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麗雅妮】


幻想島:魔劍之書

  庫士島最西端的刀刃山,就地形而言只是一座低矮丘陵,並非麥達島南部天災山那樣的高峰。然而兩山仍然齊名,原因無他:刀刃山正是神話中赤髮龍沉眠的地方。天災山上的天龍掌管寒冷,刀刃山上的赤髮龍則掌管炎熱。據說那裡的地面終年帶有一股熱力,就算在冬季也不會積雪,而且山上寸草不生,取而代之的是如巨木般插在地面上的無數岩柱,表面如鏽鐵般赭紅,稜角銳利割人。相傳那是赤髮龍為了對抗魔族大軍,以自身鱗片變幻而成的刀刃,每一把都斬殺了一隻妖魔;擊斃了八千八百隻妖魔的赤髮龍,最後力竭倒下,沉入地底,留下了此地「刀刃山」、「滅魔台」、「劍墓」等等稱號。然而這禿山岩柱的怪誕地貌,也使得刀刃山對庫士島人而言全無實用價值,成了僅具神話意義的偏遠場所。

  還未破曉,安雅和瑪爾便起床準備出門,不過老鐵匠夫婦比他們更早起,結果他們還是接受招待吃了早餐。老鐵匠亞伯只淡淡的要兩人保重,鐵匠太太(由於亞伯沉默寡言的關係,瑪爾始終不知道她的名字)則是拿了不少肉乾來給他們攜帶。出了鐵匠家時,天色已矇矇亮。昨晚直接把偷來的馬給放走的兩人,不再回到村口,而是往西穿過村子,只在途中的水井打了點水,便從另一頭出去爬上了山道。

  說是山道,也不過就是山坡上礫石比較細碎、方便行走的部分,畢竟這座山就算對山腳村的居民來說也沒有多大用途,並無人開闢公用道路。走著走著,還是不免遇到半個人高的落差,有時得以劍為杖撐地。

  「還好先吃了飯才出發,」瑪爾跟在安雅後頭,不太有把握的踩過橘紅色的岩塊:「妳本來該不會打算摸黑爬山吧?」

  安雅陰鬱的回了一句:「就在你問我這個問題的同時,伊左不勒斯八成還在往南飛。」

  「要是真的差這一兩個小時,妳剛才就不會留在他們家吃早餐了,昨晚也不會只因為沒東西餵馬吃就放牠們走。妳上山想找的東西,是提一盞燈就找得到的嗎?」

  「我就是不想待在那個村子裡,這樣你滿意了吧?」

  「這裡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你看,你還不是一樣心急。」

  瑪爾嘆了口氣。「……對不起。」

  他正心想對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該專心走路,卻見安雅停下了腳步,回頭對他說道:「我現在也覺得吃完飯再出發是對的,畢竟這座山上光禿禿的,想找食物和水也找不到。他們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留住我們的吧。」

  瑪爾微笑著回答:「是啊,他們人真的很好。」

  隨著天色越來越亮、兩人越爬越高,刀刃山之名的由來,也漸漸在他們面前顯現。紅色的岩柱果真林立在山坡上,每一根都有兩三個人高。瑪爾試著撫摸平坦柱面上的斑紋,確實有如鐵鏽一般。他握拳敲了敲,卻沒有金屬的震盪聲,莫名的有些失望。不過有了這些岩柱可扶,在崎嶇地面上攀爬起來容易多了,而且安雅似乎認得岩柱的排列,前進的方向開始顯出某種篤定。瑪爾也漸漸感覺到一股熱度從鞋底傳來——此山地面帶有熱力的傳聞果然不虛。

  安雅的腳步開始放慢時,兩人已來到了山頂上。這裡的岩柱林比山腰上的還要高低不一,因此從遠方看不出山頂的地形,實際爬上來才知道原來刀刃山並無峰尖,頂上是一大片廣闊的平地,有如種滿了赤紅樹木的園林。安雅在這山頂台地的岩柱間一邊四處打量、一邊蜿蜒行進。

  「這些『刀刃』看起來全都一個樣……」瑪爾還是忍不住詢問:「妳真的認得路嗎?畢竟妳都……好幾年沒回來了。」

  「用不著擔心,有記號的。」安雅伸手指向她正在觀察的一根岩柱:「柱子上的裂痕,如果像這樣是『Z』字的形狀,就是刻上去的。看起來與一般裂痕很像,不過絕非天然能夠形成的。」

  「是妳當年刻的嗎……好吧,我等妳待會慢慢說明。」瑪爾好不容易找到了她所說的裂痕。那記號上下兩條橫線分別往左右伸得長長的,與其說是字母形狀,還比較像是古魔族眼角的印記,若不仔細觀察的確不起眼。他想得沒錯,要是今早天沒亮就來這裡,要提燈探路恐怕更耗時間。「那麼目的地應該也有某種記號吧?我可以幫忙找。」

  「那倒是不用了。」安雅低聲說:「目的地的景象,我大概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安雅所謂畢生難忘的目的地,抵達時卻是全無戲劇性。她完全停住時,瑪爾眼前的只不過是幾根岩柱圈起的一小塊空地——甚至不能以「圈起」形容,畢竟這只是岩柱之間必然存在的無數間隔之一,若非安雅注視著這裡的地面,瑪爾甚至不知道該看什麼。

  只見安雅拔出道柒,刺進土中。風魔法由劍尖迸發,地面膨脹炸開,立刻破成了一個小坑。

  「還真方便……」瑪爾不禁讚嘆,但也明白這下沒有他幫忙的餘地了。「話說回來,妳那把劍是從哪裡來的?我們在葡萄城認識妳的時候,並沒有看過妳用劍。」

  「這把劍本來上面塗了劇毒。」安雅一邊炸開更深的一層土,一邊淡淡說出了可怕的事實。「是教我劍術的師父,為了將他的理念灌輸給我而塗的。斬人即是行惡……願意面對這一點的,才有資格當他的門徒。」

  「可是妳不接受……所以寧願不靠這把劍來打倒葛瑞柏,是嗎?」

  「我自己想出的手段也沒有比較光明磊落。」安雅說:「我只是討厭師父,決定埋葬他給我的一切。直到我發現……不借用他的劍術,連踏上戰場都辦不到。」

  瑪爾知道,她說的是在葡萄城眼睜睜看著索左爾屠殺衛兵的那一刻。「於是,我們分開之後,妳就重新拿起了這把劍……」

  「說也好笑。在我決定對師父的思想視而不見,只將他的劍術當作一套工具來使用之後,劍上的毒……感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而且沒殺幾十個人就磨得一點不剩,我本來還打算在跟柯羅德決戰之前重塗一份呢。」

