啪一聲彈了起來,朝齊天采面門飛去。 「嘖!」齊天采沒有料到木板竟然會以這麼精準的角度朝自己襲來,情急之下不得不揮劍將木板砍斷,一條左臂就趁此時,穿過飛揚的木屑,手掌重重壓進齊天采的腹部。「——嘔噗!」體格輕盈的齊天采,被這一掌拍得往後滑了數尺之遠,全場一陣譁然。 「帥呀!」愛蕾用力拍手。 芬在她背後潑冷水說:「帥什麼啊,剛才那麼大的破綻,應該拿劍架住她脖子的,瑪爾竟然推她一把就收攤子了。」 「哈哈,他只是想報剛才被踢一腳的仇啦!像那樣的破綻,要多少有多少!」愛蕾指著擂台說:「這個『木板地』,對我們望遠鏡角人來說就跟自家一樣。尤其是瑪爾,木材碰到他的劍會有什麼反應,他可熟得很。」 芬想起自己當初在麥達森林裡追捕愛蕾跟瑪爾的時候,瑪爾的確毫不猶疑的斬斷了她腳下的榕樹,沒想到那不只是蠻力。「……可是他總不能一直砍擂台吧?砍到整個台子垮了,還不是沒轍?」 「總會有辦法啦!」愛蕾又回頭瞪了她一眼:「話說回來,妳不要一直跟我說話好嗎?妳以為妳跟我很要好嗎?」 「我——」芬鼓起臉頰掙扎了一下,然後說:「我才想問咧,要不是飛路殿下仁慈,妳跟瑪奇列克能活到現在嗎?我可是代表飛路殿下留在這裡監視你們的,妳最好尊重一點!」 愛蕾和芬各自把頭擺到一邊,然後咬著牙在心裡咒罵:太假了,這麼假還不如不演。 擂台上,瑪爾破壞地板的舉動,造成了意外的優勢。看來齊天采並不習慣在木板上戰鬥,她原本毫不在乎,把擂台當作普通地面一般,但是瑪爾砍壞一塊地板,令她意識到這座擂台是木材架高而成的,萬一再受攻擊,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崩塌。 事實上,瑪爾知道。他雖然叫不出名稱,但是認得這種木材。根據腳步聲的回音和木板振動的幅度,他也大概知道這片木板底下哪些地方有多少樑架支撐、禁得起多少破壞。剛才的奇襲,也是木板接縫處的鐵釘形狀,讓他知道以什麼方式劈砍,能讓斷裂的木板往什麼方向反彈。真得感謝望遠鏡角那些混蛋——尤其是拉狄亞——包括貓鈴鐺酒吧在內,望遠鏡角全區各式各樣的木板地,都曾經淪為他們的擂台,也曾經被他們用來當作地形戰的道具。現在齊天采移動起來謹慎多了,也提防著瑪爾再度利用地板攻擊。 不過,這優勢只是一時的。同一招不可能再奏效,而且齊天采終究會重新習慣。 「……天采小姐,我誠實告訴妳,我跟那個『皮笑肉不笑的鳥人巫師』不是同伴。」瑪爾故意壓低火焰劍,擺出隨時要再砍裂地板的態勢。「我跟我的同伴是『罪犯』——是被古魔族從海對岸驅趕到這裡的。我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離開這裡,回到海對岸去!」 「關我屁事!」齊天采縱身躍過瑪爾剛才在地上砍出的洞。「你就這點伎倆嗎?」 「我就只有這樣了,天采小姐。」瑪爾沒有從麗凜那裡學到粗鄙的話,因此自然而然的忽視了齊天采的咒罵,從容接下她凌厲的一劍。「——要使用計謀的人不是我。妳還記得嗎?上一次我們戰鬥的時候,拿刀子偷襲妳的人。」 「有什麼暗器就盡管使出來啊!」齊天采的黑髮狂亂的飛舞。「不管她從哪個角落偷襲,用三倍的速度,丟出三倍的飛刀,我也會悉數打落!」她出劍的速度甚至比剛才更快了,瑪爾後退之餘,不由得驚嘆於她的實力。這個握著遮日劍的黑衣女子,斷不只是一個安逸於和平之世的劍士。