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的人偶】
幻想島:魔劍之書
愛蕾在劇烈的搖晃中醒來。 她還睜不開眼睛,但是知道自己正坐在一輛車上。全身都使不上力,要不是左右堆了兩疊觸感像麻布袋的東西,她早就倒在地板上了。悶熱的空氣中充斥著像是玉米的氣味,這裡是運貨車的貨艙吧。車子正朝她背後的方向前進,晃動很不穩定,不像是在城內的磚石道路上行進的感覺。她離開維德罕城了嗎?為什麼她在這裡? 是了,她被顏雲天將軍電暈了。現在回想起來,他在顏家宅院的圍牆頂上給她的那一拳並不強勁,只是為了暫時引開她的注意,讓她來不及防備另一隻手啟動的雷魔法。顏雲天的護臂上至少刻有兩種咒圖,一種可以啟動最常用的防禦魔法「凝結盾」,另一種大概是初級雷魔法「雷光球」吧。他懂得一攻一守兩種魔法,因此也謹慎的提防愛蕾用「凝結盾」防禦……不過他太高估愛蕾了,她根本還沒學任何防禦魔法,而且反應速度也完全追不上他。不愧是守護女王的人,技巧、速度、智慧都跟她不是同個等級的。她徹底輸了。 頭髮摩擦得脖子後頭癢癢的,全身的知覺也一點一滴的回來了。這輛貨車到底是誰的?不是瑪杜克.裘沙的牛車。如果是顏家的人,應該會遵照顏老爺的要求,把她扣押在宅邸裡拷問的。那麼是瑪杜克.夕紗黛嗎?不對,如果是她的話,只要把愛蕾帶回巫術學院就行了。說不定是路達恩.芬準備的逃脫工具。那就表示她得救了,芬和瑪爾救了她…… 瑪爾。 「……瑪爾!」愛蕾猛然睜開眼睛。 貨艙裡一片昏暗,只有牆板上鑿的幾個小通風孔裡穿進一條條橙色微光,照在一疊又一疊的麻布袋,和一個盤腿坐著的人影身上。 「妳醒來啦。」是個冷靜的男人嗓音,說著艾芬法安古魔族語。 「……為什麼是你啊。」愛蕾倚在麻布袋上,半低著頭對顏雲天將軍說。 「很意外嗎,昆小姐?」 瑪爾沒能救她。那也是當然的,用黛奧城來比喻的話,顏將軍就相當於寇諾騎士那樣的人,不是瑪爾能夠打倒的對手。 愛蕾盯著顏雲天身上披的破爛斗篷,無精打采的說:「你的車很老舊嘛,將軍。」 「呵呵,老舊有老舊的好處。」顏雲天隨手將一疊靠牆的麻布袋拉垮,推開原本被遮住的貨艙窗板,冰涼的風立刻流進艙內。窗口又小又深,看不見外頭的景物,只看見黃昏的顏色。「靠著這輛車,維德罕城才沒有發現我來接妳。不諱言,城門盤檢這麼容易矇騙,以我的立場是應該彈劾的,只因為漏洞對我也有用處,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著實慚愧。」 「我聽不懂。」愛蕾一邊低聲說,一邊分出心神,感應自己身上的咒圖。黑暗球的咒圖紙片都還在,顏雲天一點也不怕她再度抵抗嗎? 「失禮,昆小姐還不熟悉我們的語言,我會講得簡單一點的。」 哼,想必是不怕吧。連綁住她的手腳都沒有。 「不逼我交出解毒藥嗎?」愛蕾望向那扇小窗:「你的妹妹很快就會死了喔?」 「昆小姐,我對自己的眼力還是有點自信的。」顏雲天用手指了指自己那雙略為細長的眼睛。「莫晴拒絕聽我父親的話從圍牆上下來的時候,妳就把原本捏在手裡的毒針扔到牆外了。頭髮上的針,是用來固定髮型的吧,抽走了一根,剩下的針看來支撐不住馬尾的重量呢。」 愛蕾左手往後一探。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感覺到脖子後面有髮絲,原來是馬尾散開了。不知不覺,頭髮都長到背中央了。 「不過,妳的演技實在相當出色。」顏雲天絲毫不介意愛蕾活動手臂,繼續說:「昆小姐,妳的才華遠超過我的預期,但是心中的良知,則完全不辜負我的期待。」 「我的同伴在哪裡?」愛蕾不想正面回應顏雲天的任何一句話。 顏雲天仰起脖子往後一傾,舒適的靠在堆滿整面牆的麻布袋上。他張開手掌,往其中一個布袋一拍:「為了保險,史提伊先生待在後面的另一輛車裡。他比妳早一點醒來……我已經向他解釋過情況了,接下來輪到向妳解釋。」言下之意,瑪爾也被他的雷魔法擊昏了。 「我的同伴有兩個。」愛蕾依然不卸下眼神中的敵意。 「遺憾的是,我能掌握的只有其中一位。」顏雲天再度弓起背,雙手撐在膝蓋上說道:「路達恩.芬小姐已經交由瑪杜克.夕紗黛導師處置,是否帶回巫術學院,甚至遣返麥達島,我也沒有時間追問。對我而言,盡速達成此行的目的,才是最優先的。」 是了,顏雲天並不是偶然闖進來攪局的。他事前放出了自己不會回家替父親祝壽的假消息,然後利用貨車,帶著十幾名手下混進維德罕城,在顏家宅院圍牆外部署,等待時機一到,便出手將愛蕾與瑪爾電暈,運上貨車偷渡出城——他早就清楚知道愛蕾的計畫細節,才能以如此詭譎的手法攔截。 雖然不願接受,但愛蕾已經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了。 「……是瑪杜克.裘沙告訴你的?」 「請不要太責怪裘沙導師。」顏雲天一點也沒有要隱瞞的意思。「她絕對不是想背叛你們,而是切望你們能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哼,說什麼『信給別人送恐怕會被偷看』,原來是她自己想偷看啊。」愛蕾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生氣。大概是因為她也背叛了別人,所以無法打從心底責怪背叛她的人吧。 顏雲天仍舊為裘沙說話:「要責怪的話,只管責怪在下我就是了。是我從裘沙導師那裡聽說了你們的背景之後,強力建議她暗中監視你們一切舉動的。我告訴她,你們兩人如果急於回到故鄉,可能會鋌而走險,觸犯我國律法,唯有這一點絕對要阻止。昆小姐也著實聰明得教人頭疼,夕紗黛導師為了自己的研究,間接促成你們兩位參加家父的壽宴,對妳來說應該是意外,妳卻立刻抓住機會,佈下這個令每一方都動彈不得的局。