  瑪爾想起他救出安雅那天,安雅斬殺追兵的情景,那麼飛快致命的劍,的確有沒有毒結果都一樣。

  「有了。」安雅炸開了第五層土之後,就連瑪爾也聽見了不一樣的聲響,似乎是碰上了爆風也捲不動的物體。他湊近往坑裡一看,只見底下半埋著一個生鏽的銅盒。於是他拔出自己的劍,和安雅一起把周圍的土戳鬆。安雅跪到地上,伸手將銅盒拉了出來。

  「這麼小的一個盒子……」瑪爾看著她費力的拔下銅盒的蓋子,從中取出了一個更小的東西。是一本紅皮的冊子。她將銅盒隨手扔到一邊,鬆了一口氣似的坐到坑邊。她展開冊子,開始一頁接著一頁的翻閱,眼睛快速的在書頁上來回。

  瑪爾跟著坐了下來,好奇的打量那本冊子。「這到底是什麼人埋的東西?我記得妳昨晚說過,這是某個人的『紀錄』。」

  安雅一副準備充耳不聞的樣子,但隨著她臉上失望的表情漸漸濃厚,她翻書的手指也開始遲疑。她抬起頭,看見瑪爾的表情,便暫時闔上了冊子。「對了,我還得先跟你說明來龍去脈才行。」

  「妳終於想起來啦。」瑪爾笑著說。

  「這事本來就沒什麼跟你交代清楚的必要,是我不想讓你覺得自己白跑一趟。」

  「是是是,感謝妳的大恩大德。」

  安雅把冊子擱在膝上,還用雙手緊緊掐住書角,彷彿擔心它會長腳跑走似的。她凝視著沒有任何字樣的封面,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這應該要從葡萄城說起。」

  「我也忘了當初在葡萄城告訴過你們多少事……不過我七歲那年,哥哥被衛兵槍殺的時候,我就失去了所有的親人。爸媽早就不在了,是他養活了我七年。他大概想等我長大一點,再告訴我爸媽的死因,結果來不及。不過後來我自己也猜到了——活在葡萄城,橫豎沒有別的死法。」   「十六歲那年,收我當奴隸的商人,終於肯讓我當助手,跟他一同出城做買賣。第一次隨他出去,我就半路逃跑了。老實說,葡萄城也沒有人等著我回去,我大可永遠離開的。只不過,我心中的怨恨和疑惑,已被那九年光陰中累積的見識餵養得太過龐大了。我不只想報仇,更想知道殺死我哥哥的惡意究竟目的何在。杜文.葛瑞柏雖然是個瘋子,但我就是無法相信,他真的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所說的『血祭葡萄城守護神』。這種膚淺的理由是不足以讓人瘋狂的……他必定還隱瞞了更深一層的欲望。但是在葡萄城裡想要活著找到解答,實在太難了……所以我混進了黛奧城,在馬蹄星角暫時開始了新的生活。」   「原來妳住過黛奧城……」瑪爾略感訝異,不過馬蹄星角是黛奧城北側外城的冶鐵區,他從小到大沒去過幾次,確實沒有理由見過她。   「那一區是打鐵坊和工具行林立的地方,我心想如果能學會怎麼做武器,日後或許還有機會回去報仇。」安雅接著往下說:「但是我終究是個小丫頭,就算有點體力,那些鐵匠也不會考慮收我當學徒,頂多看我無家可歸,讓我幫忙跑跑腿、賞我幾個錢罷了,連站在旁邊多看他們工作幾眼都會被趕走。說實在的,與乞丐沒有兩樣。」   「我本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幾年都要忍下去。然而……才過不到半年,轉機就到來了。一名外地的鐵匠,來到了馬蹄星角,想在這裡開店,結果遇上了和我相似的阻礙。」   「和妳相似……?」   「她也是個年輕女孩。聽街坊的鐵匠學徒說,她租了一間屋子當工坊,但是商人全用欺負人的價格賣原料給她,她做的工具也沒人想買,更沒有人想當她的助手。學徒們最後語帶嘲笑的說,這個小丫頭早晚會混不下去逃回老家。我聽到這裡,心裡莫名升起了一把火,就決定去找那個鐵匠。」   瑪爾心想,不愧是十六歲的孩子,跟愛蕾以前還真像。   「去了她的工坊一看,果然只是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孩。但是在我這外行人看來,她的手藝熟練得很,就算比不上那些幾十年的老師傅,至少也不是來招搖撞騙的。我就這麼盯著她工作,她打完了一支湯匙,才發現我站在門口,慌慌張張跑出來招呼我。我看她這個樣子,路過的人就算順手偷走一兩件貨,她大概也不會發現吧。而且她招呼起客人也彆扭得緊,難怪給人瞧不起。我就開門見山對她說了,要是缺人手的話就雇用我,至少我可以幫她把店看好;也不必付我固定的薪水,有收入的月份照比例分一些給我就行了。結果她勉為其難的答應……於是我反倒開始頭痛了。」   瑪爾點點頭:「她要是賺不到錢,妳也就沒有薪水了嘛。」   「所以我可不能乖乖看店就算了,得幫助她的店在馬蹄星角站穩腳步。她不擅長跟原料商交涉,就由我去交涉。她不擅長宣傳,就由我去宣傳。其他鋪子的學徒訕笑我們,我就揍他們一頓。」   「最後那一項應該不是為了幫她吧……」   「哪裡無關了,讓街坊的人知道我們不好欺負也是很重要的。事實上,我撂倒了幾個自以為肌肉發達的傢伙之後,就開始有其他師傅來找我,問我肯不肯到他們的工坊當助手了。說是『蠻力固然重要,巧勁更加難得』什麼的。我全都回絕了,結果反倒引來了不少好奇的客人,想知道我這麼死心塌地跟隨的師傅是何方神聖。」   瑪爾聽得不禁咯咯發笑:「你們那裡簡直跟望遠鏡角沒兩樣嘛!」   「跟你們那個成天動刀殺人的地方比起來,打打架算是小意思了。」