瑪爾想起,如果瑪杜克.夕紗黛研究的古文書是真的,那麼她就是守護魔劍之人的門徒,是為了某種悠遠的使命而傳承劍術的人。 ——不過,此時此刻,眼前的劍士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對瑪爾而言已無關緊要。 「我的同伴不在哪個角落——」瑪爾此時已退到距離顏老爺等人最遠的擂台邊:「——她就坐在莫晴小姐的旁邊。」 「什——」 齊天采轉頭瞥了一眼觀眾席上的顏莫晴,她正屏氣凝神的觀戰,絲毫沒有察覺到坐在身旁的金髮訪客右手貼著胸口,彷彿握著什麼東西——不,現在警告她已經來不及了—— 「什麼?」觀眾席正中央的顏老爺,看見場上出乎意料之外的發展,不由得雙手一壓拐杖,往前挺出身子。齊天采在進攻途中突然分神,已是不可思議,更奇怪的是,瑪爾竟然不趁機出招,反而將劍收回背後鞘中。 這舉動給了齊天采足夠時間回過神來,但仍來不及重啟攻勢。瑪爾搶在她的劍回來阻攔之前,伸長雙手,掐住了她的肩膀。「天采小姐,感謝指教……!」 「這算什麼!」齊天采的手臂完全沒有被控制住,右手一翻,遮日劍便削向瑪爾左腋。但她的劍觸不到目標——手臂伸直的同時,一股莫名其妙的不踏實感從腳底湧上。她的全身竟然被瑪爾抬了起來。 「好驚人的怪力……!」 滿場的驚呼聲中,只有愛蕾知道,那不是瑪爾的力量,而是他手上那雙腕甲的魔法效果。 根據瑪爾的說法,那副腕甲左右完整時,就能啟動文妮院長稱為「重力魔法」的力量。利用魔法移動事物,原本是所有巫術的基礎,但通常只能讓施術者移動自身創造出的事物,例如讓幻影或火球在空中照著指定的方向飛舞。要移動外界原有的事物,簡單的方式是施術產生新的能量來推動它,例如颳起強風讓人浮在空中;還有一種方式是以強大的魔流支配目標周圍的空間,直接操控目標的動態。由於這種操控最常見的用途就是改變物體的重量,故統稱為「重力魔法」,但其中有許多不同的應用型態。阿思戴.伊那密打造的重力魔法腕甲,顯然是專門設計來打消物體被推動時的抵抗力,讓腕甲的主人輕而易舉的移動雙手接觸的一切物品。 文妮院長大概被劍術對決的印象侷限,沒有想像到瑪爾會在戰鬥中空出雙手,將腕甲的魔法直接用在對手身上。瑪爾抓住齊天采的雙肩之後,立刻扭腰往旁邊一甩,齊天采連人帶劍,就像一塊布似的輕輕鬆鬆被拋擲出去,飛越了擂台邊的數排觀眾,撞破一面紙糊拉門,沒入木屋之中。庭院裡所有觀眾的視線,都被吸往那棟木屋的方向,動彈不得。觀望了半晌,齊天采仍未從木屋裡走出來。 「落場了……」場邊的軍人們議論紛紛。「這可不是角力啊,落場該怎麼算?」 「落場就算輸啊,實戰還管是比劍術還是比拳腳嗎?」 「實戰的話哪來的落場啊?要論實戰,就該等天采師傅回來!」 「既然搭了擂台,豈有落場不算輸的道理?」 「咱們是來看兩位劍士比拚劍術的,這種方式分輸贏未免太掃興了吧?」 「這場子是遠爺的,還是請遠爺定奪吧!」最後這意見成了眾人的結論,於是眾人的目光又移到了顏老爺的身上——然後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站起身,凝視著完全相反的方向。 沿著顏老爺的視線方向望去,是庭院的北面圍牆。兩個纖瘦的人影背著陽光,站在深藍色的瓦片屋頂上。仔細一看,竟是那個金髮綁著馬尾的外島人,一手勾著莫晴大小姐的脖子,手腕壓在她鎖骨上,另一手持一把短刀,抵在她的臉頰旁邊。