就算有裘沙導師事前給我的情報,還是費了我好一番準備工夫,才能在最恰當的時機阻止你們。」 「最恰當?」才剛要把頭埋進手臂裡的愛蕾,聽見顏雲天這話,忍不住又抬起頭來。「在我們進入顏家之前,就先到巫術學院帶走我們,不是更容易?或者,你父親的娛樂更加重要,所以你不敢讓劍術比試落空?」 顏雲天搖搖頭:「我這麼說或許難以服人,不過你們兩位由巫術學院管轄,即便是王室,也不能無故強制扣押你們。」 「可笑。你只要跟瑪杜克.文妮說一句,她就會讓你帶我們去艾芬城了,幫你們殺人,還是殺伊德族什麼的。」 愛蕾這話說得露骨至極,但顏雲天仍然面不改色。「古代的賢人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他話鋒一轉,說道:「昆小姐想必和史提伊先生一樣不知情,不過一個多月前,我們在巫術學院初次見面的那場晨宴,是我開口向文妮院長指名,請妳出席的。」 他這話雖然出乎愛蕾意料之外,不過她並不想擺出訝異的表情給他看。「……我還蠻有名的嘛。」 顏雲天似乎沒聽出她話裡的諷刺:「那是當然。魔法天賦高到在古魔族之間都成為話題的外島人來訪,我那兩位在學院任職的弟弟自然不會忘了通知我。一旦我親口指名,文妮院長也不得不讓妳露面;一旦我親口要求,院長也不得不提供妳必要的訓練。可惜……我本以為,妳不是古魔族,借用妳的力量,古魔族就可以維持中立,但是文妮院長心中的最佳結果,似乎是更徹底的維持現狀——我們得不到妳的幫助最好。」 「我聽不懂。」愛蕾將半張臉埋進手臂裡。「既然如此,她派人教我們巫術跟古魔族語,是想要我做什麼?」 「這個問題,昆小姐已經身體力行回答了不是嗎?」顏雲天笑著說:「做妳今天做的事啊。」 愛蕾瞪大了那雙光環仍未復甦的眼睛。「……什麼意思?文妮院長希望我犯罪?」 「這麼一來,不管成功或是失敗,妳都會成為『危險份子』,屆時王宮就不能尋求妳的幫助了。至於阻止王宮之後,她是否會滿足你們的心願,送你們回故鄉,還是對你們做別的事,我就不敢保證了。昆小姐,現在妳明白了嗎?王宮必須在妳顯露出危險性之後,才有正當理由強制妳離開巫術學院;又必須在妳正式成為艾芬法安的敵人之前,才能正當的借用妳的力量。多虧了裘沙導師的情報,我才能搶在文妮院長更進一步行動之前,把握住這麼稍縱即逝的機會。」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愛蕾閉上眼睛,縮起身子靠在麻布袋上。「好啦,你贏了。接下來你要用那雙放電的手,推我上戰場還是下地獄?」 「我這雙護腕上的咒圖,力量終究微薄,遠遠不及女王陛下的一句話語。只要願意諦聽陛下的聖言,以昆小姐的良知,肯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待。不過,抵達艾芬城之前,還請昆小姐先委屈一會了。至於理由,屆時妳自然會知道。」只見顏雲天說完這番話,左手往艙板角落一探,不知抓住了什麼往回一抽,頭頂上立刻敞開一扇天窗,他便身手敏捷的爬出艙外,將天窗再度關上。 再度回歸幽暗的貨艙內,只剩下愛蕾一人。 眼前堆滿整面牆壁的布袋另一頭,大概就是瑪爾所在的第二輛貨車吧。一疊疊布袋將艙門完全擋住,側面的窗戶也用布袋遮蔽,用意是讓維德罕城的門衛打開艙門檢查時,誤以為整個貨艙滿滿的都是布袋。要用這種把戲減低城門守衛的疑心,貨艙門自然不能上鎖,或者施加其他的防護措施。艙內的愛蕾只需要移開布袋,用力一踹,艙門就會敞開了吧。她沒有被搜身,咒圖和各種道具暗器都在,要跳上第二輛貨車,和瑪爾一起逃脫,並非沒有機會。 問題是,瑪爾希望她這麼做嗎? ——妳的才華遠超過我的預期,但是心中的良知,則完全不辜負我的期待。 她才不在乎顏雲天跟艾芬法安女王期待什麼。她已經辜負了瑪爾的期待,背叛了顏莫晴對她的信任。毒針是假的又怎樣,她已經跨越了瑪爾最不希望她跨越的界線。而且,跨越了界線之後,什麼也沒有得到。良知、才華,一點意義也沒有。 瑪爾現在或許根本不想見到她。不,是她現在不敢見到瑪爾。 從貨艙窗戶射進來的陽光完全消失之後,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外面開始吵鬧起來了。首先聽見的是機械的轉動與摩擦聲,巨大而遙遠,漸漸的捲著水聲靠近。載著愛蕾的貨車越是減速,外面的車輪聲、獸蹄聲與腳步聲就越多,間或穿插幾句模糊的問答人聲。終於,貨車完全停下,輪到顏雲天的聲音響起了,距離貨艙很近。 「唷,大哥!今晚還得要您幫忙了。」 「客氣什麼,護國大事,人人有責。」另一個粗獷的聲音回答。「四輛都是嗎?不是聽說兩件?」 「頭兩輛上『紅船』,後面兩輛上定時船,登記的時候就麻煩您以第一輛為準了。」 「這我明白。」 愛蕾爬到窗邊,窺探外面的情況。她也不確定自己究竟為什麼一路上都沒有這麼做。也許她的麻痺還沒有完全消退;也許她心中的愧疚轉化成了不符比例的膽怯;也許她到現在才真的發自內心認輸了,不是輸給顏雲天,而是輸給好奇心;所以,她才等到就算被看見也不礙事了,才靠近那扇小小的窗戶。 原來外頭不見天日不是因為入夜了,而是貨車進了室內。這裡像是一座巨大的地窖,砂石地面,大塊石磚堆砌而成的牆壁,支柱是表面佈滿鏽斑的鋼條,每幾根柱子上才懸吊一盞元素燈,散發出像月亮一樣的光輝。載著愛蕾的貨車和高聳巨大的牆壁之間,插了一排一排的旗竿,不過由於室內無風,旗幟低垂,看不出旗面上的圖案是什麼,加上燈光單調,一切事物都被照成了相同色調,所以連旗幟顏色也難以判斷。旗竿界定出來的一條條車道上,各式各樣的車輛、馱獸和人,正在列隊等候。每一條車道,由兩位身穿黑袍的官員負責盤查:有人便登記姓名,有馱獸便登記種類數量,有貨車便打開貨艙登記內容物。愛蕾還沒看見眼前最近的那輛貨車登記完畢,自己所在的這輛貨車便動了起來。景物緩緩往左移動,總算揭曉了這個場所的真面目。 