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砝碼】
幻想島:魔劍之書
瑪爾雖然沉住氣回房吃了早餐,卻發現自己錯了。他心中的不安,遠不是填飽肚子就能鎮住的。阿浦勒斯她們的作戰,終究太令人忐忑不安了。要是她們成功擊墜伊左不勒斯,阿思戴.伊那密的謎團恐將永遠無解;要是她們失敗,則難保不會發生什麼可怕的後果。就算瑪爾已沒有方才那麼緊張,依舊不可能悠然自在的待在房間裡。
他在臥室裡來回踱步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決定依照昨晚的盤算,出去向學院裡的古魔族們打聽消息。經過剛才屋頂上的那一幕,他已經知道今天有不少助理們閒暇無事,應該不介意他去叨擾一番;而助理們也全都親眼見證他跟「六角形」的音左略.阿浦勒斯有交情了,也許刺探起情報會更容易得手。只是他得謹慎說話:倘若直接詢問「破天」在哪裡,說不定助理們反而會訝異他這個「阿浦勒斯殿下的舊識」怎麼連這種事都不知道,進而生起疑心。
他邊盤算邊下到六樓,立刻發現自己忘了一個更根本的問題:他不知道助理們人都在哪裡。學院的走廊還是一樣陰沉寧靜,每一道門都關得密密實實,而且沒有一道門上有任何標記文字。拉伽力巫術學院想必上百年來不曾有新進人員,因此每一個人都早已知道每一個房間屬於何人,無須多作說明,但這對瑪爾這個外人來說就不便得很了。他心想,只好先去地下檔案庫,再拜訪一次愛拉里.莉嘉莉。
幸好,到了二樓,一陣清晰的開門聲響傳入了耳中。他連忙改變計畫,尋向聲音的來源。
繞過走廊轉角,只見一個助理站在一道特別寬敞的門前,一手將一疊書本捧在胸口,另一手懸在空中,像是在扶著某個無形的東西。接著一顆顆光點就開始在她手掌旁的空氣中浮現,開始膨脹聚集。瑪爾認得這個現象——光芒集結成一大片牆壁後便飛快消散,留下一道通往另一個場所的「門」。
才第二次目睹這奇特魔法的瑪爾不禁看得入神,但那位助理當然不會為了這種拉伽力學院的日常動作聚精會神,因此她開門的同時便察覺到有人接近,轉過頭來一看是瑪爾,尷尬的「呃」了一聲。
瑪爾回過神來,認出了那個赤髮綠袍的古魔族。那是莉嘉莉的朋友卡吉雅。她靦腆的點了點頭,然後舉起懷裡那疊書朝他晃了一下。瑪爾猜想那可能是「我有件跟這疊書有關的事要忙,先告辭了」的意思,但她又不轉身走進那道門,只是錯開視線,似乎在等他的反應。
瑪爾正想著是不是該主動攀談來化解尷尬,又有另一個鵝黃頭髮的助理從門裡探了出來,但她非但在這冬日早晨沒穿長袍,白襯衫還只有半截袖子。她見到瑪爾的反應比卡吉雅乾脆多了,眉開眼笑的對他打招呼:「客人!來參觀啊?」說完這話,她還順便用手肘擠了卡吉雅一下。卡吉雅這下倒是不猶豫了,立刻瞪她一眼:「我只是一時不知道要先招呼人家還是先去送本子而已!」她們倆這麼一來回,房間又竄出了好幾位助理,同樣也都是短袖白襯衫裝扮,全擠在門口張望。
「請問……」瑪爾一臉無辜的說:「這裡是什麼地方呀?」
「這裡是印刷裝訂室。」人多了起來之後,卡吉雅膽子也大多了,再次端起那疊書向他解釋:「學院的論文都是在這裡印製之後,分發給各地有興趣的巫師。」
「哦?那就是印刷本?」
「啊,不是。」她連忙澄清:「這些是參考用的底本。昨天剛把所有印好的本子發送完畢,所以現在要把本子還回檔案庫。」
瑪爾好奇極了,便向這群助理請求:「可以讓我參觀一下嗎?」
剛才出來揶揄卡吉雅的助理回答:「是可以,不過恐怕沒什麼新鮮的喔。畢竟我們只是照搬你們人類的技術而已,到現在也才幾十年經驗,也沒做什麼改良。」
瑪爾苦笑著說:「幾十年已經很久了,況且印刷術就算在人類之中也是只有專家才懂的,像我就只在週報上看過幾張圖解而已。」
「那就請進啦!」助理說完,又擠了卡吉雅一下:「本子待會再送吧。」
「嗄?呃……莉嘉莉是沒催促啦……」
「我們可以趁這機會跟客人聊聊天啊,妳想錯過嗎?」
