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錯】


幻想島:魔劍之書

  昨晚,寇諾團長在芬塔利昂宅邸與烏斯拉米刑務官針鋒相對的同時,黛奧城王家騎士團部則因為正騎士賽西歐.雷凱與軟禁中的艾森.特蘭妮柯同時失蹤而陷入一片混亂。契伏林.藍托爾代理副團長雖然直覺認為自己的預測命中了,是賽西歐受了特蘭妮柯的誆騙而帶她逃跑的,但他仍不能排除這是烏斯拉米計謀一環的可能性,因此委託瑪古露上尉騎快馬出去搜查,同時要全體騎士留在團部緊急值夜戒備。幾個小時過後,他們看見的卻是瑪古露帶著一名少女和一則噩耗回來。

  「瑪莉亞,我信任妳,因此我會將『飛天魔物』的事報告團長,也願意不立即追究艾森.特蘭妮柯的責任。」解散其他騎士之後,契伏林鄭重的對瑪古露說:「但是,以我的身份,無法裁奪妳們所提出的請求。今晚團長還在芬塔利昂家執行要務,而我們也還不能保證團部的安全;明天一早,我就會去向團長報告這件事。」

  「你的判斷很妥當。」瑪古露倒是一派輕鬆:「那我先回家休息囉,這孩子就交給你們保護了。」

  「呃,慢著!」契伏林見她說完話就要走,急忙攔住她:「妳不擔心她的安危嗎?」

  瑪古露歪過頭來瞪了他一眼:「你是想說,有你們整團騎士在,我還需要擔心嗎?」

  「我們自然會全力守護她——」

  「那我就放心啦。」

  「可是,妳真的不考慮——」

  「你也知道,我不適合跟一大群人擠在一起作戰。」瑪古露的聲音,隨著她的背影一同遠去。

  隔日上午,契伏林親自趕到芬塔利昂家向寇諾報告。一同在場的紀兒聽到消息,震驚得差點叫了出來,幸虧寇諾就在這時將手掌重重按在她肩膀上,讓她重新繃緊了神經。

  「紀兒,烏斯拉米還沒走吧?」

  「對……他在用餐室。」

  寇諾雖沒有顯露出半點慌張,但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現在的狀況對他而言也十分費解。高階騎士們為了保護紀兒而趕來宅邸、賽西歐趁著這個空檔帶特蘭妮柯逃亡……雖不知道烏斯拉米對這一連串的演變究竟計算到了什麼程度,但絕不是零。既然如此,該如何解讀他此刻好整以暇留在這裡的事實?

  「傑克,你還是立刻回去一趟吧。」紀兒向他建議道。「烏斯拉米昨天爽快答應自己一人留下來訊問我時,意圖就已經很明顯了。如果他真的打算找我麻煩,應該留一名書記官將我說的話一字不漏抄下的。從頭到尾,他想做的就只是牽制您和擾亂騎士團而已。」

  「我也同意副團長的看法,」契伏林說:「烏斯拉米闖來此地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但是如果殺死賽西歐的真是他的手下,那麼他的另一個目的就還沒有達成——奇奇亞的後裔可能還有危險。而且瑪莉亞警告過我們,她的力量已經覺醒了,如果您不盡早定奪她的去留,難保她不會再度擅自行動。」

  寇諾沒有多作猶豫。他一個點頭,便隨契伏林上馬,離開芬塔利昂宅邸。

  「不過,團長……」在回團部的路上,趁著紀兒不在場,契伏林還是忍不住發問了:「麥達島上竟然有通人語的魔物,這是前所未聞的事吧?」

  「確實。然而,瑪莉亞並沒有理由謊報狀況。特蘭妮柯雖是詐欺犯,撒這種謊亦無意義。」

  「我並不是懷疑她們,只是……『灰塵.漁網』以降,刑務處握有的手牌,一次又一次超出我們的想像。」契伏林一語至此,猶豫了良久,才接著往下說:「……團長,我知道你一向極力否定那些……傳聞。我也同意你的理由:流言蜚語對於城內的安定確實沒有任何幫助。但是……現在我們也許有別的理由積極了解了。」

