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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島:魔劍之書
傑克.寇諾高跪在仍未清理的《望遠鏡角人》報社地下室牆邊,一手緊緊掐著一塊揭起一角的被單,凝視著底下露出的那張少女臉龐。提德.威廉斯站在後頭抽著煙斗,一臉麻木的表情;在他身旁的阿法羅登.穆果則神情嚴肅得多,拖著華麗衣袖的雙手叉在背後動也不動,耐心的等待著寇諾。 「……提德。」僵在瑪杜克.繆潔屍體前許久的寇諾,最後打破沉默的只有短短這一聲。 「不要怪我啊,傑克。」提德冷冷的說:「事關望遠鏡角人的性命,沒空一一通知你這個大忙人。聽說你昨天被烏斯拉米那傢伙拖在紀兒家不是嗎?」 「你的判斷沒有錯。」寇諾放下被單,嘎吱一聲站了起來。「至於你們其他人的判斷,我也不置可否。」 「不怪他們下手太狠嗎?」 「這不是黛奧城的公民。」寇諾仍微微低頭看著那張凸起的被單:「如果你們的觀察無誤,這甚至不是人。殺死人以外的生物,並不能以一般法理論罪。」 「……你相信我的調查結果?」 「我是告訴你,以相信的前提,我會如何判斷。」寇諾轉過身來,掃視提德和阿法羅登的表情……最後將目光停在阿法羅登的臉上。「你相信他嗎?」 「我相信我們沒有冒險的餘地。」阿法羅登說:「連同她在內共有八個女人,在望遠鏡角無人察覺的情況下潛入望遠鏡角,而且全都藏身在高處——到此為止都是我們親眼確認到的事實。我們雖然沒有直接目擊她們飛行的模樣,不過那對我們而言也不重要。」 「而且,」提德在一旁補充:「那個小姑娘的確是憑空變出火球燒死文生的,大家有目共睹。她身上也沒有魔法劍,不信你搜。」 「火球……」寇諾想起了特蘭妮柯的證詞。 「總之,你要我查的事情,現在殘存的物證就是八具屍體了。至於人證……我只能告訴你,當時這裡在場的人可多了,不是那麼容易串通的。你信不過我們的話,我可以去請佛拉葉過來。」 「不,我並不打算懷疑。你們問到什麼了?」 「……『黑城主』。」 聽到提德這短短一句話,寇諾原已緊繃的表情變得更凝重了。 「她親口說出,她們是『黑城主』的手下,跟烏斯拉米只是合作關係,目的是要整肅黛奧城的治安……好讓黛奧城統一摩諾所非亞。」提德的表情則依然不變,彷彿對自己說出來的事實沒有任何好惡。 寇諾眉頭深鎖,陷入了沉思。阿法羅登見狀,知道是時候主動推進話題了。「寇諾團長,我們都聽過你一再重申,黛奧城沒有什麼『黑城主』,一切都是官員與百姓們努力的結果。現在看你的反應,我也相信那是你的真心話。但是,『黑城主』真的存在,也真的和刑務處合作。既然那傢伙的目標是讓黛奧城統一摩諾所非亞,那麼肯定跟軍方也有合作。」 「所以就有一個新的問題浮現了。」提德為他接完了話:「你們王家騎士團之中,十有八九也有人跟『黑城主』的手下接觸過。如果不是你的話,那是誰?」 寇諾長嘆了一口氣。「我真不想思考這個問題。」 「傑克啊,我們就算了,你大可以樂觀一點的。」提德說:「『黑城主』就算是來路不明的魔物、就算是望遠鏡角的敵人,至少她們嘴上講的理由挺冠冕堂皇的。換句話說,你們騎士團縱使有人接觸過她們卻瞞著你,也不見得就是什麼奸人,可能只是相信了她們的說詞罷了。你平日老是公開要求大家別散播謠言,底下的騎士就算知道真相,怕是也不敢告訴你吧。」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表示我的領導仍然過於高壓了。」 「嘿,那種小事你自個兒懺悔去,我管不著。」提德一邊把煙斗放回嘴裡,一邊做了最後的結論:「總之你要的情報就這樣了。這八個死者的事你要是不過問,咱們就解散各忙各的去吧。」 「慢著。」 轉身要走的提德回過頭來,卻發現寇諾是在對阿法羅登說話。 「其他七具屍體在哪裡?」 阿法羅登不情不願的回答:「……都還擱在戰鬥發生的地點。」 