「我又不知道要聊什麼——」
「那就聽我們聊啊,傻瓜!」
就在卡吉雅跟同事們拌嘴的同時,瑪爾也被其他助理們你推我拉的帶進了印刷室裡。方才被這群擠滿門口的古魔族遮住的油墨與木頭氣味頓時撲鼻而來。瑪爾想起了阿法羅登的報社——他雖不曾參觀過他們的印刷室,但是報社辦公室裡的空氣也和這裡有七八成相似。
這房間比五樓的會議室還寬敞,裡頭最醒目的是三台巨大的木製器具,像是張小床,床頭連著一個比人還高的架子,結實的框架中間吊著一個圓筒,上頭裝了握柄能夠水平旋轉,乍看之下跟磨坊裡的磨子有幾分相像;床尾則用鉸鏈斜裝著一塊大木板。根據瑪爾對《望遠鏡角人》週報那期印刷術專刊的模糊印象,這些就是印刷機,至於操作流程他就不記得了。除了印刷機之外,到處都是櫃子、桶子、桌椅:房間中央的桌子看來跟普通的書桌差不多,上頭有不少白紙和文具,還擱著幾個像錘子一樣裝了木柄的鼓脹皮袋;靠牆的桌子則都是傾斜的,表面開了一格一格的凹槽,裡頭堆著許多黑黑的小方塊。瑪爾知道那些方塊是字模,拼在一起能組成文章,但其他的器具他就全不認識了。
鵝黃頭髮的助理向他解說:「我們這四個人專門負責論文印刷本的事,從印書、裝訂、接洽買主到送貨通通包辦。這流程要是出錯可不是開玩笑的,所以其他雜務一概不會找我們做。換句話說,沒書要印的時候我們也都窩在這裡閒聊,不常到處亂跑。」
「四個人?」瑪爾數了數:「可是妳們有五位呀?」
「呃,我不算在內。」卡吉雅說:「她們四個才是專責的,我就是那種得做『其他雜務』的助理,只是其中剛好包括幫她們搬書。」
「順便聊天。」一旁的同事打趣的插話。「不然書也才幾本,我們自己搬就好了。」
「客人你不要告訴研究員喔!」另一名助理半開玩笑的提醒瑪爾。(又或者她是認真的,誰知道。)
瑪爾問:「妳們幾位在來到學院之前就是老朋友了嗎?」
「其實不是耶。」鵝黃頭髮的助理指著身旁的同事說:「你看我跟她是路達恩族的嘛,然後卡吉雅是愛拉里,這邊這兩個是瑪杜克。我們本來都住在不同地方,也是在不同時期上來的,後來投奔到學院來才認識。」
「投奔……?」瑪爾對這措辭有些意外。「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這麼一問,反倒讓古魔族們錯愕了一下。
「啊——」鵝黃頭髮的路達恩諒解的說:「這對人類來說是壽命十倍時間以前的事了,現代的人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不用說人類了,就連我們大多也不完全清楚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她的同族附和道。
瑪爾恍然大悟。「妳們說的是……『步震』的事?」
助理們紛紛點頭。卡吉雅解釋道:「那時候,像山一樣巨大的海浪崩垮到陸地上,就連離海岸足有一里遠的住家也全毀了。我們這些倖存者當然就往西邊逃,有的就逃到這裡來了。當時,這裡還只是一座埋藏資料的地洞,連一層樓都沒有呢。」
瑪爾的表情完全變了。「不好意思,這比印刷工程令我感興趣多了,能拜託妳們跟我說一說當時的事嗎?」
「好哇!」這幾位古魔族助理的反應意外的熱烈。「我們也寧願跟你說故事!」
「講解印刷還得動手示範,那跟工作沒兩樣。」
「我們才剛忙過好一陣子呢,有幾天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
她們吱吱喳喳了一陣,一邊就把工作桌邊的椅子一一拉了過來,這意思是要坐下來好好聊了。瑪爾當然是求之不得,欣然入座。

「沒有人知道步震到底是什麼東西。不只如此,這摩諾所非亞群島本身,就有很多不明之處。」鵝黃頭髮的路達恩一開始就拿出了她最神秘的口吻。「我們這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冒險家,原本的目標就是勘查這一個世界的性質,所以當然也想把最初落腳的摩諾所非亞徹底摸個清楚。客人您知道我們古魔族有一個叫做『妮兒』的分支嗎?」