這裡是一座碼頭。愛蕾想起當初坐在飛路身上眺望的時候,就看過這個地方了——艾芬城的城門港。一般有護城河的城,只用活動式的橋樑渡河,渡過之後就是陸地;然而城內也被大河貫穿的艾芬城,卻是直接將北、西、南三面城門建造成河港,所有人一律從水路入城。愛蕾所在的這輛貨車也不例外,轆轆駛過木棧橋,便登上了一艘同樣插有旗幟的平底船。船頭前方,護城河黑漆漆的,只有沿岸的灰藍燈光映出一顆顆搖曳的倒影。愛蕾見過的船不多,但她敢說麥達島上絕對沒有這麼巨大的船,貨車上船之後又緩緩行駛了一段,橫越甲板之後轉頭向左,面朝船頭停下。 這艘大型平底船,看來就是剛才聽到的「紅船」,雖然看不見哪裡是紅的,不過想必是特別的船,因為貨車上來之後,棧橋就立即卸下,不開放其他人上船。愛蕾感覺到船身開始移動的時候,顏雲天的臉也出現在窗外。他彎著腰,對愛蕾微笑著說:「昆小姐,請下車吧,這裡已經是艾芬城了。」 迎接愛蕾的人不只顏雲天一個。貨艙門蓬一聲打開之後,還沒等愛蕾動手,擋在門前的那堆布袋便接二連三被拖出車外,扔到地上,車外的景象隨之一塊一塊的顯現。愛蕾認出了門外那兩個拖走布袋的人——應該說,認出了他們身上的服裝。跟稍早在屋頂上襲擊她的黑衣士兵一模一樣。兩人只清出了足夠愛蕾通過的空間,便匆匆退遠,神情緊張的等愛蕾出來。愛蕾心想,不知道被她的魔法擊傷的那幾個人現在怎麼了。 她鑽出貨艙,跳到甲板上的同時,那兩個人又往後多退了半步。他們身旁是另一輛貨車,愛蕾想起顏雲天剛才說過的話,便朝那輛車走了過去,於是那兩名士兵顯得更緊張了,但他們不再後退,而是踏穩腳步,擺出應戰架式。 愛蕾將瀏海往旁一撥,一隻左眼向著他們,不以為然的說:「防什麼?防得了嗎?」 「昆小姐,請先跟我來。」顏雲天從後方走了過來:「那輛車裡載的是他們受傷的同僚。」 「什麼?」愛蕾回頭瞪了他一眼,然後又看了那輛貨車一眼,然後,又回頭瞪了他一眼:「那……瑪爾在哪裡?」 「我總共帶了四輛車,只有兩輛上這艘船,另外兩輛從一般的路線進城,這是為了保險。昆小姐不用擔心,時候到了,自然會讓您和史提伊先生見面。」 愛蕾不發一語,視線在他臉上牢牢的定住了半晌,然後才轉身跟他走。她不知道顏雲天要帶她去哪裡,但也不知道自己的片刻沉默是為了什麼。她心裡根本不希望立刻見到瑪爾。 這艘「紅船」顯然早就給顏雲天徹底打點好了,他領著愛蕾走下階梯進入船艙,立刻有兩個年紀看起來比愛蕾還小的女僕,沿著寬敞的走廊兩側碎步走上前來迎接。愛蕾知道她們是僕人,純粹是從舉止態度以及身上款式相同的服裝來判斷的,但是她們頭上複雜的髮飾、臉上均勻的粉白、一身質地光滑的翡翠綠服裝,看上去比愛蕾高貴多了。 「昆小姐,請跟她們走吧。這艘船一個鐘頭便會抵達『王座港』,時間不多了。」 「嗄?」愛蕾聽得一頭霧水:「做什麼需要花那麼久?」 顏雲天突然板起臉,以告誡的語氣說:「您接下來可是要去晉見女王陛下啊。」 艾芬城東臨紫冰島第二高的古邦山,是艾芬法安王國三大城當中唯一由古魔族建造的,因此整座城的構造都與古魔族的故鄉神似,一切基礎建設近乎頑固的緊貼著大河兩岸,越接近河流源頭就越尊貴。最尊貴的艾芬法安王宮,不僅位在全城最東方,更像一條磚紅色的腰帶纏著古邦山麓,比起艾芬城其他地區高出十六尺,俗稱「上城」,是遠古山頂仍有音左略以外的龍族居住之時,看守古邦山的古魔族所建造的數座山腳陣地合併而成。從山頂傾瀉下來的古邦河水,先注入上城中央,沿著無數渠道南北分流,才經由水壩進入下城各區,畫出一條條分割區塊的緯線。 也由於上城位在高處,就算是匯通全艾芬城的船運系統,也無法用來自由出入王宮,唯獨在艾芬城正東的中央水壩,附設有特殊的運輸渠道。平時渠道與一般河道無異,水從上城流到下城;但在高度驟降的交界處築有四座相連的巨大蓄水池,王宮專用船隻進入下城的四號蓄水池之後,外部的操縱士驅動機關,封閉四號與三號池,只打開兩池間的閘道,兩邊水位便會漸趨平衡,讓船隻可沿渠道駛進三號池,然後輪到三號池與二號池平衡水位。依此類推,合計花費一個小時,船便能爬上十六尺高度,抵達宮殿外圍的小型港口。這座小型港口就是「王座港」,而王宮的專用船隻因為插有艾芬法安的深紅色旗幟,因此俗稱「紅船」。 這一夜天氣晴朗,王座港視野良好。紅船才剛出現在遠方的水平線上,衛兵就立刻跨上馬背,前去通知預定接船的官員。 因此,伊閃.卡徹匆匆忙忙跑出宮殿,趕到王座港碼頭上的時候,紅船還沒有停泊完畢,令他不禁有些怨言。 「你不是說已經到了嗎?」 「報、報告長官,現在的確已經到了啊。」衛兵僵直著身子說。 「現在才到的,你為什麼十分鐘前就說已經到了?」卡徹也瑟縮著:「十分鐘可以做多少事你知道嗎?十分鐘可以讓我多穿幾件衣服你知道嗎?你不知道這裡比宮殿冷多少嗎?」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深綠色鑲黑邊的寬鬆長袍,在平民眼裡或許相當華麗,但以他的標準只能稱之為睡袍,而且重點是質料很薄。 「您可以花時間穿好衣服再出來……」 「還頂嘴?大衣脫下來給我穿!」 「遵、遵命!」衛兵還真的把身上的厚大衣脫了下來,遞給卡徹。 「……你不冷嗎?」卡徹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把大衣推了回去。「你不冷我看了都冷!衣服穿好!」 「報告長官,我馬上就要回去燈塔裡待命了,您穿著沒關係。」 「我准你回去了嗎?」 「長官,將軍到了!」 「嘖!」卡徹轉頭一看,船確實已經停住了,顏雲天那傢伙站在甲板上一臉得意的俯瞰著他。「好啦,你給我回去待命!」卡徹一把抓過大衣,披在自己肩上。他的個子比那衛兵高出許多,半長不短的大衣披在身上有些尷尬,但總比在顏雲天面前發抖來得好。 就聽見顏雲天那傢伙靠在船緣欄杆上,快活的喊著:「伊閃兄,不用勞煩您的,先回王宮裡吧,我馬上帶客人過去!」 