顏莫晴微微張著嘴,似乎想喊叫,但是刀子就貼在臉上,令她無法輕舉妄動。 「這是什麼意思!」顏老爺臉上青筋暴現,一旁的夕紗黛導師也露出前所未有的肅殺神情。 屋瓦上的愛蕾,用畢路亞語對著擂台喊道:「瑪爾,幹得漂亮!你也趕快上來!」 北面的觀眾還沒搞清楚狀況,只見擂台上的瑪爾朝他們撲了過來,首當其衝的是個體格也屬魁梧的中年人,但他連一絲抵擋都沒有,就被瑪爾抓起來摔到一旁;瑪爾趁著觀眾驚惶,拔出火焰劍,北面人牆立刻自動開出一個缺口,他左手扯下愛蕾先前綁在他上衣內層的鉤索,往牆頂上一拋,一口氣攀上兩個人高的圍牆。 「唷,蠻行的嘛,我還怕你一個人爬不上來咧。」愛蕾對著爬上來的瑪爾說。 瑪爾在屋瓦上一腳前一腳後,總算站穩身子:「到這關頭要是爬不上來,就對不起妳之前帶我練習那麼多次了。」 「客人!你們在做什麼!」夕紗黛的聲音從底下傳來。 「所有人聽好!」愛蕾瞪大了燃燒金黃色火焰的雙眼,對著底下喊出準備許久的古魔族語:「你們也許以為,我跟這邊這位瑪爾.史提伊,是艾芬法安巫術學院,從海對岸請來的客人,是來和平交流的使者!但是錯了!你們被瑪杜克.夕紗黛騙了!」 「什麼……!」夕紗黛的聲音從憤怒轉為驚愕。她發現不少眼神飄到自己身上,連忙對著愛蕾大吼:「客人,妳不要亂說話!」 「我們不是自願來到紫冰島的!」愛蕾沒有工夫講事前未準備的台詞,只好無視夕紗黛的抗議繼續說:「我跟史提伊!是被麥達島上的古魔族,強迫送到紫冰島來的!各位也很清楚,由於古魔族佈下的魔法,數百年來,人類根本無法自力渡海!因此我跟史提伊,現在被困在這座島上,不得不向古魔族低頭!」 「嗄?」夕紗黛顯得真的很吃驚。「……芬,有這回事?」 芬回了她一個詫異的表情:「夕紗黛殿下,您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夕紗黛發現聚集到她身上的目光越來越多,連顏老爺都在用眼神質疑她。「不不不,我真的不知道——」 牆頂上,愛蕾繼續高聲宣告:「我們原本也跟各位一樣是……那個什麼……瑪爾?」 「安善良民。」瑪爾心不甘情不願的提詞。這大言不慚的台詞可是愛蕾自己想的,卻是瑪爾背得比較熟。 「安善良民!是麥達島上的古魔族,想要僱用我們,幫她們殺人,我們不肯,才被她們趕上小船,送到紫冰島來!我們無時無刻不想回到麥達島去,偏偏紫冰島上的古魔族不同意!如今,甚至連紫冰島上的古魔族,都要求我們幫她們殺人!各位說,這是不是逼我們走上絕路!」 芬在夕紗黛身旁按著額頭嘆道:「哎唷,叫他們別說出口的,他們偏要在一大堆人類面前說,這下麻煩大了。」 「路達恩.芬!」夕紗黛用力一跺腳:「去阻止她!」 「可是我沒帶武器出來……」 「誰叫妳用武器的!」夕紗黛回頭往她背上一拍:「妳跟他們不是感情很好嗎!上去安撫他們,叫他們先放人!」 「好、好!」芬急忙幾個彈跳躍上牆頂,瑪爾和愛蕾果然都不攔阻她。「呃,兩位……有話好說……?」她背對著牆下的眾人,用期待的眼神看著瑪爾。 瑪爾低聲一句:「妳果然上來了,叫妳別帶武器來是對的。」接著大手一撈,攫住芬的手腕一個翻轉,芬立刻毫無抵抗的栽進他懷裡,被他用火焰劍架住脖子。 「喂喂喂!」芬使勁將脖子往後縮,生怕被割傷:「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哼,想跟我們套交情?」