瑪爾坦白回答:「我在紫冰島的海邊,接受過妮兒.休達小姐一陣子的招待。」
助理們小聲的驚呼了一陣。瑪爾趕緊繼續對路達恩投以期待的眼神,省得她們反過來問他問題。
「那您知道……妮兒的能力嗎?」路達恩又問。
「見識過一次。不過,休達小姐變身之後立刻就潛進海裡了,所以我沒機會看清楚就是了。」
「沒錯!能夠潛進海裡,那是我們其他族人來到摩諾所非亞之後才懂得羨慕的能力。」路達恩繼續說:「摩諾所非亞三大島之間的內海,一直散發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強烈氣息。彷彿是某種魔法,卻又說不清確切的性質。可惜,妮兒族人對於摩諾所非亞興趣缺缺,只有休達殿下一個人來探險而已;我們這些頂多能在淺水游泳的族人,又不好拜託她隻身犯險,只好想盡辦法從海面上探測。我們造了無數的小船,然後開始設計儀器,從船上探勘海底的狀況。」
「『六角形』的魁兒殿下,就是發明各種探勘儀器的大功臣呢。」卡吉雅補充道,不知是想幫愛拉里族爭點光,還是純粹想盡力參與這場聊天。瑪爾這次決定乾脆別作反應。
路達恩倒是有點尷尬:「魁兒殿下的努力我們當然都很敬佩啦……只不過妳這麼一提,我可就不好接著講下去了。」
「啊……」卡吉雅也跟著面露窘色。「妳就繼續吧,不用介意。反正又不是當著魁兒殿下的面。」
「什麼意思?」瑪爾還是忍不住問。
「客人,就是你要我們講的正題呀。」旁邊的其中一位瑪杜克說:「正因為探勘了深海,才會驚醒了不該驚醒的事物。」
瑪爾會意過來。「『步震』!意思是說,它是從深海冒出來的?」
「用『冒出來』來形容還太輕描淡寫了呢。」另一位瑪杜克夾帶著豐富的手勢描述道:「最初牠浮上水面的時候,那簡直像是世界要完蛋了一般!」
「我們村子所有的房舍都在幾秒之間毀了,我也被倒塌的木屋壓得昏了過去。」路達恩說:「不過至少我住在平原地帶,沒被山崩壓死,算是幸運的了;在這裡的所有人都一樣。」
周圍的助理們全都跟著點頭。
「我所聽過的傳說,都只模糊的形容『步震』是個魔王……」瑪爾說:「就連休達小姐也只說牠是內海上的大惡魔,所以我一直以為牠是棲息在祭壇島上的大型魔獸,能用魔法興風作浪什麼的。但是聽妳這麼描述……似乎比我想像中的大多了。」
「差遠囉!」卡吉雅說:「步震比整個祭壇島還要大。牠就像是……從海裡隆起的一座有生命的山。牠醒著的那幾年裡,我們在海岸上都能看見牠的影子。我們也養成了不時往海的方向眺望的習慣——只要瞧見牠的身影有些微的移動,便是幾分鐘後大地震再度來臨的預兆,有時數個月一次,有時一兩天就一次。我們在平靜日子裡搭建的遮風蔽雨之處,大半都會又被夷為平地。」
「所以,不光是驚醒牠的那些海上探勘隊全都喪命了,之後也再沒有任何人能駛船靠近牠,因為牠一動,周圍的海浪就會掀翻所有的船。」一旁的另一位路達恩說。
「還不只如此,」剛剛那位瑪杜克比手畫腳的解釋:「要是用飛的靠近,牠還會噴出比一座屋子還寬的火柱,或者揮出又更巨大的拳頭來攻擊。而且要知道,牠跟一座山一樣大,所以拳頭也能伸出半座山的距離,出拳的時間卻跟人沒有兩樣,那個威力呀,光是颳起的風就能把我們吹回麥達島上了。」
瑪爾驚呼:「這聽起來可不是靠什麼強大的魔法就能對抗的規模!『破天』是怎麼打倒那種東西的?」
「哈哈!問得好!」鵝黃頭髮的路達恩喜孜孜的對他說:「那場大戰的經過,只有我們古魔族知道實在太可惜了!我一直覺得應該寫成書。」
她一說完,早就聽過幾百次同一套話的同事們立刻大笑著挖苦她:「妳老是光出主意不動手,哪時候妳才要真的寫呀?」
「對呀,用嘴巴不是挺會講的嗎?照著寫下來就結啦!」
「我也只是聽來的呀!應該要讓當時在場親眼目睹的人寫嘛!」
「那是哪些人呀?」
「我哪知道!不然可以請破天殿下本人寫嘛!她都有力氣寫那麼多巫術論文了!」