  寇諾沒有回應,卻也沒有像契伏林所擔心的立刻駁回他的提議。直到返抵團部大門前,寇諾才表示:「這事我會設法調查。如果需要你的協助,我絕不會保留,不過在那之前,你和團員們應當先專注於現有的任務。」

  烏斯拉米用完餐後,聽聞寇諾已經離開,並未顯得特別在意。直到納由特當著他的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吩咐下人備馬車送他回刑務館,他才提著輕便的公事包瀟灑的走出宅邸。   獨自一人回到刑務館後,除了大門守衛之外,到自己辦公室的路上沒有任何職員或下人——一如他平常的指示。他轉開了辦公室的門把,沒有上鎖。至此都符合預定。   然而開門之後,坐在正面窗邊的椅子上等候著他的,卻不是他預料中的面孔。戴著一頂膨鬆圓帽的少女,寶藍色的長髮垂在肩上,一身乳白的絲綢長袍;小小的臉蛋上嫻靜的表情絲毫不受烏斯拉米的歸來所動,一雙幽深的眼珠凝視著手中喀啦喀啦把弄的木盤玩具。   「……我可不記得我跟小鬼頭打過交道。」烏斯拉米頓時拋下維持了整整兩天的鎮定表情,露出兇惡的面孔。   少女將玩具放在膝上,抬起頭來,以平板的語調對他說:「那麼你記得高赫夫.安提哥那這個名字嗎?」   烏斯拉米重重關上了門,磅的一聲巨響,那名少女仍舊面不改色。「我不認為那個名字的主人是個小鬼頭。」   「我的名字是蘇.音。」   「無關緊要。瑪杜克.愛麗兒怎麼了?」烏斯拉米走到她眼前,居高臨下的注視著她。「我可沒有准許她把鑰匙借給其他人使用。」   「她並沒有背叛你的這一項期待。」蘇.音冷冷的回答。「不過,你的其他期待的確都落空了。」   「哼,沒用的傢伙。」烏斯拉米把公事包扔到一旁的長椅上。「那麼你們一夥人是來『善後』的,還是來『爭先』的?」   「我會在這裡,是因為時機已經到了。」   「什麼的時機?」   「——『黑城主』現身的時機。」   烏斯拉米冷笑了一聲。「你們一夥人說要刺殺雷明.柯羅德,結果也沒有得手,我有什麼理由聽你們信口開河?」   「你可以自行決定是否要相信。」蘇.音不以為意的說。「瑪杜克.愛麗兒所指揮的古魔族已經耗盡了戰力。但是望遠鏡角即將被另一股力量所毀滅。『黑城主』將會為了對抗那股力量而出現。如果這個未來沒有發生,對你也沒有影響;但如果發生,你會慶幸現在就知道。」   「你們是哪一種人?密探,還是占卜師?」   「對我們而言,兩者並無差異。」   「哼。原來瑪杜克.愛麗兒是衝著這一點看上你們的……但你們實際行動的能力,顯然辜負了她的期望。」   「你也不需要考慮這項因素;這一次我們並沒有要行動。」蘇.音說:「你只能、也只需要運用你自己擁有的一切。」   烏斯拉米慵懶的坐到長椅上,蹺起那雙修長的腿。「如果妳要說的就這些,那麼我聽見了。怎麼進來的,就給我怎麼出去。」   蘇.音並沒有展示出任何驚人的舉動;她徐徐起身走到門口,稀鬆平常的轉動門把,直接開門走了出去。   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她將那個木盤玩具按在胸口,如人偶般一絲不紊的前進。   踏出第十一步之時,走廊上的溫度驟然降低。她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即使她想回頭也來不及——一柄凍寒的寶劍已從背後刺穿了她。   伊恩.烏斯拉米以同樣冰冷的眼神,凝視著他的冰元素魔法劍所刺穿的嬌小軀體。他手腕一扭,將克萊溫拔出,除了沾在劍身表面一層霜上的些許污漬之外,一滴鮮血也未噴出。蘇.音的身體無聲的癱倒在地。   烏斯拉米對她俯在地板上的臉孔死時是什麼表情並無興趣。他匆匆走到刑務館另一側,通知衛兵有潛入的賊人被他就地正法,要他們去收拾屍體。衛兵們不敢懷疑,立刻聽命照辦。他親眼監督衛兵們扛著那名少女的冰冷軀體前往後庭掩埋,然後才再度返回自己的辦公室。   高赫夫一夥是招搖撞騙也好、有真材實料也好,要是他們以為通緝犯可以對黛奧城的刑務官賣弄玄虛、以為派個孩童當信差就能騙到最起碼的寬容,那麼今日正好一次給他們兩樣教訓。那個小鬼頭說的話雖不知有幾分能信,至少瑪杜克.愛麗兒應該是真的失手了。灰龍劍的繼承者對烏斯拉米來說並不重要,那是愛麗兒的獵物;愛麗兒付出的犧牲越大,「黑城主」就越有可能現出蹤跡……這才是烏斯拉米期待的。就這一點而言,蘇.音說的話的確有幾分道理:是時候做好準備了。