寇諾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是為她們安葬吧。不管是人還是魔物,終歸是爭鬥的犧牲者。」 阿法羅登點了點頭,目送他和提德走出地下室。 騎士團長暗訪望遠鏡角的同時,副團長也正為了望遠鏡角而奔波。紀兒和大叔叔亞拉.芬塔利昂一同坐在馬車上,準備前去先城主黛奧雷特十五世的妹婿侯貝爾.阿克勒斯托的宅邸。 名義上是如此,實際上亞拉是知道侯貝爾今日有事外出,藉機來見侯貝爾的媳婦——黛奧雷特的長女,貴婦人狄絲奧妮。儘管納由特.芬塔利昂已經同意出資援助望遠鏡角重建,不過為了減少阻礙,最好有個權威人士公開贊同。阿克勒斯托家本身就是歷史悠久的望族,除了侯貝爾自己娶了黛奧雷特十五世之妹,現任政務官之中最資深的政務會議首長史帕圖.阿克勒斯托也是侯貝爾的大伯;然而侯貝爾為人優柔寡斷,事事都不置可否。相對的,貴婦人狄絲奧妮下嫁給侯貝爾的長子呂克之後,由於她比呂克年長足有七歲,加上是王室嫡系,因此成了阿克勒斯托家實質上的主事者。不只如此,政務官們至今仍為了商議選拔次任城主的具體辦法而焦頭爛額,是故狄絲奧妮雖已表明放棄繼位,依然是黛奧城的最高精神代表之一。也幸好阿克勒斯托家與芬塔利昂家關係不差,因此精明的亞拉早在收到長兄的請託之時,便先做好了聯絡。不只如此,他還安排好讓小叔亨利歐同時去南十字星堡拜會碧奧妮。 「叔叔,我……隨同前來真的有幫助嗎?」 「呵,妳怎麼現在才問啊。」亞拉輕輕撥開馬車的窗戶,往外頭瞧了一眼:「都到半路了。」 紀兒靦腆的說:「不好意思,這事是因我而起,所以您說要我隨行,我實在沒有理由拒絕。只是……如今我在貴族之間,形象恐怕不太好。」 「今次妳若不到場露臉,就更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亞拉拍了拍自己寬敞的胸口說道:「妳放心好了,話全交給我說,妳只需要擺出正義凜然的表情,讓他們知道妳是當真的便足矣。這種事情,有誠意、有膽量,通常就成了一半,而妳從來不缺這兩樣的。這回正好讓妳參與比平常大一些的挑戰,不過妳要記住,這與妳日後要成就的事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感謝叔叔用心良苦。既是如此,我也不能再心虛了。」紀兒說完這話,思索了一陣之後,又問道:「聽說小叔叔也同時前去南十字星堡拜會碧奧妮女士,不知道……」 「為什麼不讓妳兩邊都隨行嗎?」亞拉說:「我本來以為妳很清楚理由的。你們寇諾團長這半年來屢屢去請貴婦人碧奧妮繼位,不是都被回絕了不是嗎?」 「……是。但這跟……?」紀兒其實一次也沒有跟寇諾一起去見過碧奧妮,畢竟團長外出時留在部內代理是副團長的職責。 「我跟亨利歐是擔心,如果妳這個騎士團副團長今日又去見她,此番要求會被她當作別有居心。雖然我們並不明白她推辭繼位的真正心意,但是別讓兩件不相干的議題有機會扯上關係,總是比較保險。況且妳也知道,兩位貴婦人如今關係疏遠,盡量別讓她們覺得我們心中有先後之分,也是一個考量。」 紀兒確實聽說過,狄絲奧妮與呂克當年這場表姊弟聯姻,同時折損了兩人在許多巴克斯貴族心目中的地位。(巴克斯人多半不習見妻子比丈夫年長。)加上兩人遲遲沒有兒子,使得碧奧妮一度成為眾所推舉的繼位人選,即使當事人拒絕,多數官員的支持也未轉回長女狄絲奧妮身上,更遑論外甥呂克。兩姊妹要求政府改組,便是這僵局的結果。如今,狄絲奧妮與碧奧妮究竟誰較具權威,著實難以論斷,這也是為什麼芬塔利昂家的兩兄弟決定雙管齊下。 「兩位叔叔真的太細心了。」紀兒奉承之餘,順便問道:「我也聽說過她們兩位的事,因此我一直很好奇——她們之間真有嫌隙嗎?畢竟改組之事,不正是兩人聯名囑託?」 「坦白說,我也並不清楚。只不過事實擺在眼前,她們已經多年不曾在社交場面上交談了,所謂聯名,也是兩人分別在文書上署名用印,然後由貴婦人狄絲奧妮轉交阿克勒斯托閣下發表的。