「你想叫我滾遠一點就老實說吧!這樣我拒絕起來也痛快些!」卡徹雖然的確比顏雲天年長三歲,不過官職資歷比他淺,被他稱為兄,心裡只覺他在諷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不不不,沒那回事!您要是不在場,事情可就難辦了。」顏雲天說完,揮揮手叫船員搭起梯板。「我這就請我們的客人出來,然後一同進宮裡,畢竟這裡的確很冷。」 卡徹聽了這話益發惱火了:「你到底以為我是來做什麼的?我是代表陛下,來審查你帶來的外邦人到底有沒有資格——」但他暴躁的嗓音到一半就收斂住了。 前來晉見女王陛下的客人現身了——只憑著遠在甲板上的模糊身影,便在一瞬間抹消了伊閃.卡徹內務總管大臣心中的懷疑。 顏雲天將軍先前報回來的消息,只說這位姓「昆」的少女(姓氏跟古魔族語的「愛」同音,令他印象深刻)來自海對岸的麥達島,具有過人的魔法資質,除此之外便沒有任何詳細資訊了,因此卡徹原本想像的是來自蠻荒島嶼的土著巫女,而現在他連回想自己當初的猜測都覺得失禮了。佇立在紅船上的金髮少女,儘管頭髮上只別了一個不起眼的珍珠雕花髮夾,服裝也只是衣襬和袖緣繡了幾朵百合花的米白長袍,但她潔淨莊嚴的神情,是卡徹以往只曾在宮殿中仰望過的。 「顏將軍,這裡就是『王座港』?」愛蕾走到欄杆旁,裝作友善的問。 「正是。」 「碼頭上的人是?」 「王宮內務廳總管大臣,伊閃.卡徹閣下。他代表陛下前來接待。」 「原來如此。」愛蕾朝船下那個綠衣服高個子淺淺一笑,只見他立刻嚇到似的欠身行禮。 船員搭好梯板離開之後,愛蕾便不顧顏雲天,逕自提步下船。她的鞋子雖然換了,但消除步伐聲響的習慣沒有變,才在梯板上無聲的走了一步,顏雲天便大步跟上,並且故意把梯板採得嘎吱作響,趁機悄聲對愛蕾說:「昆小姐的演技,一次又一次的超出我的預期。」 愛蕾笑而不語。 顏雲天不會懂的。「愛蕾.昆」這個人,打從心底厭惡貴族的衣服。既然非得穿上貴族的衣服不可,那麼她只好不當「愛蕾.昆」了。 兩人踏上碼頭之後,顏雲天搶先一步湊到迎面走來的卡徹身旁,告訴他:「這位就是愛蕾.昆小姐。雖然她天資聰穎,已經學會我國語言,不過她來到紫冰島終究才兩個月,言辭若有不周,還請伊閃兄多包涵了。」 卡徹一時之間想要「哼」他一聲,但看到愛蕾一步步走近,便姑且忍住了:「……我包涵當然是沒有問題,難不成你也要叫陛下包涵嗎?麥達語的通譯呢?」 「這個不好找,能夠遵守保密約定的只有一位,可是我們另有一位客人……」 「你辦事怎麼這麼粗糙啊?」卡徹毫不留情的數落他:「既然只有一個通譯,不是該優先為陛下的訪賓服務嗎?」 「伊閃兄說得甚是,小弟思慮不周,慚愧慚愧。」 「你就只會慚愧——」 愛蕾的存在感再一次打斷了卡徹的話。她站在卡徹面前僅僅三步的距離,微微昂首,一雙有如星辰寄宿其中的眼睛,凝視著伊閃.卡徹瘦長的臉孔。 「——昆女士。」卡徹飛快的收起嚴肅的表情,雙手合攏,露出比背後的燈塔還燦爛的笑容。「歡迎您大駕光臨!從維德罕城來到王宮,名副其實是一路舟車辛勞,陛下特別派敝人前來接風,請隨我來。」他雖然表情活潑,但其實心裡急得很,因為一時之間想不出如何變通,只好把預先準備好的那套(他自認有點機智的)客套話背誦了一遍,也不曉得眼前這位異國公主是否聽懂。 「不用多禮,我只是普通人。」愛蕾簡短的回答。卡徹猜不出她的古魔族語程度,只好用略帶僵硬的肢體,再度向她欠身行禮,然後轉身邁步,也沒空注意到一旁的顏雲天正謹慎的觀察他親自帶來的貴賓。 愛蕾感覺自己彷彿是中空的——跟在總管大臣身後,搖曳著優雅從容的步姿的,只是一個人偶。兩名侍女褪去了她的衣服,拆下她額頭上的防護用鐵片,沒收她身上所有的物品,然後為她穿上純屬觀賞用的服飾,別上毫無實用價值的髮飾,套上形狀怪異到妨礙步行的高底鞋,將她包裝成「有資格出現在女王陛下眼前」的貴族。然後,艾芬法安王宮的大臣,被這表象欺騙,笑臉盈盈的恭請她這個奸邪之徒踏入自己主人的屋子。接下來,那位屋主人將要以維護和平為理由,慫恿她去幹殺人勾當。這些事沒有一件是她喜歡的,但是她找不到反抗的理由。她已經不是愛蕾.昆了。除了被別人操縱之外,她找不到動的理由。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志,讓她此刻維持著沉靜的表情,走在艾芬法安王宮的大理石長廊上。 這條走廊並不是官員平時出入的通道。愛蕾來到這裡,毋庸置疑是秘密的安排。一路上也沒有其他人影,只有大臣和將軍的腳步聲若無其事的大肆迴盪。繞過轉角,踏上另一條垂直的長廊,地上鋪了深紅色的毯子,似乎隆重了一些,但仍然不見其他人。牆上掛的圖畫,一幅比一幅小、顏色一幅比一幅柔和,畫中事物也從壯麗的古戰場與山水,漸漸變成筆觸乾淨樸素的花朵和枝頭小鳥。愛蕾越跟著卡徹走,越感覺到他們的目的地,並不是她想像中的「王宮」——國家的行政中樞。 「他要帶我們去哪裡?」愛蕾壓低音量問一旁的顏雲天。 顏雲天似乎對她的問題感到訝異:「不就是去晉見陛下嗎?」 「該不會要直接進女王的房間吧?」 「原來妳是要問這個。」顏雲天顯得鬆了一口氣。踏進王座港之前一直自信滿滿的他,如今似乎緊張多了,看來這裡終究不是他的地盤。 「……所以?答案是?」 「這是不得已的。由我解釋原因未免有失分寸,時候到了妳就會明白。」 「只要跟女王本人有關係的事情,你什麼都不敢講,是吧?」愛蕾維持著人偶般的冷淡表情說。 顏雲天臉上毫無慚愧之色:「正是。」 愛蕾在凍結的表情底下暗暗嗤笑的同時,走在前面的伊閃.卡徹停下了腳步。在他身旁的是一面柚木大門,左右兩扇上頭各掛了一整排波浪形的乳白串珠。他推開大門,果然兩排珠子也發出了瀝瀝的聲響。有些趣味,但實在不像是辦公的地方。愛蕾心裡有些不安。