安雅說:「而且我把打架功夫練得再強也沒用,到頭來,我這位『師傅』要是沒有吸引客人的本事,前途仍然是一片黑暗。她擺在店裡展示的都是些精美的小東西,什麼餐具啊首飾的。你想想看,馬蹄星角可是走在街道上都聞得到汗臭味跟煤煙味的,想買精緻玩意的人哪會來呀。」   瑪爾明知這是往事,還是忍不住跟著為那名鐵匠動起了腦筋:「的確,這種工匠多半是把貨銷給內城的工藝品店賣。但這就需要門路了……」   「是啊,而且不是我這個只懂跑腿跟打架的孤兒弄得到的門路。」安雅歪頭說道:「所以我有一天就問她啦:『妳還會不會打別的東西?最好是來馬蹄星角的人會想買的。』」   「她怎麼說?」   安雅用力嘆了口氣。「她說她會鑄造魔法劍。」   她的餘光瞥見了瑪爾瞪大的眼睛。   「是啊,我當時聽了也嚇一大跳,她這個人總是這樣子,人家不問她就不說……」   「那位鐵匠!」瑪爾自己也被自己嘴裡掉出來的一句話嚇到了,急忙繃緊喉頭,裝出為時已晚的鎮定,把問句給說完:「……我有點好奇,她叫什麼名字?」   ——懂得鍛造金屬器,而且連魔法劍也會鑄造的年輕女子。   像這樣的人,他正好認識一個。而且那個人的名字,甚至在海的另一頭也找上了瑪爾,宛如命運在拉著他的衣袖,催他追究下去似的。   既然如此,他也沒什麼好克制的了。即使安雅才是主角,但她的這段往事對瑪爾而言必定也有意義。他得趕緊思考,安雅接下來說出那個名字之後,他還需要問她什麼問題。   「……阿麗雅妮.伊那密。」   瑪爾的思緒瞬間斷了。   伊那密。沒錯。   但是,「阿麗雅妮」.伊那密……?   一時之間他也不知該失望還是欣喜,因為這兩種情緒在他腦中碰撞出的困惑比兩者都要巨大。「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啊?」安雅皺著眉不解的看著他。「什麼怪問題呀。」   瑪爾拔出了火焰劍,橫放在自己腿上。   「安雅,這把火元素魔法劍,是一位朋友贈送給我的,劍名『席修斯』。席修斯是海外的希臘人神話傳說裡的英雄,一生冒險事蹟無數,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打倒牛頭人身的怪物米諾陶洛斯,並且逃出怪物所住的迷宮。」   「呃,我也聽說過。」安雅不太確定他想講什麼。「常有人說紅魔就是那種怪物的後代。」   瑪爾繼續徐徐述說:「米諾陶洛斯這頭怪物之所以誕生,是因為一位叫做米諾斯的國王違背了神的旨意。神明降下詛咒,讓他的王后愛上一頭公牛,結果生下這半牛半人的怪物。米諾斯只好命令工匠建造一座迷宮,將怪物關在裡面,並且每年向他們攻陷的城邦索討少年少女,獻給怪物當祭品。席修斯為了終結自己城邦蒙受的不幸,便自告奮勇前來擔任祭品,打算進迷宮與怪物一戰。」   安雅還是不明白他這段莫名詳細的解說目的何在,但她知道自己說到一半的故事在瑪爾耳裡聽來大概也差不多,因此暫且忍著不打岔。   「但是,米諾斯國王的女兒卻愛上了他,因此送他一把寶劍與一團絲線。於是他在迷宮中沿路鋪下絲線,用寶劍斬殺了米諾陶洛斯,然後循著絲線成功逃出了迷宮。席修斯能戰勝,一大部分要歸功於這位公主。」   「……所以呢?」最後安雅還是忍不住了。   「這位公主的名字,就叫做阿麗雅妮。」   「喔。」安雅的反應十分平淡。「所以這把劍的名字跟她的名字來自同一個典故。你想說的就是這個?」   「我想說的……是我一開始說的第一句話。」瑪爾說:「這把劍是一位朋友贈送給我的。那位朋友也是個懂得鑄造魔法劍的工匠,而且也是個年紀跟妳差不多的女子。她從來沒有告訴我她的全名,不論對我還是任何人,都只自稱……A. I.。」   這下安雅總算懂了。她凝神觀察起了瑪爾的那把劍。「阿麗雅妮.伊那密……」   「這把劍是她鑄造的。」瑪爾撫摸著劍身,彷彿在對自己說話:「我總算知道她的名字了……也總算知道……」   席修斯劍名的意義。雖然只是瑪爾一廂情願的想像,但或許A. I.將這個與自己本名有關的典故寄託在贈與瑪爾的劍上,正是希望他有一天能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可是既然如此,她當初又為何要隱瞞?   他搖搖頭,對安雅說道:「我們去拔爾城之前,我不是跟妳說過我和愛蕾在紫冰島上的遭遇嗎?」   「呃?」安雅突然顯出幾分緊張:「我可沒通通記清楚啊。」她這話說得保守,實際上她當時還對瑪爾的故事半信半疑,所以覺得聽聽就算了。後來親眼見識到音左略族化身為龍的光景以後,她的懷疑才煙消雲散。   「不要緊,我那時候也沒有告訴妳。其實我在紫冰島上,曾經聽過伊那密這個名字。」   「什麼?」   「古魔族告訴我,以前曾經有一位鍊金術師……名叫『阿思戴.伊那密』。」瑪爾舉起自己的右手:「我手上這枚戒指,據說就是那個人打造的。我一直以為這是A. I.的作品,所以也以為阿思戴.伊那密就是她的名字。安雅,這兩個名字的意義是什麼?妳的故事裡會有答案嗎?」   安雅的詫異表情,多在臉上停留了幾秒。但她最後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那本冊子,說道:「看來不論如何,我還是得照原本的順序,把這個故事說完。」