不過……我想大家或多或少都覺得,與其說是兩人不和,不如說是貴婦人碧奧妮生性冷僻,自我孤立吧。聽說她尤其不喜與貴族往來呢,你們團長能晉見她那麼多次,或許就是因為他是平民出身。」 這答案不足以讓紀兒放心。「萬一她們真有不和,就算今日應允,事後得知我們兩頭拜會,會否因此反悔呢?」 亞拉轉過頭來,懇切的對她說:「不管我們怎麼做,總有某種形式的風險,妳慢慢就會懂的。」 「……受教了。」亞拉所說的道理,紀兒也早就切身體會過不少次了,不過她不是會在這種時候急於證明自己的人。 阿克勒斯托宅邸的鐵柵門在聽見馬車接近之時便徐徐敞開,車輛甫停在前庭,兩位傭人已一左一右開門,請芬塔利昂家的叔姪下車。兩人踏上草坪,就聽見宅邸正門打開的聲音,一位看來三十出頭、身披滾紫邊白套頭大衣的金髮男子邁步走下台階,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呂克.阿克勒斯托親自來迎接他們了。自家才剛與不速之客劍拔弩張過的紀兒,看到這般客氣的款待,頓時感到一股久違了的安心。呂克先生的容貌著實賞心悅目也不無幫助——他從十年前就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而且與騎士團裡諸如雷斯勒或賽西歐等等比較英俊的團員不同,表情中沒有一絲傲氣,雙眼雖然炯炯有神,卻總是彷彿在關愛著他所注視的一切。 「芬塔利昂先生!近來可好?紀兒小姐也好久不見了!」 「呂克!」亞拉上前去與他握手,紀兒則在後頭微微點頭。話全交給叔叔說,她可沒忘記。 「請進、請進。父親今日外出,我已備好了熱茶,我們先好好敘敘舊;內人化好妝就下來。」 「你還是老樣子,準備得真周到。」 紀兒知道貴婦人狄絲奧妮讓他們等候也是社交規矩的一環,但她心中的焦急當然不可能因此停止作癢。她默默的聽著亞拉和呂克在會客廳裡喝茶聊天,不由自主的將一半以上的心神都用來留意下樓的聲音。一向全心投入騎士團勤務的她,對於貴族之間往來的話題雖非全無興趣,但畢竟所知甚淺,想來不會有機會插話—— 「……這事您怎麼看呢,紀兒小姐?」 紀兒過了兩秒鐘才意識到呂克先生叫了她的名字。她完全不知道他上一句話說的是什麼,只得敷衍的回答:「……呃,不好意思,我對這方面比較……」 「是啊,呂克,我們家紀兒向來一心盡忠報國,不熱中於這種話題的。」 亞拉這句圓場或許有幫上她的忙,只是她仍然對狀況一頭霧水。 「哈哈哈,是我失禮了。」呂克笑著說:「寇諾團長想必也是一樣,忙於公務,所以連成家的時間都沒有,反倒是我這種沒有公職的閒人在旁替他操心,確實稍嫌多事了。」 「呃!呂克先生您言重了。」紀兒這才知道他們是在談論傑克是否有結婚對象,頓時不知自己該後悔還是慶幸自己錯過了這個話題。 她正想著幸虧呂克先生把話說得這麼清楚,只見他又對她露了個微笑,說道:「不過紀兒小姐,不必如此拘謹。隨興閒談而已,無所謂言重的。」 亞拉再度開口幫她說話:「紀兒她生性認真,你要她輕鬆以對,她還不知如何是好呢。」 「非也非也,」呂克詼諧的說:「放輕鬆亦是一件正經事,疏忽不得的。紀兒小姐難得回來一趟,不好好放鬆對身心可不好。畢竟您近期的辛苦,我們也略有耳聞。」 紀兒聽了這話,反而不由得把身子挺得更直了。這個話題終究避無可避。 只見呂克微微昂首:「我們阿克勒斯托家雖然不是騎士族系,但是向來敬佩勇於深入險境的人。黛奧雷特一族昔日能在森林之中開闢出這座城邦,靠的也是同樣的精神。」 「說得好!」紀兒還猶豫著該不該坦率接受稱讚,亞拉叔叔已搶先回了話。看他如此急於附和,想來是呂克先生的態度也讓他鬆了一口氣。 這同時,紀兒原本盼望著的下樓聲終於傳來了。現在她反倒緊張得希望狄絲奧妮別那麼快來,不過她這念頭都還來不及化成任何表情,一襲乳白色繡綠紋禮服的貴婦人已從樓梯的轉角處出現,踏著穩重的腳步下到會客廳來。