瑪爾故意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音量說著古魔族語。「我們已經不敢相信古魔族啦!」 「哪有這樣的啊——!」 「嘖!」牆底下,夕紗黛握緊了拳頭,往大腿上一敲。 「二位客人!」顏家的二少爺快步鑽出人群,抬頭對愛蕾說:「二位的苦衷我們知道了,可是這不關莫晴的事啊!求求二位先放開她,我們坐下來好好談!」 「那可不成!」瑪爾搶在愛蕾之前回話了。他緊緊勒住芬,然後用劍尖指著二少爺,警告他不准再靠近。「現在,在這裡,我們就把事情做個了結!愛蕾!」 愛蕾繼續背誦她之前準備好的台詞:「要我們釋放人質,很簡單!只要你們叫這位瑪杜克.夕紗黛導師,給我們準備一艘能夠橫渡內海的船,還是什麼其他交通工具都好!只要我們確定可以回去,人質就不會有事!但是在那之前,得委屈她們,先陪我們一陣子!」 「我真是錯看你們了,蠻人……!」顏老爺氣得整張臉都紅了,雙眼充血,握緊拐杖的手彷彿發出咯咯的聲響。瑪爾猜想他還是軍人的時候,想必也是個強悍的戰士,不過現在他女兒正跟愛蕾的刀子親密接觸,他再強悍也沒有用。在場需要提防的,就只有巫術實力不明的瑪杜克.夕紗黛,以及—— 磅!一道刺耳的破裂聲響,木板竹條的碎片從南面的木屋當中飛散而出。沾滿灰塵的黑衣,倏地從幽暗之中竄出,躍過人群,踏上擂台。 「決鬥還沒完呢!」齊天采頂著一頭亂髮,揮劍指向屋頂上的瑪爾。她臉上掛著不屑的表情,和幾條血跡。 「齊師傅,您來得正好!」顏老爺咬牙切齒的說:「快將莫晴救下來!」 齊天采絲毫沒把顏老爺的話聽進耳裡,繼續朝瑪爾喊話:「紅毛鬼,少瞧不起人!若為求勝也就罷了,你竟敢拋下決鬥不管!」她說完這話便縱身躍下擂台,顏老爺連忙叮囑她:「救人要緊!」但她豈會聽勸,衝破人群便筆直朝瑪爾的方向奔去,兩三步登上圍牆,身法甚至比愛蕾更加靈巧。 「瑪爾!」愛蕾仍架著顏莫晴,無法出手,如今這戰鬥狂竟然不顧人質死活發動攻擊,令她不禁慌了起來。 芬扯著嗓子大叫:「哇——!瑪奇列克,快放手——!」 齊天采的劍還差三寸便要將芬和瑪爾一併刺穿,卻突然停住了。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被一股力量向後拉了數尺之遠。一個雪白的面孔,從她的黑髮後面浮現。 瑪杜克.夕紗黛脫下了獸皮大衣,水藍色的細長羽翼,在她背後和腳邊擺動。她拉著齊天采的腰帶,將她緩緩帶回擂台中間。齊天采回頭朝她惡狠狠的瞪了一眼,然後一劍削斷腰帶,從黑色連身大衣裡掙脫出來。然而顏老爺已經下令眾人將她團團包圍,不許她再輕舉妄動。齊天采雖然冷酷好戰,但終究不是殺人魔,如今被這麼多人阻攔,只好不甘心的收劍回鞘。於此,東西劍士的對決,正式宣告中止。 牆頂上的瑪爾鬆了一口氣,對夕紗黛說道:「感謝您的協助,否則您的同族就要提早死了。」 「要死也是抓你一起死啦,瑪奇列克!」芬用屁股猛頂了他一下。原本說好,瑪爾、愛蕾會以夕紗黛無法當場決定為由,將顏莫晴綁出宅院,而這段時間內芬就繼續混在古魔族之中,當兩人的眼線;沒想到瑪爾這傢伙,改了計畫竟然沒告訴她。 卻說瑪杜克.夕紗黛這一出手,雖然拯救了路達恩.芬的危機,卻將自己逼入更不利的局勢。