  艾森.特蘭妮柯穿著尺寸太大的騎士團備用制服與皮靴,腰上佩著灰龍劍,戰戰兢兢的在自己一度逃脫的客室裡踱步。視線所及的地板、餐桌、窗邊,彷彿都看得見賽西歐的身影;但這已不再令她的心刺痛寒冷,反倒像是回憶在向她揭曉答案:賽西歐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盡過的每一次體貼,意義都變得比當初更明白了。她曾以矇騙他人為生,如今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時時刻刻感受到的迷惘不定,或許也是一種欺瞞——為了以「看透世間的表象」自居,反倒對簡單的現實視而不見的自我欺瞞。這一刻,直接焚燒著她心口的簡單事實,就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憤恨」。她的肌膚因此而焦熱、她的雙耳因此而轟鳴、她的視野盡頭因此一直烙印著那個三對翅膀的身影。   但她也明白這份情緒無法與他人共享,她仍需要以言詞說服即將歸來的騎士團長,而她至今以來為了生計而習練的所有避重就輕的花巧修辭,在接下來的面談之中無疑只會適得其反。   客室的門喀嚓一聲開了,契伏林代理副團長站在門外。特蘭妮柯吃了一驚,倉促停下踱步,縮起雙手。是了,騎士們對她不會再先敲門了。   「團長回來了。隨我來。」   她跟著那個高大的背影,從走廊盡頭的客室走到樓梯邊的團長辦公室前,一路照著契伏林走路的姿勢調整自己的手腳與腰腹。剛才只不過是門突然打開就嚇得縮手,這種膽量是說服不了騎士團長的。   團長辦公室並未關門,契伏林只在門口嗓音清澈的說了一聲「報告」便逕自進入。她遲疑了一下,但旋即決定,這也是表現出勇氣的機會。她邁步走進辦公室——只見一身漆黑盔甲的傑克.寇諾也剛停下自己的踱步,在房間中央匆忙的轉頭過來看她和契伏林。   「來,先坐下來吧。」他立刻就展臂邀請兩人到一旁的長椅處,口氣也緊張得很。特蘭妮柯不由得又縮起了雙手,但馬上在心中提醒自己不能鬆懈。她跟寇諾是第二次見面,上一次便是菲……不對,瑪古露上尉押她來騎士團部的那一天,當時他也和今天一樣,雖然穿著嚇人的黑衣,談吐卻十分平易近人。而她很清楚,這並不代表他做不出殘忍的抉擇。   「我昨天另有要務,沒能及時回來處理,還請妳見諒。」寇諾說道。「我們會加強戒備,絕不讓凶徒再威脅妳的人身安全。」   特蘭妮柯猶疑的頷首答謝。她期待聽到的不是這種話。   「不過,為了達到最確實的效果,我需要問妳一些問題。需要請妳……回想昨天發生的事。這是方便我們了解應該提防什麼樣的敵人,所以如果妳還需要時間,千萬不要勉強。」   她期待聽到的不是這種體貼的話,但她表現出來的怯懦只能引來這種話。她想成為戰士——可是她不能只是「想」成為戰士。此時此刻,她就必須是一名戰士了。   「團長大人。」她將腰上的灰龍劍連同劍鞘一併抓起,重重的杵在地板上。這是她唯一想得到的,表示決心的動作。「賽西歐為了保護我而被殺了。我用這把劍殺死了其中兩個敵人,但是沒能打倒主謀。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還有沒有其他同夥。但今後不管是誰要衝著我來,我都不想再為了自己的無力而後悔。」   一旁的契伏林驚訝得張開了口。寇諾仍然鎮定的看著她。「即使充滿妳心緒的不是恐懼而是憤怒,我仍然認為妳需要一點時間沉澱。」   「不是恐懼也不是憤怒,而是決心。」特蘭妮柯這次就真的是說謊了。   「不要誤會,我不是要妳什麼也不做。」寇諾說:「我會請騎士們帶妳開始做體能訓練。只是在訓練的同時,我希望妳理清自己的思緒。縱使妳有一天必須握著那把劍親自戰鬥,冷靜依然是必要的。」   「……謝謝您。」特蘭妮柯忍著顫抖說。   「不過既然妳並不害怕回想,那就事不宜遲了。」寇諾接著說。「請告訴我昨天戰鬥的一切細節。妳方才提到有一名主謀和另外兩個敵人,就從他們的特徵開始。」