她的目光一和兩位客人相會,朱紅的嘴唇立刻彎出了優雅的笑容。 「亞拉、紀兒,好久不見了。」 「呵呵呵,確實。」亞拉一面笑著便一面站起身來,上前與狄絲奧妮相擁:「很高興看到您和呂克氣色都這麼好。」 紀兒記得前一次見到阿克勒斯托夫妻,正是在城主的喪禮上,與當時相比,他們的氣色當然好上了百倍。而且狄絲奧妮上回自始至終頭上都裹著巴克斯人傳統的黑喪巾,今日她一頭鬈曲的金色長髮自由的隨著一舉手一投足而輕盈擺動,神采更顯耀眼。 「這都要感謝你們,每日維繫黛奧城的安寧。請坐、請坐。」 狄絲奧妮一坐到呂克身邊,兩人的關係頓時益發鮮明了:狄絲奧妮不只年齡較長,體態也比呂克寬廣少許,就連身高也因為頭頂上尖挺的白絲頭巾而顯得比呂克還高。不過呂克倒是神情自若,輕輕的將自己的手安在狄絲奧妮的手背上。 「亞拉,昨天府上騷動的事,我們已聽說了。烏斯拉米這種平民軍官出身的人,委實比較不懂得規矩。此事若送至法務處請求懲戒,應當不成問題。」狄絲奧妮上一刻還笑吟吟的客套寒暄,一坐下之後卻比亞拉還要積極。她語氣雖仍親切,紀兒卻不禁感到一陣寒氣。 「您都這麼說了肯定不會有錯,只不過這還須由家兄定奪。」 「當然。」狄絲奧妮點了點頭:「納由特是個沉著大度的人,若他選擇不與烏斯拉米一般見識,也符合他一向的風範。我只是提醒你們,不必有所顧忌。」 「謝謝夫人,我必定如此轉告。」 「那麼,這段無足輕重的插曲,我們就先忘掉吧。」狄絲奧妮提起了為她準備的那杯茶,輕啜了一口。「我也等不及聽聽今日的正題了。」 亞拉苦笑著說:「說來不好意思,事前聯絡的當下,我也尚不確定狀況,因此未能具體說明。」 「不要緊的。」狄絲奧妮瞇起眼睛,瞥向一旁神情嚴肅的紀兒:「知道是你們兩人前來,我心中也大概有個底了。」 紀兒知道自己顫抖了一下,只是不知道是否被狄絲奧妮發現了。 「大家常說夫人從南十字星角這裡就能洞察黛奧城的全貌,果真不假。」亞拉奉承完最後一句,緊接著便急忙聲明:「這次前來叨擾,僅僅是希望得到兩位、以及阿克勒斯托家精神上的支持。某種層面上,您可以當作我只是來向您報告我們芬塔利昂家的近況。」 於是他便把芬塔利昂家決定贊助望遠鏡角重建的事簡單扼要的說了,也不忘了提及望遠鏡角被毀乃是刑務處間接造成的(當然也很方便的把紀兒和雷斯勒參與其中的事省去不提)。紀兒謹記亞拉的指示,繃著一張嚴肅的表情,靜靜聽他轉述自己和父親昨日告知的來龍去脈。她也有點擔心叔叔記錯或曲解了什麼,所幸亞拉的文官頭腦沒有讓她失望。狄絲奧妮從頭到尾都維持著一模一樣的微笑表情,反倒是一旁的呂克先生點頭點得比她還要頻繁。 「……是故唯一的隱憂,便是財務處那邊的反應。據家兄的料想,建材商縱使知道真正的買主,見了仲介的是我們芬塔利昂家,應不至於太過放肆。然而這類重要材料的大宗採買,財務處是有權插手干涉的。夫人您也知道,塞魯德財務官遇刺的事,嫌疑就落在望遠鏡角的罪犯頭上。我相信他們也都是明白大局的人,只是一旦事關面子與情感,總是多點變數。這種時候呢,就需要一個……怎麼說呢?『響亮的理智之聲』來引導。」亞拉娓娓述說至此,向狄絲奧妮投以一個期待的眼神。 「不只如此……」狄絲奧妮掩在茶杯後的嘴唇,一瞬間泛起一絲微笑:「財務處主要由霍克蘭卿的人馬主導。這對你們來說,也是一大隱憂,不是嗎?」 亞拉微微撇過頭去,乾笑了幾聲。「我們兩家的事,在家父那一代就塵埃落定了。我相信霍克蘭閣下一直以來都只是秉公辦事而已。」他沒有忘記,阿克勒斯托家對芬塔利昂家的態度雖然友善,但不可視之為偏袒;狄絲奧妮大有可能只是在試探他。 「不管如何,我明白了。納由特的見解我也十分同意,黛奧城的建設不能有死角。不論是什麼樣的地區,若是一直破舊失修,在重建上還受到自己人的阻滯,無疑是一項恥辱。」狄絲奧妮轉頭問道:「呂克,我們阿克勒斯托家發言支持一番,應當不成問題?」 「父親若有不同意見,我再跟他說說。」呂克給了個不完全樂觀的答案。 