「妳也知道她忙著研究巫術,還好意思浪費她的時間!」
瑪爾看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倒也歡樂,便趁著這氣氛裝作不經意的說:「妳們要去找她想必也不容易吧?」
「畢竟人家是在隱居療養嘛,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過去,會被趕出來的。」路達恩反過來向他打聽:「聽說妮可羅娜帶著你們找到的資料去求見她了?那是什麼資料呀?」
「就是因為我們都看不懂,才拜託她去求教『破天』的……說是什麼古魔族語的古文。」
瑪爾正琢磨著該怎麼再把話題拉回破天的所在之處,路達恩卻又更起勁了:「啊!那樣妮可羅娜當然不可能看懂啦。」
她這麼一說,瑪爾也好奇起來的,頓時顧不得刺探破天下落的事。「為什麼?」
「哎,她又不是——」
「喂。」卡吉雅大聲制止她。「不要說人閒話。」
路達恩頓時尷尬的左右瞄了瞄,發現其他幾位助理也都一臉窘促的瞅著她。「啊……不好意思。」
瑪爾錯愕的看著她們,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妮可羅娜「不是」什麼……?
正當他心想該如何緩解這個氣氛的時候,卻隱約聽見一陣咚咚咚的聲音。接著就看見助理們紛紛轉頭往門口望,原來是有人叩門,叩得急促,勁頭倒是很客氣。
「誰呀……?」鵝黃頭髮的路達恩好奇的站了起來。印刷室的門關著主要是為了隔音,並沒有上鎖,學院研究員要來找她們這些助理一向直接開門進來的,敲門還是頭一回。
門一開,只見安雅一臉嚴肅的站在門口。她快速的掃視室內,看見了和助理們坐在一起的瑪爾。
瑪爾也立刻緊張的站起身來。安雅特地來找他,只能有一個理由。

「妳是怎麼找到我的?」
「足跡。走廊有的地方積了灰塵,只有你留下鞋印。」
「啊……她們全都靠空間魔法移動,所以也懶得打掃自己從來不走的地方是吧。」
瑪爾跟著安雅快步上樓,一路到了她的寢室。開門進去,室內一片簡樸,和瑪爾那間房間大異其趣。床也沒有頂蓋帷幔那些奢華要素,但是同樣潔淨柔軟。
長髮烏黑、身材修長的女子躺在床上,純白襯衫的胸口不住起伏,周圍的枕頭與被單濕成了一圈淺灰。瑪爾急忙上前,看見了音左略.阿浦勒斯毫無血色的臉。
「阿浦勒斯!」
她醒著,雖然氣息虛弱,但身上看起來並無受傷。「……瑪奇列克。」
「發生什麼事了?」
「她們失敗了啊,還用問。」安雅冷冷的說。
阿浦勒斯不理會她,向瑪爾交代狀況:「我被伊左不勒斯的光束所傷,因此慕瓦璐只好送我回來,作戰中止。」
「傷勢還好嗎?傷到哪裡了?」瑪爾疑惑的打量著她貌似完好無缺的身軀。
「音左略的龍身與人身是互相分別的;龍身負傷,只需收斂回人身,便可暫時脫險。隱入虛空中的龍身,也會漸漸痊癒,只是需要耗費時間,以及我人身的體力。」
「真是不可思議……」聽得一知半解的瑪爾只能如此說。「同一個人,竟然有兩個身體,而且還不相連……」
「舉凡能夠收斂的古魔族,或多或少都是同樣構造,我們音左略族只是較為徹底。」
一旁的安雅不耐煩的開口:「該問的不是那種細節吧?伊左不勒斯怎麼了?」
阿浦勒斯仍然對她沉默。
「剛才那個綠捲髮和這裡的副院長把妳抱來我房間,只叫我讓妳安靜休息就匆匆忙忙走了。所以我才先去找瑪爾,給妳時間休息。現在既然妳能說話了,看在我借妳這張床的份上,把妳們遇到了什麼說清楚好嗎?」
「安雅,這個房間本來就是巫術學院借我們的。」瑪爾忍不住打岔。
「你就不想知道?」
「當然想,但是妳別對傷患這麼——」
「受了點傷就逃回來的傢伙哪值得我——」
阿浦勒斯輕咳了兩聲,但已足以中斷兩人的爭論。
「我們低估它了。」
於是,她將作戰的經過如實重述,從各種魔法被排開,一直到自己被零距離的光束射中的那瞬間。