  瑪杜克.愛麗兒受不了侵入鼻中的乾草氣味,終於睜開了眼睛。屋子的橫樑上,一隻灰色的蜘蛛悠哉悠哉的爬行著。礙眼,但那不是現在她最不舒服的事。乾草不只氣味撲鼻,也實實在在的扎著她手臂和雙腿的肌膚。她忍著全身的酸疼猛然起身,一股劇痛立刻有如從腳踝處抽拉全身的神經一般,令她差點又倒臥到乾草堆中。   她的傷勢並不嚴重。之所以失去意識,是因為腳上翅膀的割傷流出了太多的血,才在奮力躲避那道火龍捲之後體力透支。但她並不記得自己在昏厥之前,曾經逃到這種鋪滿乾草的小木屋裡。   環顧四周,毫無特徵的簡陋房間,出口連個門板都沒有,只有兩塊長不及地的破布遮掩。屋外的聲響隱隱約約入耳。遙遠模糊的吆喝,還有許多人的腳步和不時的碰撞敲打聲,像是在一同建造著什麼。但是不一會兒,她就從中聽見了熟悉的口音。   這裡是黛奧城。而且如果她猜得沒錯,應該是黛奧城的……   「望遠鏡角……!」她咬著牙關,勉強站立起來。瑪杜克族在收斂形態下,不存在於現實空間中的翅膀是沒有知覺的,她感覺到的痛楚只不過是恐懼的殘像。   她正打算走出房外,一個高壯的人影就從外頭撥開破布走了進來。她認得那身米白色的輕便衣褲,和一頭淺黃短髮。   「睡飽啦?」那名黝黑的青年一派輕鬆的向她寒暄。   「瑟圖.繆拉!」愛麗兒瞪大了眼睛:「你不是死在柯羅德手上了嗎?」   「誰說的啊?」繆拉泛起不屑的笑容。「倒是妳們,落得如此狼狽。」   「狼狽?」愛麗兒翹起鼻子說:「你看我身上有半點傷口嗎?我只不過是執行任務稍微操勞過度了。」   「妳的下場的確算是最好的了。其他兩個被灰龍劍的持有者所殺——」   「那本來就在我估算範圍內——」   「——派來望遠鏡角的那八個也都死了。」   原本還打算跟他狠狠吵一架的愛麗兒,聽見這話臉色大變,全身的熱氣彷彿一瞬間都散去了。「你說什麼?」   「太多數字了記不住是嗎?」繆拉刻意一字一字的慢慢說道:「妳失去了十個同夥,昨天妳發動的作戰完全失敗了。」   愛麗兒抬起手來,五指一扣,一團火球立刻在掌中浮現。區區的痛楚和震驚,動搖不了她的魔流。「……是蘇.音看到的嗎?」   繆拉斜眼看著那團火焰說道:「妳挺有韌性的嘛。」   愛麗兒恨不得立刻將火球扔到他臉上,但她忍住了。這傢伙只懂得逞口舌之快,大概是他自己也一無所知,只懂得照高赫夫和蘇.音的指示辦事而已。她記得這一夥人裡面,除了繆拉以外的四人都髮色奇特,自稱是出身於森申北方的雪狼族;愛麗兒對森申人的世界一無所知,不過依她的猜想,除了能「洞察未來」的蘇.音之外,首領高赫夫和那對姊妹恐怕也都有某種特異能力。相較之下,一副普通森申人長相的繆拉,八成只是他們雇來戰鬥的嘍囉。而且從他一無是處的表現看來,那四個異能者大概就是嫌他沒用才來找她合作的。   「蘇.音在哪?」   「呵,妳總算搞清楚自己該問什麼問題了。」繆拉轉身撥開門簾:「蘇.音去執行她自己的任務了,一段時間無法回來。不過她留下了今後的計畫。我跟艾索都已經確認完了,就只剩妳的份。」   哼,不出所料,你就只會盲從。愛麗兒心裡悶著自己也不知是否真衝著他的憤慨與沮喪,跟在他後面走出房間。