不用說女王的寢室了,她這輩子從來沒踏進過其他女性的私人房間——或許可以說她從來沒有踏進過任何女性的私人房間,畢竟她自己以前在望遠鏡角藏身的地方實在稱不上是個房間。 「坦白說,我也沒有料到會是妳。顏將軍出現的那一瞬間,我就應該想到的。」 「我道歉幾次都不夠。可是我除了道歉之外真的沒有別的辦法。」 「不要那麼沮喪,越來越不像妳了。」 「還不是因為你看起來更沮喪!」 瑪杜克.裘沙說得一點也沒有錯。此刻,和她一起坐在艾芬城北門哨所最上層瞭望塔裡的瑪奇列克.希爾維斯.史提伊,雖然說話的語氣聽起來仍然平靜溫和,臉上的表情卻是前所未有的憔悴。他的雙眼甚至無法穩穩的注視裘沙,或者任何一個定點。他雖然表現出接受任何結局的態度,但是裘沙知道,一個人被奪走了這麼多事物,不可能毫無怨恨的。他的武器,包括那雙腕甲,還有背上的火焰劍,都被顏雲天的部下沒收了;他的同伴愛蕾,則被顏雲天親自帶到王宮裡去。但他連咒罵一聲也沒有。老實說,裘沙還寧願挨一頓罵的,看瑪爾現在這樣,實在讓她好生難過。 「……妳也真是被捲進麻煩事了呢。」瑪爾從椅子上緩緩起身,走到瞭望塔窗邊。 裘沙抬起五指僵直的手往頭髮上亂搔了一把。「拜託你不要再安慰我了啦……」 「裘沙小姐,妳怎麼想?如果只是為了跟我們兩個麥達島人對話,為什麼不找音左略.麗凜,而只找妳呢?」 裘沙也跟著站了起來。這一個小時來,他們在這裡站了又坐、坐了又站,也已經好幾回了。 「大概因為麗凜是龍吧。你們兩個要是認真的話,說不定可以威脅她帶你們回去。至於我呢,就算被你拿刀架著脖子,也不可能一路拎著你飛過內海,這一點你們兩個人都很清楚。」 「我們哪威脅得了古魔族啊。」瑪爾趴在窗邊,望向紫冰島北方的海——並不是在看海,只是想把目光投進黑暗之中。 「這我真的不敢說了。」裘沙也走到窗邊。「你們的未來,全部都被艾芬法安王宮奪走了。換作是我,就算拚死也會殺一兩個人洩憤吧。」 瑪爾轉頭對她苦笑:「妳有這麼偏激啊?」 「我很清楚這一切有多不講理。」裘沙說:「顏雲天也很清楚,所以他才讓我站在這裡跟你說話。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被逼的,包括他在內。」 「我想也是……」瑪爾說:「可是我不知道愛蕾怎麼想。如果妳想道歉的話,最好以她為對象來考慮措辭。」 裘沙張開手掌矇在眼睛上,疲憊的揉著太陽穴。「……你知道我現在最想揍誰一拳嗎?」 「顏將軍?」 「音左略.阿浦勒斯殿下。」 「……說得是。」瑪爾閉上眼,吸了一口海風。 「要不要我下次去麥達島的時候找她問一問,搞清楚她到底是不是故意送你們來紫冰島的?」 「順便揍她一拳嗎?」 裘沙不回答了。看來,以這位風元素魔法第四級導師的實力,要揍「六角形」的音左略.阿浦勒斯一拳,仍然是不太務實的想法。 「阿浦勒斯既然不明講,我們也沒有必要在乎她的意圖。」瑪爾輕咳了兩聲,然後緩緩說道:「……她已經沒有資格左右我們。」 裘沙渾身顫抖了一下。冬天的艾芬城北門瞭望塔頂,比她想像中還要寒冷。她迫不及待想到溫暖的王宮去,讓愛蕾熱烈的痛罵她一頓。 這時,背後的鐵門喀噹一聲開了。駐守北門的將領捋著下巴上的褐色大鬍子走進來,朝著回過頭來的裘沙頷首致意。裘沙想起自己還走不了,她在這裡還有任務。 愛蕾用一條粉紅色的絲綢手帕擦著嘴角,微微低垂的眼神掩飾著心中的些許失望。柚木大門裡的這間小房間還不是艾芬法安女王的寢室,只是會客室而已。伊閃.卡徹備了一桌飯菜和熱湯,要愛蕾先吃晚餐——而且還順便把顏雲天給趕了出去。雖然卡徹也是個相貌端正的年輕人,而且臉上表情比顏雲天真誠多了,但是愛蕾還是不喜歡跟初次見面的男人關在同一間房間裡兩人獨處。她只能說服自己,這就跟之前去卡斯坦.若可家的時候一樣,是她身為盜賊的一場任務。雖然她現在一點也不想偷東西。 胸口彷彿缺了一塊似的。她的胸口現在是真的缺了一塊——原本藏在那裡的道具袋被沒收了,現在大概躺在紅船裡吧。侍女們把暗袋拿走之後,原本打算拿其他填充物來替換的,不過被愛蕾拒絕了。她現在連回想這段情節都不想。 「昆女士,用得還習慣嗎?」十分鐘都等不到愛蕾開一次口的卡徹,看她喝完湯了,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 「很好的布料。」愛蕾將手帕摺回四分之一大的三角形,輕輕放在餐桌上。 「呃,我是說這湯……」 「湯也很美味,卡徹閣下,感謝您的招待。」愛蕾將視線挪到餐桌對面的卡徹臉上:「小女子如何報答?」 「不不不,千萬別說什麼報答。」卡徹被愛蕾一盯,急忙搖頭擺手:「今次有求於昆女士,勞煩您快馬趕來——而且途中顏將軍想必多有失禮——先準備餚饌熱湯給您壓壓胃,是我們理當做的補償。當然,一旦事成,也是我們該重重報答您。」 「這就是我要問的。」愛蕾的表情仍舊讓卡徹坐立難安:「到底是多困難的請求,讓您和顏將軍兩個人都不肯說明?」她這一問,卡徹立刻站了起來。 「是了,繼續讓昆女士等待,也有失禮數……」他轉過身,焦慮卻緩慢的朝會客室深處走去:「我們也希望能儘快解釋,既然昆女士已經準備好了,我這就去向陛下禀報……」他推開會客室角落的一扇門,留下一句「我去去就來」,便逕自走進更裡面的房間。 愛蕾原本只是想諷刺他們沒有女王的允許就什麼也不敢說,但是從卡徹的反應看來,似乎被她歪打正著說中了——他們真的想要對愛蕾提出某種正常人不會接受的要求,所以才不得不假借一國之君的權威。 愛蕾目前能想到最可怕的情況,就是艾芬法安王宮要她隻身一人去殲滅南方的伊德族。讓她這個來路不明的人類去殺光伊德族,或者至少將她們的數量大幅削減,如此一來古魔族便可以繼續假裝團結、艾芬法安的人類可以繼續假裝愛好和平、王宮也可以名正言順收回邊防軍的兵力。事成之後,王宮當然會迫不及待送她和瑪爾離開紫冰島。只不過愛蕾也很清楚,更有可能發生的結局,一是愛蕾和瑪爾死在伊德族手上,二是任務成功,但王宮送他們去的地方不是海對岸,而是海底。