顏老爺和他請來的軍人老友們,聽了愛蕾的一番話之後,已經認定這場混亂是古魔族招來的無妄之災,如今夕紗黛在同類有難時才展現出解放形態,在焦急的人類眼中,不免顯得有些小氣。而且,她這三雙亮眼的水藍羽翼,已經把顏老爺等眾人的目光,從牆頂上的兩名匪徒那裡牢牢的吸到了自己身上。在場的人類,都相信現在能決定情勢的是她,而不是那兩個普通人類。 夕紗黛的冰魔法實力,其實是足以救出兩名人質的。只是她聽說,那位叫做愛蕾.昆的金髮少女,擁有深不可測的魔流,甚至曾經啟動連雪洛可.飛路都抵擋不住的黑暗魔法;另一方面,她自己內心也認為這場混亂是麥達島上的同伴招來的無妄之災,萬一她出手攻擊,結果有人質死了,責任就會掉到她的頭上。現下愛蕾開出的條件聽起來對任何人都毫無害處,她完全找不到理由給自己增加風險。 思索良久之後,她開口對瑪爾說:「兩位客人,你們說的話我了解了,我也很同情你們。不過,這件事不是我能處理的。我現在回去學院,請院長定奪。」 「夕紗黛小姐,我們不想跟巫術學院交涉。」瑪爾冷靜的說:「我們想跟妳,瑪杜克.夕紗黛交涉。如果是文妮院長,就算犧牲掉莫晴小姐,也不會聽從我們的要求。」此話一出,聚集在夕紗黛身上的目光變得更熾烈了。 「客人,請你不要再分化巫術學院跟民眾了!」夕紗黛刻意不用古魔族跟人類這兩個詞。「我們不可能犧牲無辜人民的!」 瑪爾當然不會給她迴避的空間:「既然如此,就請古魔族展現誠意吧!沒有船的話,找一位音左略來,送我們回去也行!這麼簡單的一個舉動,就可以救出莫晴小姐,妳該不會還是不願意吧?」 紫冰島上哪有任何一位音左略,會甘願讓人類坐在她的背上?——然而這句反駁,她絕對不能說出口。絕對不能在這個氣氛之下,讓在場的人類認為,古魔族當中有任何一個支族,會因為自認優於人類,而拒絕化解古魔族自己引發的危機。 夕紗黛每多猶豫一秒,就更加感覺到,正在威脅她的不是那兩個麥達島人,而是站在自己身旁的這些人類。她不知道那兩個人究竟對紫冰島的瞭解有多少,但他們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在操弄艾芬法安王國之中人類與古魔族辛苦建立的關係。也難怪他們不希望文妮出面了:這種卑劣的挑撥手法,正是文妮最厭惡的行為;如果換作她在這裡,一定會憤而擊殺那兩人吧。假使顏莫晴因此而死,後續會發生什麼事,夕紗黛連想都不敢想。 那兩個人也把她的個性納入計算了吧。此刻,夕紗黛心裡有兩個最強烈的念頭:一方面,幸好不是文妮在這裡,否則狀況會比現在糟糕千倍;另一方面,如果說這兩人利用人類來脅迫古魔族,那麼最佳的反制方法絕非硬碰硬,而是借力使力,反過來利用這兩個人,博取人類的信賴。瑪杜克.夕紗黛這個人,不喜歡與人正面交鋒。她記得裘沙曾經說她很像妮兒.休達,雖然她不覺得自己有那麼迷糊,但是或許在思考模式上,她們兩個冰魔法使的確有點相像吧。裘沙說,如果有人拿著在休達面前亮出一把大刀,休達的第一個念頭不會是防範,而是拿出家裡的魚來給那個人切。 「……客人不要誤會,我從來沒有說過不願意。」夕紗黛重新擺出了笑臉:「我剛才說,這件事『不是我能處理的』,純粹是因為我一時想不到方法送兩位渡海。如果是文妮院長,就能用強大的風魔法,搭配學院保有的滑翔器,送兩位從天空渡海,但是這個方法只有院長本人才能使用——僅僅是這個意思。不過,客人的提案很有道理,我這就去聯絡音左略族的朋友們,必定找一位來解決客人的困擾。