「……它的光束威力,應當符合我們的預估。如果凝結盾順利展開,我就能正面擋下光束。我的失算在於凝結盾啟動失敗,因而被迫閃躲,才導致光束擊中較為脆弱的翼部。」
安雅凝視著仍不願意正眼看她的阿浦勒斯,質問道:「那個叫凝結盾的東西如此不可靠,妳還將它算進作戰之中?」
「不……安雅。」倒是瑪爾先答了話:「凝結盾是古魔族最常用的防禦魔法,阿浦勒斯小姐這種一流的巫師正常來說是不會失誤的。」
「瑪奇列克,你說是艾芬法安巫術學院的人送你回來的,看來不假……」阿浦勒斯問:「你在那裡學到什麼程度了?」
瑪爾慚愧的說:「只有皮毛而已,我的資質不怎麼樣。現在我全靠梅加瓦里小姐送我的咒圖。」
「實務不行,那麼理論呢?」
「……也還止於粗淺的了解。」
阿浦勒斯輕嗤一聲。「我還以為可以省點唇舌呢。畢竟,現在回想起來,原理再單純不過了,換做是個像樣的巫師,聽完我方才的話,早已能夠推論。」
「妳看起來可沒有想要省下唇舌的意思啊。」安雅不悅的說。「換句話說,妳自己就沒有料到那什麼再單純不過的原理,所以才失手了?」
「安雅——」
「你的同伴說得沒錯。」阿浦勒斯雖如此說,卻還是不肯正面回應她。「這就是過往經驗太過豐富的壞處——自以為『絕無可能』的成見,蒙蔽了我的心眼。」
瑪爾問:「伊左不勒斯……到底做了什麼?」
阿浦勒斯的眼神恢復了幾分光輝,彷彿在讚許他這個問法很好。
「魔法本身的性質能力,對那個物體而言無關緊要。它只在乎魔流……也只排斥魔流。」

「線索在於冰針術與我們所用其他巫術的差異。」
會議室內,慕瓦璐壓抑著自己興奮與恐懼交雜的情緒,向謝蓮副院長報告她和阿浦勒斯的發現。
「在我們嘗試的各種攻擊之中,唯有冰元素的巫術是藉由凝聚物質射向目標來造成破壞,而又以冰針術製造的冰柱重量最重。」
謝蓮仍然好整以暇的撫著自己的紅髮。慕瓦璐雖然停頓了一下,但她很清楚副院長的耐性。如果問題只在於重量,那便仍不脫古魔族已知的範疇,不至於導致今次的失敗。
「然而,輕重並不是直接的因素。這項性質,對於施術手法造成的影響,才是真正的關鍵。」
謝蓮的眼神比方才銳利了許多。「……是『導引』與『拋射』的問題嗎?」
「不愧是副院長。」慕瓦璐不僅清楚謝蓮的耐性,也同樣明白她的思路其實飛快得很。「坦白說,我自己從未有需要用到這兩個術語……不過在這場合,甚是方便。」
重量越重的物體,越能立即脫離施術者的控制,任由自然法則決定其飛行軌道,此謂「拋射」。反過來說,如冰霧這般細薄輕盈的物體,乃至於光、雷、火等無重量之現象,即需施術者注入魔流來影響其前進方向,此謂「導引」。這兩個詞是從前的艾芬法安巫術學院的低階導師為了指點人類學生而想出的,但是一將巫術基礎練熟,施術便會有如本能般自然,再也不必、也無暇刻意區分方法。況且,魔法一經射出之後,其中有無魔流,對於遭受攻擊的一方本來並無差異:能夠抑制魔流運轉的唯一方法乃是「封陣魔法」,而這魔法困難耗時,且須牢牢捕捉住目標方可生效,不可能用來對抗高速射來的攻擊。然而——
「那個名為『伊左不勒斯』的器物……能做到古魔族所不可能做到的事。縱使不至於真正的封陣,也明顯是相近的效果。亦即,捕捉魔法之中的魔流,使其連同魔法本身一併往外渙散。」
「所以冰針術這種只需『拋射』的魔法,沒有附著的魔流可操縱,對它而言反倒最難抵抗……」謝蓮點點頭:「而阿浦勒斯殿下在貼近伊左不勒斯的距離匯聚魔流試圖啟動凝結盾,因此魔流本身就先被排開。的確,若此假設為真,一切都能解釋。」
「因此剩下的問題就只有一個……」慕瓦璐說:「這假設能為真嗎?」
謝蓮的手指微微勾起一縷酒紅髮絲,語重心長的說:「對於妳我而言,剩下的問題只有這一個。但對於其他人而言,就未必如此了。」
「其他人……」慕瓦璐似是明白了什麼,仰起頭茫然的看著會議室的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所以是什麼意思?束手無策了嗎?」