如果是她——沒錯,如果是她這個惡人,就會如此安排。 卡徹果真不到一分鐘就再度出現,敞開門請愛蕾入內。 愛蕾依舊悶著腳步聲走過絨毯,但是她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吵得惱人。跟著卡徹進門一看,又是一個令她失望的場景:門裡依然不是女王的寢室,只是書房而已。比瑪杜克.文妮院長的辦公室還要小,書櫃整齊乾淨,書桌上只有一盞元素燈,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昆女士,請。」卡徹伸出手,指向書桌右後方角落的另一道門。沒有門板,只有一面繡了風景畫的布簾從門楣垂落。 「大臣閣下,真的好嗎?」愛蕾覺得自己顫抖得厲害,不知道為什麼卡徹一點也沒有發現。「讓我直接踏入女王陛下的房間。」 「這是陛下的旨意,還請見諒。」卡徹低下頭,鄭重的又指了一次書房角落的門。 愛蕾照著卡徹的肢體語言,獨自一人撥開布簾,微微低頭鑽進門內。一陣複雜的香氣撲鼻而來:花香、木屑味,還有一股不知道該拿什麼比擬的香甜味道,交融在整個空間中。愛蕾判斷這是房間主人用來標示自己領域的手段,但這氣味又絲毫不給人被拒絕的感覺。柔順的布簾撫過她背上的頭髮,她順著一片緋紅地毯抬頭往前看,隔著一張琺瑯面的紅木圓桌,一個穿著粉色背心的小女僕,正低著頭站在暗紅色的大床旁;她的主人就坐在床邊,雙腳踩著一個包絨布的矮凳,身上披著潔白的睡袍,安詳的微微垂著頭,似乎凝視著自己交疊在腿上的雙手。 打量了頃刻,愛蕾才赫然意識到這個女人是艾芬法安的女王。她下意識的把右手縮到胸前,同時女王也彷彿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從容的抬起頭來,露出一雙無神的灰眼珠。愛蕾想起飛路說過她雙眼已經瞎了,如今實際一看,的確不像是一雙健康的眼睛。她的氣色也不算好,臉型尖瘦,兩頰凹陷,雖然擦了薄薄一層妝粉,仍然掩飾不了皮膚上的點點暗斑;唯獨一頭栗子般棕色的長髮尚屬整齊柔順,額上用鏤空的翠玉髮箍往後收攏,不留瀏海,落在兩頰邊的頭髮也以同樣的翠玉環束起,髮尾在睡袍的胸口上蜷縮。她看起來就只是個年近四十、不太健康的女人,跟愛蕾想像中的一國之君形象有一段落差——她以為所謂的女王應該更雍容華貴一點的,具體來說嘛,應該胖一點,紅潤油光一點,臉上掛著更囂張的笑容,眼睛瞇得更目中無人,諸如此類的。更具體來說就是……應該更惹人厭,而非惹人憐才對的。 「秧兒,」那個女人用意外沙啞的聲音吩咐僕人:「先去裡面休息吧。」一旁的小女僕雙手捧在肚子前面,微微屈膝點頭,然後踏著小碎步,退進房間角落的又一道門裡面。愛蕾的視線下意識的追了過去。這王宮是鼴鼠窩嗎?裡面到底還有幾個房間? 「歡迎妳來。」女王的聲音將愛蕾的注意又喚了回來。她的嗓音也比愛蕾想像中還要低沉有力,有如軍官一般。「……妳聽得懂艾芬法安語嗎?」女王見她愣著不動,便無比直白的問了一句。愛蕾用力點了一下頭,卻說不出話來。她知道女王的眼睛大概並未把她的身影收入知覺之中,但是她站在視線上,仍然感覺到一股無處可逃的壓迫。愛蕾發現自己上一個片刻的判斷是錯的,這個人毫無疑問的是一位王者——而且也很惹人厭。 「找個地方坐吧,應該有椅子。」女王話雖說得保守,手指卻毫無猶疑的筆直指向圓桌旁的椅子。畢竟這可是她的房間,自己的椅子擺在哪裡,就算瞎了眼也知道吧。 愛蕾繞過圓桌走了過去,抓起椅背,將椅子轉了半圈面對女王,然後提起裙襬輕輕坐了上去。即便此刻沒有人看得見她,她仍然不停止貴族的演技。她還穿著貴族的服裝,現在更坐在女王的椅子上,而女王就在她面前伸手可及的距離,雙眼眨都不眨的直視著她的額頭——然後,彷彿算出了她的體型似的,緩緩將視線往下移,直到停在她的雙眼上。愛蕾發現女王的眼珠似乎也不太能自由轉動了,兩人的距離拉近之後,她的雙眼仍然平行的往前直視,就像在看著愛蕾背後的牆壁一樣。 「歡迎妳來。」確定愛蕾坐定之後,女王又說了一次。「我是看守艾芬法安王國的人。」 「女王……陛下?」愛蕾勉強擠出一絲聲音。 「對。」女王點點頭:「妳的聲音真好聽。不如稱呼我的名字——」 「不,」愛蕾又把左手貼上胸口:「……女王陛下,就好了。」 女王再度垂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愛蕾注意到她的無名指上有一枚白色的戒指。看來這裡的習俗也跟麥達島差不多嘛? 只一瞬間,她又再度直視愛蕾的雙眼:「我怎麼稱呼妳?」 「愛蕾。……愛蕾.昆。」 「愛蕾。」女王微微揚起嘴角,臉頰上浮現兩道很深的酒窩:「妳今年幾歲了?」 「呃?」愛蕾想了一下。「十……十九。十八多一點。」 「有兄弟姊妹嗎?」 「沒……沒有。」愛蕾還是頭一次被問這麼多私人的問題。「我沒有家人。」 「為妳取名的人也不在了?」 「我自己取的。」 「是嗎……妳很堅強呢。從小一個人生活?」 「女王陛下,」漸漸適應壓力的愛蕾,決定鼓起勇氣問:「您要我做什麼?艾芬法安王國……為什麼需要我?」 女王輕輕撥了一下束在頰邊的頭髮,收起關切的神情。她似乎有點失望,但是愛蕾還沒有餘閒體諒她的感受。 「將軍,我也是突然接到顏總帥的要求才趕來的,對於王宮的計畫內容一無所知。我相信既然總帥願意讓我來,就表示你們的決定是古魔族能夠接受的——即便我們不能公開支持。請您盡可能講解得清楚一點,如此一來史提伊先生如果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我也比較方便向他說明。」 「當然沒有問題,裘沙導師。」 雖然裘沙和瑪爾喝著同樣的熱茶,坐在同樣的竹椅上,但她感覺得出來,在這座瞭望塔上,她才是禁衛軍最重視的人物。並不是瑪杜克.