狄絲奧妮倒是十分豪爽的說:「他老人家如有顧忌,由我出面便是。」 「感謝夫人。」亞拉連忙答謝——卻看見她笑瞇瞇的雙眼,已從他臉上移開。 「只不過,難得紀兒妳都來了,我仍想請妳滿足我的好奇心。」狄絲奧妮端詳著紀兒那張不敢大意的表情。 紀兒仍守著沉默。 「妳既是王家騎士團的副團長,關心的應該不只是土木之事。我也聽聞,妳親身到望遠鏡角住了三個月之久。在妳看來,重建之後的下一步該是什麼呢?」 「咳咳,夫人……」 「不用緊張,」狄絲奧妮立刻阻止亞拉插嘴:「我說了,我只是好奇紀兒的想法而已。我已承諾聲援你們,這一點不會改變。」 紀兒心裡當然明白,這不是那麼單純的問題。假若她答得不對,縱使這一次得到了阿克勒斯托家賣的人情,也可能害自己以及芬塔利昂家失去他們的敬重。然而,她究竟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跟騎士甚至望遠鏡角人往來都單純多了,直話直說多半就是上策。然而狄絲奧妮語中分明暗示著,她期待紀兒思考得更長遠。光是誠實還不夠——狄絲奧妮要她展現出才智。 但她很清楚,自己還沒有準備好。 「我……不只是『到望遠鏡角住了三個月』。」紀兒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麼回答,不過這一刻她腦中也沒有別的答案了:「這一次回來向家裡請願之後,我……還會再回去望遠鏡角,繼續和他們一起重建。我也還不了解他們……不如說,跟他們一起重建之後,我才體認到,我連他們心目中理想的望遠鏡角是什麼模樣都不明白。請夫人原諒我見識淺薄。」 紀兒終究還是沒能把話全交給叔叔說,也因此終究還是失敗了。她的目光掉落在狄絲奧妮豔紅的指甲上。 「確實可惜。」狄絲奧妮說出了毫不留情的感想。看見垂下頭的紀兒,她又一次泛起了笑容。「那就期待妳未來能找到今日所沒有的答案了。」 最令紀兒難堪的是,在這句話過後,阿克勒斯托夫婦又繼續與亞拉叔叔閒談了起來,彷彿她剛才全心全意卻力有未逮的回答,不過是會晤中的一個註腳。他們所說的話,已完全進不了紀兒的耳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紀兒只能不斷的想像方才那番問答重新來過的情景,想像自己該如何應答方為高明。但在腦中演練越多次,她想出的答覆卻越是拙劣。 回過神來時,她已跟著亞拉叔叔站起身來,聽他向呂克和狄絲奧妮做最後的道謝。她口中彷彿也唸了一些承蒙賜教云云的客套話,但連她自己也不確定。狄絲奧妮最後是用什麼表情看著她走出大門的,她沒有勇氣觀察。唯有亞拉叔叔拍在她肩上的厚厚手掌,給了她些許的安慰。 兩人走向停在前庭的馬車時,卻遠遠看見鐵柵門外停著另一輛相同式樣的馬車。 亞拉加快步伐走了過去,這時那輛馬車的車門也輕快的敞開,體格比亞拉精瘦些許的亨利歐.芬塔利昂下了車來見他二哥。 「結果如何?」亞拉有點緊張的問。 果不其然,亨利歐對他搖了搖頭。「見都沒見到她。說是正好有客人,撥不出空。」 「唉,真是名不虛傳的難見。」亞拉說:「幸好,我們這邊很順利。」 「那太好了。」亨利歐一邊說,一邊卻瞥見了跟在亞拉身後的姪女。「但是紀兒怎麼無精打彩的?」 「哈哈哈,沒什麼,」亞拉說:「第一次和狄絲奧妮夫人交談,話說得直白了些,怕人家覺得不中聽。」 「哎唷。沒得罪人家吧?」 「沒事的,」亞拉又拍了拍紀兒的肩膀,但始終只說得出同一句話:「沒事、沒事。」 送客之後,呂克悠閒的回到會客廳裡的狄絲奧妮身邊。 「原本一口答應便可的小事,沒想到妳會這麼用心。」他興味盎然的看著茶几上的四個茶杯——尤其是紀兒一口也沒喝的那杯。 「看清楚肩負下一個世代的年輕人是什麼模樣,可是大事呀。」 「確實。前提是……他們真有機會肩負到下一個世代。」 「我若沒有信心,也不會坐在這裡了。」狄絲奧妮側過頭來,對呂克露出了一個與方才全然不同的笑容。眼神中含著一股鍾愛的笑容。