安雅聽完阿浦勒斯的解釋,雖然一知半解,但最重要的問題明擺在眼前。「妳們的魔法要不是連碰都碰不到它,就是碰到了也傷不了它,直接撲上去又會被它迎頭痛擊還招架不了。妳們古魔族還有別招嗎?」
瑪爾怕阿浦勒斯還是不想跟安雅說話,逕自先出了主意:「艾尼瑪院長帶著我們找到的情報去請教『破天』了,妳們要不要現在立刻去找她,看看有什麼發現?」
「她要是有什麼發現,早就回來了!」安雅不以為然。
「但是說不定——」
「你們用不著焦急。」阿浦勒斯平淡的說:「我們的攻擊手段只不過是受到了海上高空環境的限制,等它飛進麥達島的上空,我們多的是方法處理——不像你們。」
安雅厲聲問:「什麼意思?」
「妳是要我們別浪費時間對吧?」瑪爾說:「我們人類再怎麼苦思,也不會有能力阻止伊左不勒斯。」
「人類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們區區兩個人是辦不到的。」
「阿浦勒斯小姐,妳這樣想就不對了。」瑪爾這下也不得不板起臉:「我們兩個可以去警告其他人啊!要是連這也不做,等它飛到陸地上空,像在拔爾城那時候一樣對地面發射光束,誰知道會造成多少破壞、奪走多少人命?」
「你們來不及的。」
「還有十天時間,總得盡力一試吧!」
阿浦勒斯緩緩搖動靠在枕上的頭。瑪爾困惑的看著她無力的表情。良久,她別開了眼神,彷彿不想看見瑪爾反應似的說道:「伊左不勒斯將我擊傷之後,進一步加速了。現在它的速度不知比原本快上了幾倍,你們……追不上它的。」
「什麼!」
瑪爾錯愕的同時,安雅撲上床邊,抓住阿浦勒斯的雙肩硬是將她拽了起來:「妳為什麼不早說?」
「安、安雅!」瑪爾這才回過神來,趕緊上前把安雅拉開。這時背後也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響,他驚慌的回頭一看,只見一位同樣神色慌張的古魔族助理奔進了房間,來回打量著三人。她顯然一直在門外待命,提防著任何吵得足以穿透門板的騷動聲。
「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阿浦勒斯一手撐在床上,另一手向那位助理輕揮,打發她離開。
還被瑪爾架著的安雅狠狠的瞪著她:「妳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就這麼愛說『沒事』嗎?」
「安雅——」
「算了!」安雅毫不費力的掙脫開來,轉頭就往房門口走。那位助理慌張的讓到一旁,看著她順手抄起架在牆邊的劍走出房間。
「妳要去哪裡?」瑪爾轉身想追上去,一時卻又裹足不前。
「練劍!」安雅的聲音在走廊上漸漸遠去:「練到那個失敗的廢物滾出我的房間為止。」
阿浦勒斯蓬的一聲重重躺回了柔軟的床上。
「阿浦勒斯殿下……」助理還是亦步亦趨的靠了過來。
「我說了,沒事。」阿浦勒斯斜眼看著她說:「妳回去報告副院長吧,說我把情況告訴客人了。記得把門關上。」
助理倉皇照辦之後,阿浦勒斯半瞇著眼,看著留在床邊的瑪爾。「我看你同伴並不像是你這種想當騎士拯救人命的個性。怎麼倒是她比你還急?」
「阿浦勒斯小姐,妳又是如何呢?」瑪爾壓抑著不滿反問:「妳就真的不擔心嗎?」
阿浦勒斯長吁了一口氣。
「我的龍身,左翼幾乎被伊左不勒斯的光束切斷。我這一生從未受過如此重的傷,治癒需要花費多久,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十天是不可能的。十個月都算樂觀了。」
「竟然這麼嚴重……」
「現在的我就算追去黛奧城,也只能在地面上等死。據我們研判,伊左不勒斯對地面發射的光束,威力比這次射傷我的光束更強。人形狀態下,即使展開凝結盾,也無法保證抵擋得住。」阿浦勒斯說到這裡,話鋒一轉:「你們兩個也是一樣。」
瑪爾嘆了口氣。「阿浦勒斯小姐,如果妳是擔心我和安雅的安危,大可以直說的。」