  寇諾從頭到尾一次也沒有打斷特蘭妮柯。在旁一同聽取的契伏林緊張無比,不知團長對她的說詞究竟是疑是信。特蘭妮柯的敘述雖然似乎並無前後矛盾,卻也算不上什麼鐵證,畢竟據她所說,敵方主謀起初模樣與常人絲毫無異,是被賽西歐反擊之後突然長出翅膀飛上天的。如果麥達島上真有這種魔物,縱使從無目擊前例,只要她說魔物是混在平民之中,騎士團也無從反證。在契伏林看來,這種無法檢驗真偽的說詞,正是詐欺師的拿手本領。   「你們不相信也沒有關係!」特蘭妮柯也察覺到契伏林的態度,最後只好說:「現在的我橫豎還沒有實力對抗她們。團長大人方才已答應讓我和騎士們一起訓練,那便足夠了。敵人的目標是這柄灰龍劍,她們會再來的。」   「我也是這麼想的。」寇諾說:「那麼,我的問話就到這裡為止。契伏林,接下來就如我們稍早討論的做法,麻煩你了。」   「……是。」   在契伏林不安的目光注視下,寇諾走出了團長辦公室。   他沒有告訴契伏林的是,早在瑪古露這次回來報告之前——早在「灰塵.漁網」告終之際,聽聞雷斯勒的報告之後,他就已經開始調查了。出於立場,他在團員和民眾面前都必須否定「黑城主」的傳聞,然而他並非盲信之人。光明磊落的王家騎士團之中雖無專門暗中偵察的人員,他自己倒是有一位熟識的民間線人。   他上了坐騎,隻身離開團部,匆匆南行。此次事出突然,沒有時間先行約定,不過倘若他的推測沒錯,提德.威廉斯現在應該還在望遠鏡角的某處。