「……坐在你的身邊。」 呂克輕嘆了一口氣,任由她將頭輕輕靠在自己的肩上。 拉伽力巫術學院七樓客房寬敞的床上,如今有一大堆平裝的巫術論文陷在鬆軟的棉被中。瑪爾把自己看過的線索全跟安雅對照過了,仍然一無所獲,於是安雅索性把書架上的十來本論文全搬了過來,跟瑪爾分頭一本一本的翻看後記。 「我話說在前頭,我讀書可不快呀。」安雅說:「以前當商人的奴隸時被他家管帳的逼著學字的,除了帳簿以外的書我都不熟。」 「那妳算數很好囉?」瑪爾一邊掃視著書頁一邊隨口問。 「一點都不好。帳目輪不到我算,我只負責幫忙整理本子罷了。」 「哦?」瑪爾抬起頭來:「那妳應該見過不少地名嘛。既然妳那個主人會出城經商,帳簿裡應該也有來自各地的款項。」 「是這樣沒錯啦……但他又不是古人,帳上只會有現代的地名啊。」安雅說:「而這些論文,你說都是一百年前以上的對吧?」 「嗯……大概吧。」瑪爾翻了一下封底:「我剛仔細一瞧,上頭都用古魔族語的數字標註了日期。雖然我也不知道古魔族的幾年是我們的幾年,不過每一本的時間都相去不遠。我一開始讀到的那本提到了巴西拉城,那是將近一百年前被西魯瑪攻陷的城邦。」 「一百年前啊……」安雅說:「要是有些地名變了怎麼辦?巴西拉城搞不好反倒是因為滅亡了,才保持原本的名字流傳到今天。像這個……伊西夫?這地名我就沒聽過。」安雅用手指在自己讀著的書頁上點了點。 「那是麥達島北端的都市,據說橋街就是他們建造的。但是庫士島跟麥達島的各方勢力對他們越來越高的過路稅不滿,最後爆發了一場大戰,就連是誰滅了他們都眾說紛紜。」 「你怎麼都那麼清楚啊?」 瑪爾聳聳肩:「我也是在《望遠鏡角人》週報上讀到的,是真是假說不準。」 「啊……是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大財主辦的對吧?」 「阿法羅登.穆果。他是內城的貿易商世家出身的,不過我倒沒想到望遠鏡角之外的人也聽過他。」 「我們不如乾脆找那個穆果幫忙調查如何?」安雅說。「這些書都薄得很,我們可以偷偷帶幾本出去。」 瑪爾抓起自己負責調查的幾本論文:「妳別說笑了,一本一本雖薄,疊起來也是很可觀的。」 「那咱們把後記的部分剪下來也行。」 「不不不……」瑪爾聽了直搖頭:「這些應該都是雪洛可.飛路親手抄寫的,偷了要是被發現就慘了。」 「那個『雪洛可.飛路』……在紫冰島上也幫過你跟愛蕾對吧?」安雅問:「而且就是她陪在破天魔王身邊照顧她的?」 「嗯,沒錯。」瑪爾在手上那些論文裡翻找了一會,然後指著其中一本的書頁一角:「破天常在後記裡提到的『F』,我想應該就是指她。」 「哦!這不是挺大的發現嗎?還有沒有?」 「呃……另外常常提到的『N. E.』,肯定是妮可羅娜.艾尼瑪院長。每次提到這名字,都是在說託她印刷論文的事。」 安雅露出了一個不知是訝異還是憤慨的表情,大概是氣自己竟然連這麼簡單的線索都沒看出來。 「知道這個也沒什麼幫助就是了……」瑪爾給了她一個無奈的安慰:「只知道她們兩位確實幫了破天很多的忙,但一直沒有跟地點相關的紀錄。」 「那這個、這個『S』是誰你知道嗎?」安雅指著自己方才看到一半的那本。「這名字也出現好多次!而且感覺跟破天魔王很是要好!」 「這我就沒頭緒了。況且就算知道是誰,大概也跟剛才那兩個人一樣,對於推測破天的所在地點派不上什麼用場。」 「嘖。」安雅輕嗤了一聲,彷彿扳回了一城似的。「那就只好繼續找地名囉。」 「是啊……」 安雅對這無精打彩的反應不甚滿意,但她自己也很清楚為何瑪爾如此心虛。兩人繼續翻閱一本又一本的論文,新發現的地名越來越少、新出現的人名也全都猜不出身分。 「我說啊……」翻完了床鋪上的最後一本論文後,安雅終於忍不住抱怨:「就算她提到一大堆不同的城邦,那也沒有意義吧?畢竟你想知道的是她藏身在黛奧城的哪一個地方啊。如果沒有跟黛奧城本身相關的紀錄,其他什麼都沒用嘛。」 「嗯……我也是這麼想。」