「對你也許直說就好,不過你那個同伴只會覺得我是因為失敗而失去了膽量吧。」阿浦勒斯闔上眼:「換做是我,也會這麼想。」
瑪爾稍微能體會她為何一直不想直視安雅了;她們兩個的確是有幾分相像。
「阿浦勒斯小姐……我們還是不能坐視不管。」瑪爾說:「我會去找學院的人商量,妳就先好好休息吧。」
「我聽說拉伽力學院救了你們一命,她們不會眼睜睜看你們去送死的。」
「那就太好了。」瑪爾無奈的一笑,轉身離去。「我們當然也不想死。」

瑪爾心想,他們這番爭執耗了不少時間,現在再去會議室恐怕已空無一人;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該去何處找慕瓦璐小姐,因此只好姑且走一趟。
沒想到,推開未上鎖的會議室大門進去一看,音左略.慕瓦璐赫然就坐在桌邊。更令人費解的是,她癱在椅子上,仰首望著天花板,眼神茫然。她見瑪爾進來,也不顯露出半點訝異,只是緩緩坐正,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
「……慕瓦璐小姐。」這下瑪爾反而不知該如何啟齒,只好先打聲招呼。
「您去探望過阿浦勒斯殿下了嗎,客人?」
「嗯。」瑪爾說:「謝謝您救她一命。」
「客人和阿浦勒斯殿下交情好嗎?」
瑪爾尷尬的說:「我也說不準……畢竟……」
「畢竟我們是音左略族,我明白。」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瑪爾雖然這麼說,但他也覺得有一半就是這個原因。
「無論如何,既然您會向我道謝,內心無疑是希望她安好的。」
瑪爾勉強點了點頭,心下還琢磨著慕瓦璐小姐到底想說什麼,就見她從椅子上起身,走到了他面前,還向他微微行了個禮。
「我有一事相求。」
「呃?」瑪爾錯愕得不禁出了聲。
慕瓦璐鄭重的說:「請客人務必留在學院休養,直到伊左不勒斯的風波結束為止。」
「這——」
「並且在這段時間,」慕瓦璐不給他質疑的空檔,接著說:「守著阿浦勒斯殿下,不要讓她去追擊伊左不勒斯。」
瑪爾聽得一頭霧水。「這……反了吧?阿浦勒斯小姐剛剛正好才告誡我們別去,而且她也說她自己的傷勢很重,不能去追,又何須我阻止?」
慕瓦璐閉目思索如何向他解釋,然後轉過身去踱起了步。
「如客人所報告的,伊左不勒斯原本是小小的飛行兵器,具有獵食血液的習性。後來它之所以變化為巨大的機械,也是因為吞噬了一名人類的血肉。」
「是,但這跟……?」
「伊左不勒斯這次加速,也是同樣的原因。」繞了個小圈圈的慕瓦璐,最後走到瑪爾面前,壓低音量告訴他:「阿浦勒斯殿下受傷時,血液大量濺在伊左不勒斯的外殼上……成為了它的養分。」
瑪爾臉色大變。「您……您確定嗎?」
「我承認,這只是我的推測。不過重要的是,阿浦勒斯殿下必定也會如此推測。」
「然後認為是她的錯……」瑪爾恍然大悟。
「她是個聰穎的人,理智上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態無法去追擊伊左不勒斯。但她也是個責任感比誰都重的人。此刻,理智與責任感,正在她的天平兩端。她出言勸阻你們,是希望你們的決定,成為最後的砝碼。」
這下瑪爾總算真正明白阿浦勒斯為何要表現出那種態度了。她的理智知道自己應該放棄,因此只要看見瑪爾和安雅放棄,她就能說服自己也乖乖放棄……但她內心深處其實並不想放棄,所以才挑釁他們,暗自期待他們做出反抗理智的決定。
「慕瓦璐小姐……」瑪爾掙扎了片刻,還是決定冒險問她:「活過上千年歲月的古魔族——而且還是孤高不凡的音左略——卻要把抉擇拋給我們兩個三十年都沒活滿的弱小人類嗎?」
她理所當然的回答:「縱使活過上千年的歲月,仍有許多抉擇是第一次。」
「我們也是第一次啊!」瑪爾不得不抗議:「你就相信我會願意服從理智,乖乖待在這裡嗎?」
「我不是相信您。」慕瓦璐伸出雙手按在瑪爾肩上,雙眼隔著鏡片銳利的刺著他苦惱的臉。「我是懇求您。為了阿浦勒斯殿下,也為了您自己的安全,請您留在學院。」