  「阿麗雅妮.伊那密不只懂得製作一般的金屬器,也懂得精製元素塵粒以及將之注入器物的工法。簡單來說,她的職業是一般所謂的『鍊金術師』。懂得工法的人雖不稀少,但就我所知,多半是磨練了幾十年的鍊金術師才敢自稱專業,把作品拿出來賣。因此我聽完她這話,起初是不抱太大希望的。我問她,要是懂得造魔法劍,為什麼這一個月來淨做一些普通的東西。」   「她的答案倒也簡單——因為沒有人向她訂。若是已經開業多年的鍊金術師,這答案的確有道理:魔法劍士就算比鍊金術師常見,終究不是滿街走,需要買劍的更是只有剛練成的學徒,要是造出來卻沒買家,那就虧本了。但是她可沒有資格講這種道理——根本沒人知道她懂得造魔法劍,她不先造一把出來,哪會有買家上門?所以我就說,就當作是我要跟妳買好了,快快給我打一把出來,好讓我拿出去宣傳。她這次又是勉為其難的答應了……而我還是一樣,自己害自己頭痛。」   瑪爾點點頭:「妳不可能有那個錢買魔法劍嘛。」   「不是那個問題!」安雅這次卻駁回了他的搭腔。「她也知道目的是幫她的店宣傳,本來就不打算跟我收錢,只是借我而已。問題是,我根本不會用魔法劍。」   「啊……」   「如果我用不了她造出來的劍,想宣傳也沒辦法。所以我開始一有空就到處打聽,黛奧城哪裡有魔法劍術師傅。可是就算打聽到了,終究也沒用。」   瑪爾這次乾脆直接點點頭,不把話說出來了。   「不管是哪個師傅,都要收一大筆錢才肯教!」安雅不理會他那個「我就說嘛」的表情,逕自往下講:「所以我心想,乾脆在內城找個劍術師傅的家混進去,躲在暗處偷聽他怎麼教的算了,總比沒有好。物色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發現了一個年輕劍士,大清早離開家門說要去找師父。我當然立刻跟蹤他,一路進了一處貴族家的庭園,躲在樹籬後頭偷看。原來他是跟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劍士學劍,非但不是魔法劍術,而且跟一般劍術相比都顯得有氣無力的。我心想久留無益,正打算溜出去,沒想到那個溫吞吞的老劍客竟然隔著樹籬叫住了我。」   「啊哈,看來妳小看他囉。」瑪爾聽得興奮了起來,簡直忘了自己還在期待更重要的故事。   「就在我一時慌張、使不上力逃跑的片刻,那個老劍客卻對我說:『妳想學劍嗎?』」   「哦?」   「結果……我只好拜他為師了。」   瑪爾噗嗤一笑:「為什麼啊?」   「他要是叫人來把我捉住,我搞不好就要被押到刑務處當成強盜了啊。闖進來的是我,網開一面的是他,這點道義我還是知道的。」   瑪爾心想,這一點倒是跟愛蕾不太一樣。如果是當年的愛蕾,肯定照逃不誤的。只是不知道現在的愛蕾又如何呢?此時此刻的愛蕾……不知道正在靜望國做什麼呢?   「那個年輕劍士倒也跟他師父一樣心胸寬大,就這麼認了我當『師妹』。每天清晨他見我來了,就帶著我一起進那座庭園,不讓旁人生疑。原來他父親是老軍人,跟這宅院的貴族交情很深;老師父在這裡當門客,就應主人之託指導這孩子劍術。結果嘛,老師父教的溫吞劍術我學是學了,但總覺得沒什麼用,反倒是這位『師兄』私下教了我不少黛奧軍的實戰武術。可惜,他對魔法劍術毫無興趣,我也不能得寸進尺要他幫我找別的師傅。將近三個月下來,我看沒希望了,決定乾脆換個方向。每天去他們那裡練完劍之後,我就繼續留在內城,到處打聽有沒有魔法劍士。就算不缺劍也好,只要有人願意到馬蹄星角走一趟,試用一下阿麗雅妮打出來的魔法劍,證明她的鍊金術是真才實學。」   「那麼……妳找到人了嗎?」瑪爾也猜想不到她的故事會怎麼發展;現在的她的確懂得魔法劍術,但是到這裡為止,和他認識A. I.時的狀況仍然完全銜接不起來。   「我沒來得及找到。」安雅深吸了一口氣。「我才不過連續三天留在內城打聽到晚上……第三天夜裡回去的時候……工坊已經沒了。」   A. I.終究沒有開成長久的事業,瑪爾很清楚這項事實。他也記得,A. I.幾年後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是什麼模樣。但他還是鼓起勇氣,要安雅繼續說下去:「……發生什麼事了?」   「幾個流氓找上門來,砸了她的店。附近工具行的人聽到她求救的聲音,才跑來把流氓趕跑。」   這不是瑪爾以為會聽到的那個可怕答案,但他也沒辦法慶幸,畢竟這只表示故事還沒結束。   「那些人是誰雇來鬧事的,大家心裡都有數。但他們是衝著我來的……衝著我這個才來馬蹄星角不久就態度猖狂的小丫頭。其他工坊的人就算在事發當下願意保護她,也不可能為了我跟地方上的老牌勢力過不去。結果,她決定收拾行頭,離開馬蹄星角。可以說,是我害她在這裡混不下去的。」   「妳完全不是這麼想的吧,聽妳這口氣。」瑪爾說。   「那當然,」安雅哼了一聲:「根本是找人來砸店的傢伙不對,她只是擔心對方又利用她來找我麻煩罷了。更何況,這下真正混不下去的人是我。」   「……所以她才更要離開吧。」   安雅對他皺起了眉。「你這種時候洞察人心,反而討厭。」   「呃……對不起。妳繼續說下去吧。」   「你說的沒錯就是了……她是知道我也不能久留了,所以邀我一起離開的。她說……她都履行約定了,總不能一走了之。」   「約定?」   安雅把道柒拔了出來,和瑪爾一樣橫放在腿上,壓住那本冊子。「她真的把魔法劍打造出來了。」   「啊……」瑪爾恍然大悟。他仔細比較席修斯和道柒,想知道這兩把劍出自一人之手的事實是否早有端倪,可惜一無所獲。「真看不出是同一個人打造的……劍柄形狀跟劍身上裝飾紋的風格都大不相同。」   「她就是這樣的人。」   瑪爾並不確定安雅是什麼意思。看似毫無關聯的事物卻都與她相繫,的確符合他在紫冰島上得到的印象——但那是關於「阿思戴.伊那密」的印象;現在瑪爾已知道,A. I.並不是那個人。   「那麼……妳接受她的邀請了嗎?」   「我也沒有拒絕的資格啊。她履行了約定,我卻沒有。況且我還是沒看到她成功開店,這口氣我哪裡吞得下去。我心想,這把魔法劍就算啟動不了,終究是把劍。好歹我也學了幾個月劍術,等她下次找到新的地方開店,我起碼可以幫她舞劍招客。問題是……她想去的地方,我實在無法奉陪。」   「什麼意思?」瑪爾看著眼前這位從麥達島一路闖蕩到庫士島的奇人,一時之間還真想不到有什麼地方是她去不了的。   「她說要去……葡萄城。」   「……啊?」   「莫名其妙,對吧?」安雅說:「先不論我能不能回去了,葡萄城耶!一個除了打鐵之外什麼也不懂的十七歲姑娘,根本想都不該想踏進那種地方。我不用說不想陪她去了,也不想讓她去。」   「但是她既然說要去,想必有她的理由吧?」   「沒錯。」安雅對瑪爾鄭重的點了點頭:「而這個理由,應該就是你想知道的事實。」   「我……?」瑪爾完全猜不到她要說什麼。「我對葡萄城並沒有多少瞭解啊。」   「但是你對……」安雅說:「『阿思戴.伊那密』這個名字,不是有點瞭解嗎?」   瑪爾不由得渾身顫抖了一下。