  「西魯瑪……游城……伊西夫……不行,全都是遠方的話題。巴西拉……天災山?這是哪個年代啊……」   安雅跟著心不在焉的瑪爾進了客房之後,興味盎然的看著他從書架抄起一本書,然後一屁股坐到床邊,一邊瞇起眼睛閱讀一邊喃喃自語。   「你剛才還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現在怎麼看起來反倒挺開心的?」她靜觀了幾分鐘之後,終於忍不住打岔。   「呃,對。」瑪爾抬起頭來:「我急了一下才想起來,反正急也沒用。只是人嘛,碰到大好良機突然出現在眼前,總是會覺得不把握不行。」   「說清楚一點好不好,別以為我跟你一樣對狀況瞭若指掌。」   「我也沒有瞭若指掌——」   「不要挑我語病,你知道我的意思。」   「……抱歉。」   於是瑪爾把方才莉嘉莉帶他參觀檔案庫,因而得知「破天」本名的事說了一遍。   安雅聽完之後,第一個反應便是錯愕的問:「你跟古魔族混在一起那麼久,連她們的頭子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嘛,她們大概是出於尊敬,一向不直呼『破天』本名的……妳就沒認識過一兩個只知道綽號的傢伙嗎?」   安雅不以為然的說:「我要是真的想知道的話,就會盡快找個人直接問啦。」   「妳說得簡單,跟不同種族的人打交道沒有那麼單純……」瑪爾嘴上是這麼說,但他也知道自己是出於對古魔族的畏懼而不敢積極嘗試。   「好啦好啦,所以呢?」安雅問:「剛才看你那麼急,我還以為把筆記本借給那個『魔王』是什麼天大的錯誤呢,結果比特安撫你幾句你就服氣了。所以那傢伙到底危不危險?」   「這問題可難回答了……」瑪爾撫著懷裡那本論文書頁上的落款:「我也還沒跟妳說明過『破天』計畫的事,得先從這裡講起才行。」   安雅於是把梳妝台前的椅子拉到他面前,趴在椅背上開始聽他說明。   按照妮兒.休達的說法,「破天」的計畫是讓古魔族輔佐人類終結戰亂、一統摩諾所非亞;每個城邦都有古魔族各自經營,不論哪個城邦勝出,最後留下的霸主都會是古魔族的盟友,古魔族也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現身在所有世人面前。但是,瑪爾不認為這麼籠統的構想會是「破天」真正的打算。如果計畫成員真的希望盡早終結戰亂,自然會希望塑造出一強局面,而哪一個古魔族有資格站在最終的霸主身邊,答案不言自明。   「也就是說,」安雅說道:「既然現在黛奧城稱霸在望,那就表示『破天魔王』一定在黛奧城,你是這個意思對吧?」   「沒錯……自從黛奧雷特城主被暗殺以來,我們城裡一直有傳言說,有個叫『黑城主』的人物在幕後領導黛奧城。我現在幾乎確定,『黑城主』就是計畫的領導者,也就是『破天』。」   「嘖,」安雅微微抖著右腳說:「我怎麼聽都覺得你形容的是個大陰謀家。」   