妳這可不是懇求人的身段啊。瑪爾雖這麼想,但他也明白對一名音左略族恐怕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只是,慕瓦璐實在是求錯了人。
「慕瓦璐小姐……我沒辦法向您承諾。」瑪爾說:「我的同伴比我更不放心……而如果被您說中了,那麼阿浦勒斯小姐指望的正是她,而不是我。」
慕瓦璐鬆開了手,無奈的退了回去,癱坐在椅子上。「我也不能強迫你們……那樣就沒有意義了。」
「我看得出來阿浦勒斯小姐對您很重要。既然如此,您應該信任阿浦勒斯小姐會做出最好的決定。她畢竟是『六角形』——救助破天的賢者啊。」
「那是當然。」慕瓦璐抬起頭望著天花板,喃喃的說:「即使她做的決定會害死自己,那一定也是最好的決定。」
她就這麼陷入了沉默,也不再看瑪爾一眼。但瑪爾總覺得不能就這麼不發一語離開,只好留下一句:「我會去跟我同伴談談的。」

瑪爾猶豫了良久,才提著沉重的腳步,爬上通往屋頂的樓梯。本以為安雅應該在屋頂上練劍的,沒想到出了陽台便看見她扛著道柒佇立在欄杆邊。而且她身上的衣服還不是學院的棉袍,而是她原本的旅行裝扮,連斗篷都披著。
「安雅……妳怎麼在這種狹窄的地方練劍?」瑪爾心中有股不好的預感,只敢用最不痛不癢的問題打開話題。
安雅出劍往欄杆外一指。「你知道這是什麼方向嗎?」
「……南方?」雖然現在眼前除了白霧之外什麼也瞧不見,但瑪爾仍依稀記得今天清晨阿浦勒斯她們到來時,天空中的白霧一度開出一個破口。那時黎明的陽光渲染天空的角度,便足以讓瑪爾稍微猜出學院建築的座朝方向。
「對,也就是黛奧城的方向。」
瑪爾正等她解釋言下之意,一股強風突然從道柒的劍身爆發而出,颳得他不禁以手遮眼退後。但他隔著手臂仍能看見,欄杆外的白霧也被旋風吹了開來,片刻間揭露了朦朧的山林景色與蒼藍天空,還捲起了不少樹葉。
「好、好強的風魔法……沒想到妳竟然練到這種境界了。」
安雅將劍架在肩上,一副對他的感想失望的表情。「你該注意的是陽台外面。你看見了嗎?」
「……麥達森林?」
「勉強算你答對。」安雅再次將劍伸向欄杆外,但這次指向下方:「這一帶的麥達森林樹頂足有這裡的六樓高,而且從這座陽台上噴出的風,能夠毫無阻礙的吹到樹木上。」
「所以……?」
「你還不懂嗎?」安雅說:「風能暢行無阻,我們就能暢行無阻——在這個高度,沒有空間魔法能防止我們離開!」
瑪爾大驚失色。「不用這樣吧?我們要離開的話,跟學院的人說一聲就行了啊!」
這話顯然正是安雅最想聽見的——又或者是最不想聽見的。她緩緩側過頭來,以陰鬱的眼神瞪著瑪爾:「我不像你那麼信任古魔族。」
瑪爾不知該如何勸她。他心裡明白,阿浦勒斯的態度是最大的原因,而他改變不了這一點。就算把慕瓦璐告訴他的話說出來,也只是多給安雅一個反彈的理由而已。
「要跟我走的話,就去我房間對面的那間大浴池,你的東西都收在衣櫃裡。我可以等你整裝好再走。」
「安雅,能不能再讓我——」
只見安雅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摺疊的紙,緊緊掐在手上,對他說道:「我知道『破天』在哪裡了。」
「什麼?」
「你到底走還是不走?」安雅厲聲逼問。
「那張紙是什麼?妳到底查到什麼了?」
慌亂情急的瑪爾並不知道,這是最壞的回答。安雅哼了一聲,隨即輕盈的跳上欄杆。
「也罷。你的身體怕是也還沒康復,你就繼續休養吧。」
「不,安雅——」
就在瑪爾伸出手挽留她之前,她的魔法劍又一次捲起了風暴,將瑪爾狠狠排開。他睜不開的眼裡,只見她的身影隨風騰起,沒入茫茫的白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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