  「伊那密家,代代都是鍊金術師。為防自家式微,每一代學成鍊金術的子嗣,都必須永遠留在伊那密家中。若是女子與其他家族的男人結婚,也必須將男方招贅入門,不改伊那密之名。阿思戴.伊那密就是這樣的例子:生為伊那密家的獨生女,在外歷練而結識了外地的男人,於是將他帶回家中,納作夫婿。而阿麗雅妮.伊那密也同樣是獨生女——阿思戴與她夫婿生下的女兒。」   「阿思戴.伊那密是她的母親……」瑪爾想起愛蕾曾經猜測過A. I.是一對姊妹,沒想到雖不中亦不遠。的確,不論是飛路小姐、休達小姐還是文妮院長,在提起九年前渡海的阿思戴時,都沒有形容過她的年紀。從外表判斷年紀畢竟不是古魔族會做的事。   「然而,阿思戴就算在這個鍊金術師家族的歷史之中,也是出類拔萃的奇才。」安雅突然話鋒一轉:「像她這樣才華高超的人,是不可能屈服於家族規矩的。因此,返家生下女兒之後,阿思戴便立刻和她的丈夫一起再度離開,從此音信全無。阿麗雅妮自有記憶起,就是祖父母養大的。」   瑪爾聽得一陣心寒。此刻光是想到他在紫冰島上曾以為「阿思戴.伊那密」是A. I.的名字,都讓他覺得彷彿連自己也犯了某種罪過。   「輪到阿麗雅妮滿十六歲,離家開始歷練的時候,能在黛奧城的馬蹄星角找到租屋的門路,也是祖父靠著過去的同行交情,為她打點好的。所以,在馬蹄星角失敗之後,她若不想背負恥辱返回家鄉,唯一的機會就是投靠母親了。而她認為最有希望的辦法,就是去葡萄城一趟。」   「為什麼是葡萄城?」瑪爾問。   「我剛剛也說了,阿思戴是個天才鍊金術師。」安雅說:「據阿麗雅妮所說,她研究出了一套全新的技術,能夠造出比元素道具或魔法劍還要神奇的器物。因此,葡萄城的杜文.葛瑞柏城主曾經親自去拜訪她,要她為葡萄城的神殿打造一件至高無上的『祭器』。」   「……『伊左不勒斯』……」瑪爾總算明白安雅為什麼知道這個名字了。   「說到這裡,你應該也能理解,為什麼我不只阻止她去葡萄城,還要求她帶我回她的家鄉了吧。」   「我也能理解妳為什麼帶我來這裡了。」瑪爾說:「這裡就是……」   「昨晚我們過夜的地方,就是伊那密家。」   瑪爾想起了老鐵匠亞伯的臉孔。漆黑的眼珠,內斂但不陰鬱的神韻。說他是A. I.的祖父,的確毫不奇怪。然後,瑪爾又想起了他們過夜的那間雙人房。「那個房間就是……」   「阿思戴夫婦曾經短暫住過一陣子的地方。亞伯夫婦特地幫她把原本的單人房改建加大的。」   「不過那裡面空無一物。」瑪爾略帶著一股不平之氣說道:「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不,」安雅晃了晃紅皮冊子:「她留下了這本筆記。或者說得精確一點,她留下了找到這本筆記埋藏地點的線索。」   「啊……就是那個刻在岩柱上的『Z』字?」   「阿思戴在房間的柱子上也刻下了一樣的記號。八成不是留給家人的,只是給自己備忘罷了。但是,從小到大在家裡探索了十幾年的阿麗雅妮,當然也發現了記號。她聽爺爺奶奶說母親年輕時喜歡獨自到刀刃山上鍛造,久而久之便想通了記號的意義。她會知道母親曾經受過葡萄城城主的委託,也是因為她早就親手挖出這本筆記看過一遍了。」   「而妳也想知道這本筆記的詳細內容……」   「那是主要的原因。」安雅說:「除此之外,有我跟著,她也比較方便回家鄉見爺爺奶奶。畢竟我可以跟他們說,是我害她丟了飯碗的。」   明明妳完全不這麼覺得。瑪爾雖這麼想,但她總歸是出於道義行動了,現在不是挖苦她的時候。「那麼,昨晚妳說八年前妳在村子裡住過,指的就是這時候的事了。也難怪守衛擔心鐵匠夫婦不想見到妳,鐵匠夫婦的態度卻那麼親切了——除了伊那密家以外的村民,都只知道『妳害阿麗雅妮丟了飯碗』的部分是吧。」   「……也不是那麼單純。」安雅低聲說:「來這裡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事。」   瑪爾硬是把頭探向她迴避目光的方向:「是『發生了』一些事,還是『妳做了』什麼事?」   安雅瞪了他一眼:「你計較這麼細做什麼?」   「妳又有什麼好支支吾吾的?」瑪爾說:「都過去那麼久的事了。」   「嘖,這麼說倒也沒錯。」安雅甩了甩頭,裝作完全沒有撇開視線過的樣子。「簡單來說,亞伯夫婦根本早就料到她會回來了。他們讓她出去,打從一開始就是希望她失敗。」   「什麼?」瑪爾驚訝的問。「他們不像這麼壞心眼的人啊……」   「他們不是壞心眼。」安雅說:「他們只是希望,伊那密家碩果僅存的孩子,能夠永遠留在家鄉。」   瑪爾不是不懂這份心情,但他也預料到了這種做法會有什麼結果。   「可是阿麗雅妮並不想放棄……而我推了她一把。對村民們來說,我奪走了鐵匠夫婦僅存的親人。」   瑪爾點點頭。這故事也不可能有別的發展了。「所以……妳找到了幫助她開業的方法?」   「……也不是那麼單純。」安雅又說了一次。