裘沙這個人有多重要,而是她所代表的艾芬法安巫術學院,以及國內的古魔族勢力,連王宮禁衛軍也不敢得罪。另一方面,文妮院長既然親口同意她來了,想必也希望她維護學院的立場。因此,她決定仗著自己的身價,稍微擺出一點架式給北門將軍看;目前看來,對方還蠻願意放下身段的——而且也不忘了透過稱謂來提醒她:我們敬重妳,純粹是因為妳的導師身份。 「我國目前面臨的難題,裘沙導師應該很清楚;容我為史提伊先生講解。」北門將軍清了清痰,發出一陣跟臉上的鬍子一樣毛茸茸的嗓音。「不過,還請史提伊先生不要對外頭的人說,否則我們就只好減少您出去外頭的機會了。」 瑪爾想說聲「我明白」,不過他光是聽北門將軍的清痰聲,就覺得連自己的喉嚨也要湧上一口痰來,所以只點了點頭。 「我國雖然是紫冰島上唯一的國家,但並不是全無外患。居住在幻影盆地的魔獸,近年來不斷侵擾我國南方的雷霞城,以及週邊的村落。因此,我們也不得不將兵力駐紮在南方抵禦魔獸攻擊。如今我國在軍事上,儼然成為一個『輕北重南』、『輕中央重邊防』的國家。在女王陛下的德政之下,舉國子民均享恩澤、團結一心,因此兵力孰輕孰重,原本不是問題。只不過……」 瑪爾趁著北門將軍稍作停頓的片刻,瞄了裘沙一眼,邀來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傍晚和顏雲天對話的時候,他也不曾提到「伊德族」一詞。瑪爾曾經試探性的提了一兩次,但他都沒有特別反應。瑪爾並不確定禁衛軍這些人類知不知道伊德這個族名,但是從裘沙的表情看來,他們恐怕並不知道南方的「魔獸」其實是裘沙的同胞。 沒有注意到兩人眼神交會的北門將軍,在片刻的掙扎過後,繼續說:「只不過,一旦人民對『未來』出現憂慮,團結就會動搖。這時候,長期幫助人民對抗『當下』不安的那些人,說話就大聲了。」 「所謂的憂慮是指……?」瑪爾發現喉嚨裡有痰只是錯覺。 「咳咳。在我們看來,情況根本沒有外界謠傳的那麼緊迫,純粹是某些居心不良的人在煽動輿論。陛下的健康狀況沒有以往好是事實,至今仍未成婚,王位沒有後繼人選也是事實,長遠看來,確是無法迴避的問題。然則邊防軍派系的特定人士,倡議改制禪讓,名義上是為了延續王政,實則是想要藉機篡奪王權,究其實,只有謀反二字可以形容——」 「等等,我不太懂。」瑪爾出聲打斷他:「所以現在情況到底有多緊迫?我不是說女王陛下的健康,而是您說的『特定人士』。他們除了說話之外,還做了什麼行動嗎?」實際上他不懂的還包括北門將軍使用的各種詞彙,不過先把大疑問解決要緊。 北門將軍沉默了許久,才低聲表示:「還沒有。不過千萬不要低估他們,在我看來,光是進言改變王室繼承制度,就足夠判以內亂罪名處死了。只是,萬一現在刺激邊防軍,真正的內亂將會爆發,那就是艾芬法安三百年來未見的大災禍。他們很聰明,除了持續練兵備戰之外,完全不露出半點馬腳,讓輿論漸漸倒向他們那一方。雖然我們已經觀察到他們籠絡維德罕城各界重要人士的動向,不過沒有掌握到任何不法情事的證據。幻影盆地的魔獸一日不根除、王室繼承人的問題一日不解決,他們就仍有籌碼對陛下施壓。」 裘沙面色凝重的思考了片刻之後,問道:「所以你們終於要出擊了嗎?……去『平定』幻影盆地。」 「如果有古魔族的支援,我們隨時可以——」 「將軍,我們的立場是不會改變的。」裘沙揪緊衣領,嚴詞回應:「古魔族不會加入、也不會支援艾芬法安的任何軍隊或行政組織。這是我們跟『星之紅閃』殿下,以及初代人類女王的約定。」 「所以,」將軍身子往前一挺,彷彿想把自己的說服力也往上推:「我們只好從僅剩的另一個方向解決問題,您同意吧?」 只見裘沙的眉心擠成了一團。「……什麼意思?」 瑪爾沒有料到自己想問的話竟然會被她搶走。 愛蕾站在圓桌的後面,不知所措的看著坐在床邊的艾芬法安女王。這個面容憔悴的女人,剛才用她唯一還有活力的嗓音,命令愛蕾站起來,走到房間中央。或許她只是在請求,但在愛蕾耳裡聽來,莫名的難以違抗,這大概就是王者的聲音吧。 然後,女王要她展示自己的魔法能力。 「雲天告訴我,妳是個巫術天賦過人的孩子,但是我知道,他今天才第二次見到妳。」女王的雙眼仍舊僵硬的直視著愛蕾眼睛的方向。「讓我的這雙眼睛,見識一下妳的本領吧,愛蕾。」 愛蕾不確定女王這番話是比喻還是字面上的意思,她的眼睛不是看不見了嗎?不管怎麼樣,愛蕾現在根本不可能啟動魔法給她看。剛才在紅船上,兩位侍女幫她換衣服的時候,把她裝咒圖的暗袋整個拿走了。沒有了記載施術程序的咒圖,她連最簡單的現象術都啟動不了。 ——肯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待。 顏雲天那張沒來由的自信笑臉浮現在愛蕾腦中。她無聲的對著那張臉痛罵:看吧,事實證明你是個空口說白話的蠢蛋!我只是個連基礎魔法都得靠道具才能施展的菜鳥,而你家的女王則只是個瞎了眼的病人!期待我對你們做出什麼貢獻,根本是艾芬法安王國史上第一大的誤判!等我走出這個地方,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她心中的反抗衝動很快就耗盡了。是啊,她現在證明了,徹底打敗她的顏雲天也是會犯錯的,但是證據是自己的無能。這算什麼? 「妳不習慣為了單純的展示而施術嗎?」女王的聲音打斷了她暗潮洶湧的思緒。 「呃,其實……」 「那樣是不行的。」女王毫不留情的說:「艾芬法安是和平的國家,『為了單純的展示而施術』,是有它無可取代的價值的。」 「不,並不是不習慣——」愛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急忙辯解:「——只是我現在身上沒有任何媒介……」 「哎呀。」女王頭一次閉上了那雙死寂的眼睛,捏著下巴,面露難色的喃喃低語:「妳還需要媒介的嗎……」 愛蕾的手心滿是汗水。