相對的,可否請客人至少先釋放晴大小姐?客人身陷此處,純粹是我們的責任,與顏家無關,不是嗎?」 夕紗黛也在計算瑪爾和愛蕾的個性。她猜想這場勒索的主謀是講道理的瑪爾,所以才敢說出最後的反問;要求愛蕾先放開顏莫晴,化解周圍人類對她的不信任,也是聰明的抉擇。蠻敏銳的嘛,瑪爾心想。可惜—— 「夕紗黛小姐,妳什麼都還沒做,怎麼就要我們讓步了呢?」愛蕾用小刀的刀背點了點顏莫晴的臉頰。 ——可惜她猜錯了。瑪爾在這場計畫裡的任務只有兩個,一是阻止齊天采攪局,一是擺出「講道理的主謀者」的姿態,引導瑪杜克.夕紗黛走向迴避衝突的路線;指揮作戰的人是愛蕾,而愛蕾是不會見好就收的。 「妳把人找來,我就把她還給你們。然後,妳找來的人帶我們三個人回麥達島之後,我就把路達恩.芬還給你們。妳若是答應,我就告訴妳『交易』的地點——畢竟我們也不能老是站在這裡。」愛蕾所說的是他們先前預備好的台詞;將近一個月以來,芬已經在維德罕城內外找好了幾個場所,可以視情況挑選地點藏匿。 瑪爾心下有些不安。就如同夕紗黛沒有完全看穿他們兩人,他們也沒有把握夕紗黛的反應會符合預期。現下阻擋夕紗黛出手攻擊的,並不是他們手上的人質,而是顏家人和顏老爺這些軍人朋友的目光。換言之,夕紗黛有可能已經看出,瑪爾和愛蕾兩人絲毫沒有捨命的打算。 「……老爺,」夕紗黛面不改色的轉頭對顏家主人說:「只好委屈晴小姐一陣子了,還請見諒。」 顏老爺的怒氣已平息了不少,但仍然顯得不太諒解:「夕紗黛導師,貴學院究竟是何居心?」 「我們也是受害者啊,老爺。您放心,等我把那兩人驅離紫冰島,把晴小姐救回來,必定代您向麥達島那邊究責,還給您一個公道。」 「唔……」 「遠爺,您就讓她去吧!」周圍的軍人紛紛向顏老爺進言:「夕紗黛導師看來是真的不知情啊,否則她怎會帶這兩個危險的蠻人來您的壽宴?」 顏老爺一捋鬍子說道:「這點道理,我豈會不懂?我只是怎也想不透——」 一道宏亮的嗓音從遠處傳來,接續了顏老爺的話:「——想不透莫晴自幼習練防身術,怎會被歹徒輕而易舉的抓住?」 擂台邊的眾人紛紛四處張望,台上的齊天采和夕紗黛率先找到了聲音的來源,但是牆頂上的瑪爾和愛蕾比他們所有人都更快看見,因為對方也在高處:一個高瘦的身影,佇立在斜對面十數尺遠處的木屋頂上。 瑪爾和愛蕾立刻認出那個身影,頓時心底一寒。 「怎、怎麼會……」芬的驚恐更加明顯。她明明事先調查過,確定那個人不在的。 話被打斷的顏老爺,聽見那人的聲音,匆忙登上擂台,站到看得清那人的地方。 「……義兒,你不是說有要事,抽不出空回來嗎?」 一身天青色鱗甲的男人,站在屋頂上笑著回答:「就當作是給父親大人的驚喜吧!」 ——禁衛將軍,顏雲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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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離】 | 【王族的人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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