  「阿思戴.伊那密本人絕對不在葡萄城。假如那裡真有什麼替葛瑞柏鑄造過祭器的天才鍊金術師,我在商人家當奴隸的那幾年裡不可能沒有聽過。我如此向阿麗雅妮保證,並且再三警告她葛瑞柏絕對不是可以攀交情的人,她才乖乖打消前往葡萄城的念頭。於是我們啟程北上,在橋街叫賣了幾天,用低廉得跟白白送人沒兩樣的價錢把她剩下的貨脫手得差不多了之後,才踏上庫士島,來到山腳村。」   「她的爺爺奶奶見到她回來時的欣喜神情,起初讓我們兩個鬆了一口氣。可是,感覺出他們的心意之後,她的安心很快就變成了沮喪。她終於明白家人不信任她,而且更難堪的是,她證明了自己的確沒有資格贏得信任。所以不要說追問母親的事了,光是問爺爺奶奶還有沒有其他門路,她都沒臉開口。」   「只不過,這時候的我哪管得了她的心情。阿思戴.伊那密很有可能握有葛瑞柏的秘密,不管阿麗雅妮還想不想創業,我都得把他們一家人知道的事全部問個一清二楚。所以我把自己的出身經歷告訴他們,求他們幫我這個忙。露絲——就是老奶奶——跟我說,我是他們家孫女這趟遠行難得交到的朋友,可以儘管在他們家住下,等他們仔細回想有沒有什麼重要的線索。我接受了他們的好意,成了山腳村的臨時居民。可惜,他們夫妻都只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外面贏得了天才的名聲,但因為阿思戴從來不曾在這個家裡鍛造,所以她的本領實際上到底高超在哪裡、與外頭哪些達官貴人有過交易、創造過什麼樣精妙的作品,他們一概不知。」   「我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阿麗雅妮了。幸好,她也不是那種就此一蹶不振的人。沮喪了兩個星期之後,她還是決定把母親留下了筆記的事告訴我。又或者只是她根本忘了這件事,只是這兩個星期裡除了在家裡打滾之外無所事事,偶然進了母親房間才想起來的吧。無論如何,對我來說都是大好的消息,於是我們把這件事告訴亞伯和露絲,當天就立刻爬上刀刃山,打算把筆記再一次挖出來。」   「然而,我們誰都不知道,這個時候的刀刃山上,正發生跟阿思戴毫無關聯的另一場風波。我跟著阿麗雅妮才剛爬到山頂上,就看見兩個人影在岩柱之間打鬥。其中一個身形矮小、動作飛快,在岩柱之間四處穿梭,不時甚至徒步走上岩柱,從一次比一次詭譎的角度出擊,一下子擲出飛刀,一下子親自撲向另一人。那另一人卻一直站在原地,只從容的扭步轉身,以一把木劍就將來襲對手的攻勢一招招化解。這兩人正好擋在我們前往筆記埋藏地——也就是這裡——的路上,而要是不順著岩柱上的刻痕前進,阿麗雅妮也記不得怎麼抵達這裡,因此我們只好站在遠處尷尬的看那兩人戰鬥。」   「不出我所料,沒過多久,那個矮小敏捷的進攻者耗盡了體力,跪倒在地上。防守者仍是氣定神閒,也沒有要反擊的意思。我提起勇氣靠近了幾步,就看見跪在地上的進攻者朝防守者磕了個頭,大喊:『請收我為徒!』」   「原來那是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少年,而那位防守的劍士則是個黑髮黑衣、看上去三四十歲的男人。劍士毫不理會還把頭頂在地上的少年,卻先向我們兩個剛來的人打招呼。他說他是慕此地『劍墓』之名而來的外地劍士,至於這個少年則是在路上結識之後,一路纏著他來到這裡的。於是我當然接著問那個少年是什麼來歷,一問之下吃了一驚,原來這傢伙竟是『名紋』出身的暗殺者。據他說,麥達島上有一位族中前輩受人雇用,要刺殺這位劍士,結果反倒被他一劍殺了,嚇得在遠處監視任務的同伴落荒而逃。這事經由各地的名紋族人輾轉傳到少年耳中之後,他便決定來找這劍士拜師。他說,他有一個無論如何都想刺殺的對象,只是那人也同樣是一位名震全摩諾所非亞的劍士。倘若名紋傳統的暗殺術不足以打倒這種級別的對手,他就勢必得學會更強的武術。」   瑪爾不禁問:「名震全摩諾所非亞的劍士……?這樣的人可沒幾個,他說的到底是……」   「那還用問?」安雅說:「當然就是拔爾城的雷明.柯羅德。」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無論如何都想刺殺柯羅德?」   「沒你想的那麼稀奇。」安雅這才揭曉答案:「他是洛那城民兵團的子弟。」   「啊……我懂了。」瑪爾說:「妳和洛那城的交情,就是在這裡開始的?」   「是啊……就從我跟那名少年——宗玉——兩人都想向那位劍士拜師開始。」於是安雅繼續述說:「如果這個黑衣劍士真那麼高強,那麼若能受他教導,或許我也能得到回葡萄城復仇的實力。但是這對他並沒有好處,所以我……向他拋出了籌碼。」   「籌碼?」瑪爾不解的問:「妳怎會有什麼籌碼?」   「不是我的籌碼。」安雅說:「是她的籌碼——阿麗雅妮的籌碼。我告訴他,我這位夥伴是天才鍊金術師阿思戴.伊那密的女兒,擁有不下於母親的才華,而且這座山上還埋藏了阿思戴本人的筆記,只要以此為參考,她就能鑄造出一把上好的寶劍。而他只要答應傳授劍術給我和旁邊這位名紋少年,寶劍就奉送給他。如此一來,對他既有好處,那個少年也沒有理由反對。」   瑪爾聽得不禁按住自己額頭。「真虧妳好意思代替她答應人家啊。」   「要是交易成立的話,對她來說也等於找到了打響名號的機會啊。實際上,她在旁邊也沒說她不答應。」   「我看她只是被妳的厚臉皮嚇傻了……」   「總之,」安雅不顧瑪爾的數落,繼續往下說:「我把所有可能吸引他興趣的材料全擺出來了。正好我把阿麗雅妮打的那把魔法劍帶在身上,畢竟我也沒別的財產了——」   「那也不是妳的財產啊……」   「——我就把劍拿出來,當著他的面舞了幾招。之前在橋街上叫賣的時候舞過不知多少次了,熟練得很。」   「就是因為叫賣沒用,劍才會還在妳手上吧……」   「我心想,縱使啟動不了魔法劍,說不定他看我身手敏捷,覺得我有資質,就會收我為徒了。誰知道他看完之後對我的身手一點評語也沒有,卻是立刻問我那是什麼元素的魔法劍。不管怎麼說,他的確是顯出興趣了,因此我連忙轉頭問阿麗雅妮。」   「原來妳自己也不知道啊……」   「她猶豫了半天才回答說那是風魔法劍。我心想不能讓她的怕生礙了這場交涉,就把劍借給那個劍士,讓他觀察個夠。結果你猜怎麼著?」   「妳又不理我的反應,又要徵求我的反應……」   「他拿起劍朝天一指,四周立刻颳起一陣暴風!我們三個小孩子全被吹得跌倒在地,滿臉都是紅砂。風停之後,我們狼狽的爬起來,他才輕描淡寫的說……『魔法劍的用法,我從前摸索過半天左右。』」   一口氣說到這裡,安雅抓起了腰間的水壺,扭開塞子猛灌了一口。   瑪爾點了點頭:「……我想像得到為什麼妳把這句話記得特別清楚。」   「是吧。」恢復平靜的安雅說:「他說,他原本的劍在與某位高手過招的時候被劈斷了,所以希望能有一把剛強不壞之劍……而他聽說,魔法劍只要啟動,一時之間就能得到超乎尋常的硬度。既然今日有緣遇見鍊金術師,他便接受這個條件。」   「所以這名劍士,就是傳授給妳現在這一身高超劍術的師父……」   「是啊。」安雅說:「從那之後,我們天天到刀刃山上。我和宗玉向他學劍,阿麗雅妮則一邊研究母親的筆記,一邊嘗試鑄劍。根據筆記的記載,山頂這裡有幾個元素匯聚之處,用岩柱的碎塊就能搭成熔爐鍊金。我跟宗玉對練的時候,師父就興致勃勃的去看她鑄劍,還借那本筆記去當閒書看,明明他對鍊金術一竅不通。當然,我借來看的次數更多就是了。」   瑪爾不禁想起自己在紫冰島上和飛路她們做過的「三人交易」。飛路和芬現在都回到麥達島了,不知道她們過得如何?   「阿麗雅妮其實鑄造出了好幾把魔法劍。只不過,沒有一把能達到師父所想要的『剛強不壞』——每次劍一造出來,他就立刻拿去試用,將這些岩柱砍得亂七八糟的,每一把劍都撐不到一天就斷了。幸好這些劍的壽命至少還是一把比一把長個幾刻鐘,因此他一直沒有放棄,只叫她繼續研究。拜阿麗雅妮所賜,我和宗玉才能向師父學到將近兩年的劍。」   「妳這話是在感謝她……」瑪爾問:「但妳為什麼語氣一點也不高興?」   安雅嘆了口氣:「我剛才也說了,我討厭師父。向他學劍之後我才體認到,他確實劍術高強,但骨子裡是個邪門歪道。」   「邪門歪道……?」瑪爾對這麼重的批判字眼有些詫異。   「我剛剛也說了吧?他在這把劍上塗了毒,要我接受斬人之惡。」   「唔……我身為騎士劍的學徒,的確不能支持這種主張。只不過兵器奪人之命是事實,有些門派會如此思考並不令人意外。」   「塗毒不只是為了主張而已。」安雅看他一副還在保留判斷的樣子,便接著說:「將滿兩年的時候,有一天他告訴我和宗玉,我們兩人只有一人能繼續當他的徒弟。我們必須在這『劍墓』頂上,戰至剩下一人活命。宗玉的劍也塗了毒,我和他一旦打實戰,誰手下留情,就會在轉瞬之間喪命。」   「什麼……?」瑪爾皺起眉頭:「這未免太殘忍了。」   「是吧?」   「——慢著,既然妳活下來了,難道——」   「別誤會了。」安雅立刻打斷他。「我跟宗玉都拒絕了。名紋一族對於殺人之罪有自己一套思想,而宗玉是想在名紋的基礎上再築一層樓,不是想毀棄基礎。因此,雖然可惜,但我們就在那一天,一起被他逐出師門了。」   「原來如此……」瑪爾鬆了一口氣。安雅看他這表情,也提不起勁告訴他宗玉現在已不在人世的事。   況且,現在更重要的是故事的後續。   「問題是,直到這時,阿麗雅妮還沒有成功造出剛強不壞之劍。師父的確教了我劍術,因此我也必須說話算話——但是他已失去耐性了。」   才剛安心少許的瑪爾立刻又緊張了起來。「那他——」   「這段期間,他得知了阿麗雅妮的心願,因此便以助她開業為條件,要她今後隨他旅行,在他身邊將魔法劍鑄造出來。」   「啊……」瑪爾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明白了:這就是阿麗雅妮再度挑戰創業的契機。而安雅她——   「阿麗雅妮又是一副勉為其難的態度。所以我……又代替她答應了。」安雅踢了一下腳下的土:「我就在這裡……看著她隨師父離開了。她本來要我把筆記收下,當作記住她的信物……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我留在山頂上,把筆記埋回了土裡。」