「這我懂,不過她們如果有邪惡的意圖,根本用不著這麼迂迴的做法。實際上,紫冰島的人類就被她們征服過一次,但她們卻選擇把統治權交給人類,現在甚至連對政治事務出點意見都不肯。西岸的古魔族選擇現在的做法,據說就是不打算像紫冰島那樣先經歷一次暴力征服。」   「可是——」   「可是,我也和妳一樣……覺得這仍然不是古魔族的全貌。所以我才希望見到『破天』一面。」   「是嘛。」安雅頻頻點頭。   「話雖如此,」瑪爾說:「我還是覺得她們的說法是值得相信的。我至今接觸過不少古魔族,她們之中固然也有形形色色的人,但並不像是能夠大舉串連起來策劃陰謀的集團。」   「唔……」安雅說:「你這樣講,我除了相信你之外也沒別的辦法呀,我又沒見過那些人。」   「那我這麼說好了:把筆記借給『破天』是艾尼瑪院長的決定。妳覺得艾尼瑪院長值得相信嗎?」   「……我認識她也才不到一天而已。」   瑪爾嘆了口氣。「好吧,反正結果都一樣,她已經走了,而我們沒有追上去的方法。所以我打算在這裡,自己尋找『破天』的線索。」   安雅翹起一根手指,指向他懷裡的書本:「那個就是線索嗎?」   「嗯,這是『破天』——瑪杜克.亂紋凌的著作。事實上,角落那個書架上的書全都是她的研究論文。研究的內容不是重點,況且我也看不懂,但是每一本論文的最後,都有她用畢路亞語寫成的後記,裡面全是著作時的生活雜事。我在想,能不能從中推敲出一些線索。黛奧城是個很大的地方,要是能猜出她藏身在黛奧城的哪一處,說不定就有機會見到她。」   安雅端詳了他的眼神一番。   「要是見到她……你想知道什麼?」   她見瑪爾苦思良久不發一語,便慵懶的擺了擺手向他說:「算了,我這是蠢問題——」   「我是為了尋找揮劍的意義而旅行的。」   她輕輕把遮住了他嚴肅表情的手擱回椅背上。   「就算在望遠鏡角度過一生,也許仍能用我的劍保護到一些人,但這樣是不夠的。所以,我抱著終結戰亂的理想,離開了望遠鏡角。而現在我卻感覺到,眼前的戰亂也許會漸漸邁向終結,答案卻也會跟著越來越遠。我想弄清楚,究竟是什麼造就了現在的麥達島……現在的摩諾所非亞。」   安雅瞥向他擱在身邊的火焰劍。「阿麗雅妮……」   「……嗯。」瑪爾輕撫劍鞘,點了點頭。「也算是為了不辜負她。」   安雅站了起來,將椅子拉到自己身後重新坐下,然後蹺起了腿。「好吧。我在黛奧城只住過半年而已,不過多一個人總是多一份希望。」   「太好了,」瑪爾二話不說立刻問她:「妳知道『呼克倫』是哪裡嗎?破天提到她去那裡摘過一種叫『皮可諾』的水果。」   「嘖,你等很久了是吧?」安雅歪著嘴想了一下,可惜並無收穫:「我對那兩個詞完全沒有印象,抱歉啦。」   「不用花時間道歉,我還有很多地名要問妳呢。」   安雅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好哇,你就盡管問吧!要是我幫得上忙,連我自己都會嚇一跳!」