她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空有多到駕馭不住的魔流,但是既沒有巫術知識,也沒有施術經驗,對自己說出來的用語也沒有把握。可是她總覺得,輪不到一個病懨懨的老女人來說她。 而這個面容憔悴的女人此時又落井下石了。她重新擺出笑容,但仍然閉著眼睛:「不過,來者是客,今晚妳就在宮中好好休息吧。伊閃還在外面等候,他會為妳帶路的。」 沒有表情的人偶外殼底下,愛蕾.昆激動的顫抖。她被羞辱了。艾芬法安女王連自己的目的也不說,就打發她離開。她只不過是因為必備的道具不在身上才無法施術的,女王連這一點也不理解,就否定了她的價值——甚至不給她拒絕獻出自己價值的機會。 她動彈不得。女王暗示她現在走(以免讓伊閃.卡徹等候),但她的雙腳動不了。她正全神貫注的保持靜止。不這麼做的話,她下一個瞬間就會流淚,或者撲上去朝女王揮出一拳。她才不怕別人看到她哭,也不怕對眼前這個羞辱她的人動手,只是,只是她現在只剩下一件貴族的外衣了,要是連穿著這件衣服的意義都拋棄了,她就什麼也沒有了。只能忍耐,可是她忍耐的技術並不好,沒有辦法維持鎮定的神情跨出右腳往外走,她只懂得「抽離」,將所有滾燙的意志從雙腳、雙手、口鼻、眼眶,逐一抽回,全部收進自己的雙眼之中。 她眼中的光環因此迸裂。這跟她的情緒無關,而是出於她的習慣,是一種潛藏在所有喜怒哀樂之下的原始傾向。在妮兒.休達的小木屋裡覺醒之後,旁人才開始觀察到她的這項反應,但是在更久之前,她就已經習於以「集中精神」來應對一切內心與外在的刺激了。 好吧,妳不懂沒有關係,我自己懂就好。——如是,愛蕾決定至少在離開這間房間之前,用盡她身上的魔流,將自己的魔界展開目前能力所允許的最大範圍,就像她當初在文妮院長的辦公室做過的一樣。現在的她,至少能輕而易舉覆蓋這整間房間,只不過女王陛下不會明白她做了什麼吧。 愛蕾的光環如日冕般燃燒了起來。和白天在顏家屋簷上一樣,張牙舞爪的光芒。她並無法察覺自己眼睛的模樣,那只不過是她運使魔流的附帶效果。反過來說,光環的模樣也並不是精確反映她魔流活動的指標。今天中午在屋簷上,她一點也沒有失控;現在也一樣。她的魔界穩定確實的蔓延開來,先是擴張到背後的各個角落,然後是上下左右,接著是斜前方,彷彿貓戲弄獵物一般,等到最後一刻,才將魔流灑到床邊的女王身上…… 女王闔起的雙眼,忽然再度打開了。一瞬間,愛蕾只心想,原來她也是有基本的魔流認識能力的,體會得到撲面而來的壓迫感。 下一刻,女王站了起來。她顯得一片茫然。並不只是迷濛雙眼造成的表象;她枯瘦的右手在空中飄挪,彷彿要伸出去抓住愛蕾,卻又猶豫不決。 愛蕾退後了。踉蹌的,三兩步退到牆邊,驚恐的將雙手和肩膀印在粉色的花紋壁紙上。 她拓展魔界的結果,又和當初在文妮院長的辦公室裡一樣——被反過來壓制了。這一次,艾芬法安女王什麼也沒有觸摸,她只帶著一張茫然的臉、猶豫不決的姿勢,便徹底佔據了整個房間,甚至將愛蕾緊緊裹住。然而,她感覺到的卻不是瑪杜克.文妮那種漆黑冷漠的拒絕之牆,而是一股充滿整個空間的氣息;愛蕾的魔界仍然觸碰著房間的每個角落以及女王的身體,兩人的魔界重疊在同一個空間裡,絲毫沒有互相排斥。愛蕾想起飛路的教導:兩名巫師的「魔界」互相壓迫,本來是不應該發生的事。現在這種交疊,才是兩名巫師共處一地時應有的狀態。 艾芬法安女王也是一名巫師……而且和她一樣,身為人類,卻具備與古魔族相當的魔流。 跟她一樣—— 「我放心多了……」女王的迷濛表情,漸變成一副鎮靜的微笑。她將懸在空中的右手貼上胸口,就像愛蕾剛踏進房間時那樣。「只要妳有心,還是辦得到的。」 愛蕾瞪著一雙光圈燃燒的眼睛,維持著魔界,不敢鬆懈的問:「……我可以走了嗎?」 女王微微瞇起眼,思索了片刻之後才回答。「……嗯,請去找伊閃吧。他應該還站在會客室裡,其實他的腳不能站立太久的。」 愛蕾提起裙襬,快步逃出了艾芬法安女王的寢室,逃出了女王的書房,逃到卡徹果然忍著痠麻雙腳佇立守候的會客室。 卡徹一看見她驚惶失措的樣子,便努力擠出了他自認為最撫慰心靈的微笑(雖然他也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強項),雙手一攤說道:「陛下的要求乍聽之下可能強人所難,不過我認為昆小姐非常適合這項任務,您大可以對自己更有信心。」 愛蕾把臉頰邊的髮絲撥開,搖搖頭回答:「……她……女王陛下,還沒有告訴我要做什麼。」 「咦?」卡徹的笑容更僵硬了。「是……是嗎?哎呀,不好意思。我想陛下大概也擔心昆小姐太疲累,所以想等您休息一夜之後再商議吧。那就容我帶昆小姐到——」 「『任務』是什麼?」愛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急切追問。她根本不敢聽到答案。 「我以為沒有比這更好懂的推論了,沒想到還是難倒了理城的學院導師。」 北門將軍這話聽起來像是在揶揄裘沙,但是其實只是一種無謂掙扎。他自己也害怕從自己口中說出那個答案。不過他心知肚明,這異想天開的答案,終究必須由他來告訴眼前的兩人。 「——總帥相信,愛蕾.昆小姐的資質,足以『扮演王室繼承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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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 | 【無可取代的存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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