  安雅再也沒有見到阿麗雅妮.伊那密。她自己終究也離開了山腳村,再度踏上了復仇的旅途。而這兩人最後的結果,瑪爾早已先後親眼見證了。安雅的故事,至此已經沒有後續可說。   於是,在片刻沉默過後,她只好發問。   「所以她……現在過得好嗎?」   瑪爾一時也不知怎麼回答。   「還是你們也分開了?」   「她……成功在內城開了店。席修斯就是她為了慶祝而打造的。」   瑪爾也覺得自己這樣避重就輕很蠢;安雅聽得出他話裡那份遙想往事的語氣。   「但是後來……黛奧城發生了一場大火。我趕到她的店時,那裡只剩下灰燼。到現在……已經過了七年。」   他本來也有好多關於她的問題想問的。還沒有纏上滿頭繃帶之前的她,是什麼樣的容貌?除了鍛造之外,她怎樣度過每一天?她是否還喜歡做什麼別的事?但是,在安雅此刻的表情面前,他什麼也問不出口。   他舉起右手,想把無名指上的戒指給安雅看。不,他決定乾脆把戒指摘下來遞給她。她現在看起來很渴望找個東西握在手裡,只可惜不論是她膝上那本冊子,還是這枚戒指,都不是阿麗雅妮留下的。   「這是我在灰燼裡唯一找到的東西。我以為是她打造的,所以一直留在身上……紫冰島的古魔族也告訴我,這是阿思戴.伊那密的作品……今天我才知道我對這句話的理解錯了。」   他盡力把自己知道的資訊灌進安雅耳裡,但她只是全神貫注的將戒指翻來轉去,用力觀察。那終究只是外表平凡無奇的鐵環,她什麼也看不出來的。這行動瑪爾做過無數次了,他很清楚。   「這東西其實是個『啟動零件』。阿思戴.伊那密打造了一副魔法腕甲,戴著這枚戒指的人才能啟動它的力量。我在紫冰島上親身試過了。」   他再怎麼說明,安雅的表情也毫無改變。她自顧自的觀察了好幾圈之後,把戒指硬塞回瑪爾手裡。   「她一定和母親見到面了。如果她本來就擁有母親的遺物,我不可能不知道的。」   「……啊!」   「既然如此,」她拿起紅皮冊子:「就更該確認這本筆記了。」