  摩諾所非亞內海上空,天色漸暗時分,瑪杜克.文妮.鹿踩在被她局部捲成漩渦的氣流上,鼓動著腳踝上的一對半透明銀白羽翼,瞇著眼睛遠遠俯瞰下方的一個閃亮白點。   「『如是彼光授我以創世之術。魔即世,物即世,命即世,術即世』……」   她喃喃複誦著在阿思戴.伊那密的筆記上讀到的紀錄,視線牢牢固定在那個閃亮白點上。然而最後她搖了搖頭,失望的自語道:「不可能。如果真是如此,豈會只造出這種程度的東西。」   名為「伊左不勒斯」的白鐵機械,依舊在空中緩慢的向南移動著,既像是抱著專一無比的強烈意志,又像是絲毫沒有任何心思。根據裘沙的回報,伊左不勒斯大約是在她接近至三百尺處時發生反應,朝她射出湛藍色的高熱光線。凝結盾一點效果也沒有,幸好她也料到這一點,及時閃躲,所以只有左小腿被貫穿。目前,文妮正在伊左不勒斯上方五百尺的高空中。   「要以『創世』的產物自居,你飛得未免低了些。」文妮輕輕抬起右手,彷彿順著空氣中某個看不見的物體輕撫下滑,最後將之托起。掌心上方頓時迸現出點點潔白細絲,繞著一個中心點飛快迴旋,然後凝聚成一顆雪球。雪球不斷自轉,拋出粒粒碎屑,從潔白漸漸轉為透明,最後變成一顆晶瑩剔透的冰球。這魔法平時並不需要耗費這麼多秒時間,但她想試探試探伊左不勒斯對超遠距離外的施術會否做出反應。   白點仍朝著相同方位穩定的移動。文妮特地飛到它的上方,便是為了易於辨識它有無改變航向,以及避免誤判與它的距離。既然它並未察知五百尺之外的冰魔法,那麼下一步就是將這顆冰球射下去。   萬一它的光束能瞬間擊中五百尺外怎麼辦?萬一它的行為模式驟變,突然朝上空飛來該怎麼辦?   ——更壞的可能性有無限多種,空想也沒有意義。   然而,知道她在這裡的,目前只有妮可羅娜.艾尼瑪一人。艾芬法安巫術學院的人,恐怕連她不在學院都還沒發現。   伊左不勒斯仍在向南移動。說得稍微精確一點,是南南西方。現下風速在冬季的這個時刻已屬巔峰,它的航跡卻仍然近乎筆直,因此要預測它未來的位置一秒比一秒容易。   而這預測令文妮憤怒。   「就憑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也想驚擾破天殿下?」她手掌一翻,冰球就像被一條無形繩線繫著一般跟著甩了下去,懸吊在她掌心之下,然後又開始一邊旋轉、一邊吸聚周圍的寒冷水氣。這次它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高,最後累積成和文妮的腰一樣粗的冰柱,底端如鐵錐般尖銳。「且看你能在那個不上不下的高度維持多久!」   文妮背上的銀白雙翼猛然展開,彷彿為魔法灌入了最後一股「決意」——冰柱脫離她的掌握疾射而下鑽破冷風,一尺接著一尺、十尺接著十尺的加速墜向那個白點。   距離雖有五百尺之遠,冰柱擊中目標的爆裂聲依舊確確實實的傳了回來。除此之外別無聲響。   伊左不勒斯對她的攻擊絲毫沒有半點反應。   文妮輕輕揭下了沾滿霧珠的眼鏡,暫時收進上衣的口袋中。這是大量聚集水氣的副作用,不過方才的一發冰柱命中之後,她已不再需要目測。   背上的銀翼這次颼一聲驟然折起。這不只是集中精神用的心理儀式,而是為了避免妨礙射擊——一次凝神之間,文妮周圍的空中已形成一圈與剛才相同的巨大冰柱。她一眼都沒有朝下看,便將十餘根冰柱一一射將下去;周圍的空中甫一清空,新的一圈冰柱瞬間從雪白的光輝之中浮現,然後再度陸續向下射去。直到第三圈冰柱形成的同時,第一波冰柱轟中伊左不勒斯的乒乒乓乓聲響才傳回文妮的耳中。文妮繼續不斷的凝聚出新的冰柱,不斷的朝伊左不勒斯射去。   合計九波冰柱轟炸之後,文妮打住了施術,一面深呼吸,一面將口袋裡的眼鏡緩緩抽出,戴回鼻上。鏡片上仍然殘留著霧水,不過她依然不在乎;她的測量已然得到答案了。   第九波的最後兩發冰柱,沒有傳回任何聲響。以等速前進為前提一路射下的冰柱,逐漸追不上伊左不勒斯的位置,最後完全落空了。   文妮緩緩舒張背上的雙翼,透過霧氣逐漸褪去的眼鏡眺望遠方的麥達島。   「『不可妄求以一人之力與神相抗』……」   一念至此,她鼓動翅膀,回到自己原本該飛行的方向。巫術學院仍在等著她回去。除此之外,她還有別的地方該去。
【破天的痕跡】 【求見】
標音對照
地名
人名標音備註
伊西夫Ix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