瑪爾沮喪的說:「本來以為她寫了那麼多的生活雜記,總會有某種形式的線索……結果看來只是白費時間。對不起。」 「沒什麼好道歉的,要怪就怪這個破天魔王。」安雅說:「她是不是一次都沒提到黛奧城呀?真是誇張。」 她一邊抱怨,一邊就伸手準備把那堆論文收疊起來。然而,瑪爾卻突然按住了床鋪上的書堆。 「聽妳這麼一說,的確十分奇怪。」他一臉正經的說:「破天提了那麼多各地的地名,北自庫士島、南至奇拉波都有,卻偏偏從來不說自己所住的黛奧城發生了什麼事。這究竟是為什麼?」 「……會不會表示你猜錯了,她並不住在黛奧城?」 「但是不可能啊,除此之外我想不到——」瑪爾沒把話說完,便重新抄起床鋪上的論文,一本一本的又重新讀了起來。先入為主的想法可能令他錯失了最該驗證的前提。 瑪杜克.亂紋凌在論文後記中,多次提起麥達森林的天氣與景色。這對於認定她住在黛奧城的瑪爾而言,原本並無意義;但如果要尋找黛奧城之外的可能性,就該重新審視她提起其他城邦時的措辭。對她而言,哪些地方鄰近、哪些地方遙遠? 她提過許許多多的地名、許許多多的朋友。她一次又一次的委婉抱怨自己寂寞、抱怨朋友們鮮少來拜訪她。每一個地名在她筆下,都像是她無法親身前去的遠方。森林南部的西魯瑪、巴西拉。森林中部的游城、松鼠城。森林北部的伊西夫、巫術學院。庫士島上的薩穆敦城、圖托魯城。她知道這些地方傳來的消息,但是羨慕朋友們能夠實際走訪。她提過好幾個朋友不准她出門。這也不奇怪,畢竟她身子虛弱,仍在療養。但即使如此,仍有一個地名,是她曾偷偷去過一次的地方。 「呼克倫……」最後留在瑪爾手上的,正好是他昨天第一次翻開的論文。「哪裡也去不了的破天,唯一親自去過的地方。也就是說,那是離她所住之處很近的地名。」 「你好像問過我?」已經跑到窗邊坐在地板上發呆的安雅回頭說道。「可惜我不知道那是哪裡。」 「似乎只在這一本提過。」瑪爾朝著她攤開書本:「就是她去摘水果的地方。」 安雅爬回床鋪上,對著書頁瞇起眼睛。「……寫在哪裡?」 「這裡啊,我用手指按著。沒遮到字吧?」 「你說這個念『呼克倫』?」她的質疑聲隔著書本傳來。 瑪爾愣了一下。這是什麼疑問啊?「……還能怎麼念?Kha、Un、Ka、Re、Un、Na。要不然是『呼克朗』嗎?」 安雅的臉從書本上緣探了出來,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瞪著他。「當然是『庫克倫』啊!」 「不,妳那是海外人的念法吧,這可是用畢路亞文字寫的耶。」 「誰在乎它字是怎麼寫的,大家都念『庫克倫』嘛!」 「——大家?」瑪爾把攤開的書本舉起來再度湊到她面前:「這是妳聽過的地名?」 「就在黛奧城西北邊啊!」被這舉動惹惱的安雅一把抓走論文,扔到床鋪上:「你倒是為什麼不知道啊?」 「什麼為什麼……那裡有什麼東西啊?」瑪爾不服氣的問。 「有——」安雅被這莫名其妙的問題逗得又好氣又好笑:「有人住啊,不然還需要有什麼!我以前在馬蹄星角的鄰居就是那裡搬來的!」 「呃……就是這樣囉。」瑪爾說:「麥達森林北部有那麼多小村莊,除非有什麼名產,或者望遠鏡角有誰是從那裡來的,不然我也不可能通通記得啊。妳要是沒那個鄰居,我看妳還知不知道。」 「好啦,算你有理。所以呢?」安雅問:「這樣有什麼幫助嗎?」 瑪爾洩氣的說:「只是支持了一開始的假設,就是破天的確住在黛奧城。所以她唯一親自去過的地方,才會是黛奧城附近的小村莊。」 「她不會……躲在另一個小村莊裡面之類的嗎?」 「一個幾百年不會老死的人,在人口稀少的村莊裡隱瞞不了身分的吧。」瑪爾說:「就算平日足不出戶,全靠同伴幫助好了,她的同伴也全都是一群幾百年不會老死的人啊。」 「那要是全村都是古魔族呢?」 「那更是誰也瞞不過吧,古魔族外表全是年輕女子啊。」 「你不是說那個雪洛可.飛路跟悠瑪士一樣能自由改變外表?」 「但那是雪洛可族的能力,而摩諾所非亞的雪洛可族就只有——」 瑪爾的辯駁還未完全脫口而出,已然自行瓦解。