  「所以裡面到底寫了些什麼?」瑪爾看著她一頁一頁的翻閱那本冊子。他也想看看上頭寫了什麼,只不過字似乎很小,安雅得把臉湊上去才讀得了,沒辦法讓他擠在旁邊跟著看。   「首先當然是我剛才說的鍊金術工法。這只有阿麗雅妮看得懂,但是既然她沒有把筆記帶走,想必也不是什麼深奧的知識。至於對我而言,真正的收穫是……阿思戴與葛瑞柏『接洽生意』的紀錄。」   「就是為葡萄城神殿打造『祭器』的事……」   「我想知道的,是葛瑞柏舉行血祭,最終到底想實現什麼。而答案就在祭器之中——祭器是他實現真正目標的工具。」安雅快速的翻到筆記中間的一頁,讀起了上面的內容:「『伊左不勒斯——以血換命之器』。葛瑞柏渴求的是永生不死……而他能夠揮霍的,則是葡萄城人民的鮮血。所以他才找上天才鍊金術師,為他打造這兩者之間的『交易機制』。」   「還真老掉牙……」瑪爾說:「我的確聽說過海外的鍊金術師會研究不死之術,只不過畢路亞的鍊金術應該就只是元素的應用而已,辦得到那麼神奇的事嗎?」   「如果那個白色棺材就是『伊左不勒斯』,那就表示阿思戴成功了。你也見到了啊,那東西還是刀刃的時候,追逐鮮血的模樣。」   那個白鐵機械展現的能力,的確比古魔族讓瑪爾見識過的任何魔法或咒圖機械都還要詭異。天才鍊金術師阿思戴.伊那密,打造過飛越內海亂流的交通工具、打造過抵銷重量的腕甲,她無疑懂得某種凌駕於一般鍊金術之上的製造技術。   「但是,那個白色棺材……就是葛瑞柏想要的嗎?」瑪爾說:「伊左不勒斯是『祭器』。葛瑞柏在葡萄城殘殺無數人民來進行『血祭』,但並不是直接以伊左不勒斯為凶器——跟索左爾.蘭其柏不一樣。如果索左爾當初沒有偷走它,它仍然會成長為追逐鮮血的凶器嗎?最後仍然會變成那個模樣嗎?」   安雅繼續一頁頁翻閱紅皮冊子:「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再讀一次這本筆記。當初我知道葛瑞柏的目的之後就滿足了,覺得我可以了無遺憾的回去進行復仇計畫……但我沒有料到,葛瑞柏的永生不死之夢破滅了,阿思戴替他打造的東西卻還會繼續作怪……而且恐怕會變成比他更大的禍害。」   瑪爾看得出來安雅已有預感,這本筆記會讓她失望。伊左不勒斯的能力如此特異,她卻沒有在親眼目睹的同時就想起這本筆記的事,可見她當年根本沒有在裡面讀到多少細節。   「阿思戴.伊那密……只有留下這一本筆記嗎?」瑪爾問:「會不會是另有筆記,被阿麗雅妮帶走了?」   「我不希望是那樣……」安雅心不在焉的回答。「那就表示她對我有所隱瞞。」   可是她似乎正是會隱瞞的人啊,瑪爾心想。但他也知道,他只是在貓鈴鐺酒吧招呼過她這個客人的酒保,不像安雅是曾經與她共同奮鬥過的夥伴;他會想要認定阿麗雅妮對她也有所隱瞞,怕是出於自己的嫉妒吧。   只不過,安雅在冊子裡完全找不到她要的答案,也是事實。現下她已經讀到筆記盡頭又倒著讀回來一遍了,臉上的表情仍舊只有焦躁。   「上面有沒有記錄她別的作品?」瑪爾隨口問。「說不定有提到腕甲跟戒指的事。」   「有是有,但都看不出來到底是什麼形狀的器物。」安雅說:「關於伊左不勒斯,就只寫了它是照著葛瑞柏的要求設計的『以血換命之器』。其他東西也都一樣籠統,比如說『析魂分魄之器』、『扭轉地脈之器』、『結定星體之器』……」   「都是些很了不起的字眼呢。有沒有跟『重量』有關的?」   「好像有……」安雅快速翻起書頁,不過立刻就慢了下來。「就算有也沒用就是了,畢竟我剛剛說了,這些紀錄全都籠統得很。除了伊左不勒斯這種有委託人的作品之外,看起來都是阿思戴自己憑興趣造的,工法部分的筆記淨是零碎片段,連最後造出來了沒有都不寫。我猜她只在設計階段寫筆記,事後就不另記錄了。」   瑪爾失望了半秒,才想起阿思戴到紫冰島去也不過是九年前的事,這本筆記更早以前就埋在這座刀刃山上了,本來就不可能有所記載。既然如此——   「那麼上面也沒有記載她離開刀刃山之後去了哪裡嗎?」瑪爾問。「這本筆記寫滿之後,她的鍊金術師生涯也不是就此告一段落,肯定還有下一本筆記的。」   「對……這也是我希望找到的線索……」安雅不斷的翻頁。「偏偏這傢伙有興致把字寫得龍飛鳳舞,還在頁緣上畫花邊,就是不多寫點具體的東西……」   紙張摩擦彎折的聲音次次響起,卻遲遲聽不到她再說話。眼看她已經整本筆記反覆讀完五遍,仍舊一無所獲。   瑪爾伸出了手。「也借我看看好嗎?妳休息一下吧。」   安雅緊繃的表情這才垮了下來。「……好吧,拿去。」   紅皮冊子拿在手上,就像外表看來的一樣輕。瑪爾翻開封面,感覺到這筆記本的裝訂牢靠得不可思議,完全不像是擱置了數十年、中間還被挖掘出來翻閱過好幾次的狀態。或許這也是阿思戴.伊那密的某種技術?倘若如此,這筆記絕不可能像安雅所形容的那樣,只記載了籠統零碎的構想——   ——筆記的第一頁上,赫然就寫著解答。   也難怪安雅再怎麼讀也讀不出個所以然了……對她來說,那就只是頁緣的花邊而已。   「這上面寫著……古魔族語!」瑪爾急急忙忙擠到正在喝水的安雅身邊,把冊子攤給她看。   安雅把嘴裡的水猛一吞下,不滿的問:「你在說什麼啊?」   「就是這些圖案啊!」瑪爾的手指在書頁邊上點來點去:「這是古魔族用的文字!Esh……不對,ex……tha、ma……le……ti、tia……vi……」   「這是字?」安雅用鄙夷的眼光的瞪著那些符號。「所以你讀得懂?」   「紫冰島上的人都用古魔族語,所以我也不得不學了點皮毛。我看看……」   瑪爾認真的把頁緣上的字一個個在腦中串起來。他在紫冰島上雖然出於迫切的需求,而在短期間內硬是練出了勉強足以溝通的古魔族語能力,但是閱讀文字始終不在行。音左略.麗凜還建議過他多去巫術學院圖書館讀書的,沒想到他會在千里之外的這座山頂上後悔自己沒聽話。   「唔……不行。」瑪爾朝著天空無奈的猛呼了一口氣,彷彿把白費力氣記了大半天的字音通通從腦中吐掉似的。「艱澀的詞句太多了。而且這跟艾芬法安的古魔族語不太一樣,這好像是飛路小姐用的那種……叫做經典古魔族語來著的……」   「喂,解釋清楚。」安雅問:「所以你讀不懂嗎?到底是怎樣?」   「我畢竟不是古魔族,也不是紫冰島人啊。」瑪爾說到這裡,突然想起:「對了,如果回去拔爾城找悠瑪士小姐——」   安雅聽到這名字,立刻露出一副惹上了麻煩事一般的表情。「……再出現在她面前,她會把我們殺了。」   「——呃,我想也是。」瑪爾也被那表情傳染了。「而且她還在不在拔爾城也很難說……畢竟那裡都……」   「那怎麼辦?你還找得到別的古魔族嗎?」   這問題對瑪爾來說倒是出乎意料的容易回答。「至少我知道麥達島上一定有。找不找得到她們倒是另一回事。」   「如果要追蹤伊左不勒斯的動向,反正也得往麥達島前進。」安雅說:「那就這麼定了。我們帶著這本筆記,立刻往麥達島出發。」   安雅說著便立刻起身,但是瑪爾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我有個提議。」   「什麼?」   「反正都是往南走,我們最好先去帕里塔城一趟。」
【萌動之夜】 【直闖虎口】
標音對照
人名
人名標音備註
阿麗雅妮.伊那密Ariadne Ignamith
米諾陶洛斯Minotauros希臘神話中的怪物。
米諾斯Minos希臘神話中的克里特國王。
露絲.伊那密Ruth Ignami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