早在妮可羅娜向他們自我介紹的那時候,他心裡就有疑問了:飛路小姐曾向他說,「這個世界」的雪洛可族只有她一人,但是妮可羅娜.艾尼瑪卻也自稱雪洛可族。瑪爾肩上現已完美癒合的傷口,正是她變形之力的明證。 飛路小姐所說的話含有一些謊言,是預料之中的事。她雖然氣度優雅、對瑪爾與愛蕾照顧有加,但明顯藏著許多秘密。隱瞞其他雪洛可族的存在,難不成正是因為她們利用了改變外表的能力,將「破天」窩藏在某一群人之中? 安雅見他語塞,也跟著靜了下來。畢竟辯倒了瑪爾,對她也沒有任何好處,到頭來他們仍是一無所獲。她一邊爬出床鋪外,一邊建議他:「我看翻這些書是沒用了,等小魔女院長回來,你再想個辦法套她話好了,先休息吧。」 「也好……」瑪爾低聲說道:「謝謝妳幫我的忙,安雅。」 安雅沒幫瑪爾收拾那堆論文,便回了自己的房間。這間客房也雅觀舒適,但不像瑪爾那間佈置得簡直像千金大小姐的閨房似的。雖然巫術學院讓瑪爾住在那裡顯然是因為那張軟綿綿的大床適合傷患休息,不過她還是忍不住覺得這組合挺好笑的。 瑪爾八成也不會乖乖休息。她不幫他收拾論文,就是猜他又會忍不住全部再讀一遍——畢竟他們剛才有了那麼一點斬獲,但卻缺少臨門一腳,她能體會,這種不上不下的感覺最是教人心癢。 安雅並不像瑪爾那樣,想知道摩諾所非亞或古魔族的歷史。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一個渺小的我活在無數的非我之間,每件事追溯得越遠,種下原因的人事物就越來越多,終至遍及萬象。與其細數那千千萬萬的遠因,她更在乎誰是擁抱她的朋友、誰又是朝她撲來的敵人。如果妮可羅娜認為那個破天魔王對於解開伊左不勒斯之謎有幫助——也就是對於揭曉杜文.葛瑞柏的動機有幫助——那這誠然是她不能放過的線索,但妮可羅娜既然已經去了,她便沒有必要親自一睹那個古魔族首領的真面目;破天魔王對她的人生而言,充其量只是萬千遠因之中的一個。 正因為這樣,她才更加不安。她對瑪爾的渴望,只能理解而無法同感。他現在的確冷靜下來了,但是萬一下一次有別的線索逼近,瑪爾會願意拋下多少東西去追尋?安雅知道自己是個衝動的人,但她可不相信瑪爾骨子裡就不是。 安雅這時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在房間裡踱步繞起了圈。她停下腳步,正好站在窗邊的書架前。昨天她完全沒發現這間房間也有書架,現在仔細一看,架上擱著的書和她剛才翻了一下午的論文裝訂甚是相似。她抄起一本,翻開末頁尋找署名。果不其然——瑪杜克.破天.亂紋凌。但這次書頁上的字不是在瑪爾房間裡看到的優雅手寫字跡,而是更方正工整的字體。這想必就是破天魔王在後記裡提過的,委託拉伽力巫術學院印刷的本子。瑪爾說過,他那間房間裡的本子是房間的前主人雪洛可.飛路親手抄寫的,大概是她有什麼考量才遺留在房內;至於安雅這間普通的客房擺的則是學院自己的刷本,想來理所當然。 既然是抄本與刷本的不同,內容搞不好都是同一批巫術論文,不會有什麼新的線索。安雅雖這麼想,仍忍不住讀起手中本子的文字。印刷字體雖然整齊清楚,但字比飛路的筆跡小多了,在漸暗的房間裡,懶得打開元素燈的安雅瞇起眼睛細細的瞧,費了不少時間才讀懂第一行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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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錯】 | 待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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